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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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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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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正腔调》连载

第三章 绸缎风波

赵记绸缎庄门口新挂的“沪杭精品到货”红绸还没褪色,就被汉江边刮来的湿风吹得噼啪作响。赵老板一身崭新的银灰色涤纶中山装,袖口线头都没剪干净,却硬是端着上海腔调,兰花指捻起一匹湖蓝色洋绉纱:“瞧瞧这光泽,这垂感!上海老介福的底子,香港师傅的手艺!”布料在他指尖流淌,像一泓波光潋滟的春水,引得几个穿碎花衬衫的姑娘挪不动步。

“赵老板,几多钱一尺?”一个姑娘怯生生地问,手指想摸又不敢摸。

“一块八!正宗港货!”赵老板金丝眼镜后的眼珠精光一闪,顺手抖开布料,青底白梅的花纹在晨光下舒展开,“做条布拉吉(连衣裙),穿出去比电影明星还打眼!”

“一块八?”旁边卖纽扣的陈瞎子突然阴恻恻插话,他灰白的眼珠子似乎没聚焦,手里盘着油亮的菩提子却发出“咔哒”轻响,“上个月码头仓库清出来的‘水浸布’,也是这个花色吧?洗一水,怕是缩得能裹粽子!”

赵老板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捏着布料的手指关节发白:“陈瞎子!饭能乱吃,话莫乱讲!我这布,是正经广州十三行来的船货!”他猛地一甩布料,绸缎滑过木质柜台,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蛇在草里游走。

“广州?”一个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声音响起。穿花格衬衫、拎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阿强挤进人群,指甲在布料边缘一刮,发出“嚓嚓”的涩响,“赵老板,我屋企(家里)开布行的啦,广州十三行上个月就冇出过这种花色嘅洋绉纱!”他两指捻起布料对着光,“这经纬,这密度,怕是江对岸‘汉阳织造厂’的货色哦?出厂价顶天六毛!”

“放屁!”赵老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夺回布料,动作太大,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阿强!你莫血口喷人!汉阳厂的布能跟港货比?我这布,下水都不带皱的!”他气急败坏地抖开另一匹月白色的绸料,想挽回局面。

“皱不皱,洗过才晓得!”陈瞎子不依不饶,菩提子盘得更响了,“赵老板,你敢不敢扯块布头,当街下水试试?要是缩水超过一分,你把这招牌,”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绸缎庄门楣上崭新的“诚信经营”铜牌,“生吞下去!”

“对!下水试试!”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立刻引来一片附和。那几个碎花衬衫姑娘也狐疑地往后退了半步。

赵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渗出细汗。他死死攥着那匹月白绸料,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下水?这布他心知肚明,是托关系从汉阳厂弄来的“处理品”,经不起试!可众目睽睽之下……

“试就试!怕你们不成!”赵老板猛地一跺脚,像是给自己壮胆,声音却有点发飘,“小六子!打盆清水来!”他朝店里吼。

伙计小六子慌忙端出个搪瓷脸盆,清水晃晃荡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老板手上那匹月白绸缎上。

“慢着!

李香兰的声音像把快刀,劈开了紧张的气氛。她端着一碗刚出锅、芝麻酱堆得像小山的宽粉,挤进人群,径直走到阿强面前:“阿强老板,尝尝我们武汉的宽粉?地道的汉阳米浆做的,爽滑筋道,下水煮三滚都不糊汤!”

她把宽粉碗往阿强手里一塞,滚烫的碗壁和阿强指尖接触,激得他一缩手。李香兰顺势转身,挡在了赵老板和那盆清水之间,后背几乎贴上搪瓷盆冰凉的边缘。

“赵老板,你这布金贵,下水试坏了多可惜?”李香兰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锐利,“阿强老板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门道了。我看啊,这布是不是港货,另说。但这料子,”她伸手,指尖在赵老板死死攥着的那匹月白绸缎上飞快地掠过,感受着那略显生涩的质地,“摸着倒是厚实,给阿强老板做件工装衬衫,下工地耐穿,最合适不过!”

她话音一转,声音拔高,对着围观人群:“各位街坊!赵老板今天新店开张,图个彩头!这匹月白绸,按汉阳厂出厂价,六毛一尺!先到先得!阿强老板,您是大主顾,头三米,赵老板再让一毛!五毛一尺!够不够意思?”

这一番话又快又脆,像炒豆子。阿强端着那碗宽粉,吃也不是,放也不是,被李香兰连珠炮似的“工装衬衫”、“五毛一尺”砸得有点懵。

赵老板更是目瞪口呆,攥着布料的手都松了。六毛?五毛?这比他标价砍了大半还多!可眼下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瞥见阿强似乎被“五毛”这个价码打动,脸上怒容稍缓,正犹豫地看着手里的布。

“中!五毛就五毛!”赵老板心一横,牙一咬,抢在阿强开口前拍板,“阿强老板,您要几米?我亲自给您量!”他抓起柜台上的木尺,动作快得像要抢钱。

风波看似平息,绸缎庄里挤满了被低价吸引的街坊。赵老板忙得满头大汗,木尺在布料上翻飞,“唰唰”作响。

李香兰退到自家摊子前,廖小椒凑过来,压低声音:“香兰姐,你帮他解围做么事?那布明显有问题!”

“帮他?”李香兰冷笑一声,拿起抹布用力擦着案板,“我是怕那盆水一泼下去,缩成裹脚布,把工商所的老陈招来!到时候封店查货,整条街都跟着吃挂落(受牵连)!”她朝绸缎庄努努嘴,“你等着瞧,好戏在后头。”

果然,没到晌午,绸缎庄里就炸了锅。

一个刚买了湖蓝色洋绉纱的年轻媳妇哭丧着脸冲出来,手里攥着一块刚下过水的布料,原本飘逸的洋绉纱缩得硬邦邦、皱巴巴,活像块抹布,尺寸足足短了一寸多!

“赵老板!你个骗子!还我钱!”她气得浑身发抖,把缩水的布“啪”地甩在柜台上,溅起几点水星。

紧接着,又有两三个顾客拿着缩水变形的布料涌到门口,叫骂声此起彼伏。

“退钱!黑心奸商!”

“挂‘诚信’招牌卖烂布!不要脸!”

赵老板被围在中间,脸色煞白,徒劳地辩解:“这…这布料娇贵…是你们不会洗…水温太高…”他慌乱中抓起一块缩水的布想抖开证明,布料却像块僵硬的牛皮,“刺啦”一声,竟从中间扯开个大口子!

人群一片哗然!

“突突突——”

工商所那辆熟悉的绿皮三轮摩托,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准时出现在街口。老陈带着人下车,铁皮喇叭都懒得举,直接拨开人群走到柜台前。

“赵建国!又是你!”老陈声音冷得像冰,手指点着柜台上那堆缩水变形的“抹布”,“群众举报你销售假冒伪劣产品!这回还有什么话说?”

赵老板汗如雨下,金丝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陈…陈干部…误会…是顾客…洗涤不当…”

“洗涤不当?”老陈抓起一块缩得不成样子的湖蓝色布头,用力一扯,“嗤啦!”布应声而裂,断口处的纤维稀疏杂乱,“这经纬都散了!分明是劣质坯布染的色!连汉阳厂的标都没有!”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货架上花花绿绿的绸缎,“进货单呢?拿出来!”

赵老板手抖得像筛糠,在柜台下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老陈接过来扫了一眼,冷笑:“‘汉兴布行’?街尾王麻子那家皮包公司?上个月就因虚开发票被查封了!”他把单据“啪”地拍在柜台上,“所有涉嫌假冒伪劣的布料,全部查封!接受调查!”

两个办事员立刻上前,扯下货架上的绸缎就往大麻袋里塞。鲜艳的绸缎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像被践踏的彩云。

赵老板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店铺被翻得一片狼藉,货架空了大半,崭新的“诚信经营”铜牌在混乱中歪斜欲坠,反射着冰冷的光。

绸缎庄被封条交叉贴住的大门,像两道狰狞的伤疤。赵老板蹲在自家店铺后巷的阴影里,昂贵的涤纶中山装蹭满了墙灰。他手里攥着半截“大前门”烟,烟灰积了老长,忘了弹。

“妈的…妈的…”他低声咒骂,狠狠把烟头摁灭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一双沾着泥点的黄皮鞋停在他面前。赵老板抬头,是周老板。周老板手里捏着几张淡蓝色的布票,慢悠悠地扇着风:“老赵,栽跟头了?”

赵老板像被针扎了,猛地站起来:“周扒皮!你来看笑话?”

“莫急嘛!”周老板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布票,要伐?”他把布票在赵老板眼前晃了晃,“纺织厂清库的,便宜,三块钱一尺。”

赵老板瞳孔一缩,警惕地左右看看:“现在查得严,布票都作废了,谁还敢要?”

“作废?”周老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乡下人,刚进城的土包子,懂个屁!认这个!”他手指弹了弹布票上鲜红的“武汉市商业局”公章,“你那些积压的、见不得光的布,用这票子,换个地方,翻倍卖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巷子口突然传来脚步声。赵老板和周老板像受惊的兔子,迅速分开。是李香兰拎着泔水桶往后巷倒。她看见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眉头一皱:“周扒皮,又在出么斯馊主意?当心把自己绕进去!”

周老板干笑两声,把布票飞快塞回裤兜:“冇得事,冇得事,跟老赵借个火!”他掏出烟,手抖得半天没点着。

李香兰没再理会,倒完泔水,目光扫过赵老板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又瞥了眼周老板鼓囊囊的裤兜,拎着空桶转身走了。

昏黄的灯光下,李香兰把那匹用五毛一尺“抢”来的月白绸缎铺在案板上。布料摸上去有些粗涩,远不如赵老板吹嘘的那般柔滑。

“姆妈,这布真的有问题?”小芳凑过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嗯。”李香兰应着,拿起裁衣的大剪刀,“刺啦”一声,沿着布边剪下一小块布头。她把布头浸在旁边一碗清水里。

布头入水,起初并无异样。但仅仅过了半分钟,那原本舒展的布边,竟像有生命般,开始极其缓慢地、却肉眼可见地向上蜷缩!仿佛一只受惊的虫子,在努力蜷缩起身体。更诡异的是,随着布料的缩水,原本致密的经纬纹理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丝线在收缩挤压下,隐隐约约……显露出几个扭曲断续的笔画!

李香兰心头一跳,凑近油灯,眯起眼睛仔细看。水面晃动,灯光摇曳,那几个模糊的笔画在缩皱的纤维缝隙间时隐时现,像是……“次”、“口”、“斤”……

“次…品?”李香兰无意识地念出这两个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这布,在织造时,竟被用特殊手法,将“次品”二字织进了经纬纹理深处?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只有下水缩水、纤维剧烈扭曲时,才会偶尔显露?

这手段,太阴毒了!

“福源茶馆”二楼,临窗的桌子。李香兰、廖小椒、张侉子围坐。那碗泡着布头的清水放在桌子中央。

“我的个天老爷!”廖小椒瞪着碗里缩成一团、隐隐显出“次品”字样的布头,重庆话都忘了说,“这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想出来的阴招?”

张侉子挠着头:“怪不得洗了就缩!里头藏着‘咒’呢!这布穿上身,怕是要倒霉!”

“倒霉?”李香兰用筷子把布头捞出来,湿漉漉地摊在桌上,指着那模糊的字迹,“这是人祸!不是天灾!赵老板进的这批布,源头就有鬼!”

“那现在么办?”廖小椒问,“去找老陈?把这证据给他?”

李香兰摇摇头:“一个布头,泡了水显出几个歪歪扭扭的笔画,算不得铁证。赵老板咬死不认,说我们做手脚,反咬一口,怎么办?”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画着,“查布,得查源头。这种阴招,不是小作坊搞得出来的。”

“源头?”张侉子瞪大眼睛,“你是说…汉阳厂?”

“汉阳厂那么大,车间几十个,谁知道哪条线上出的鬼?”廖小椒皱眉。

李香兰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远处汉江的方向,江面上货轮鸣着低沉的汽笛:“线头,还得从赵老板身上扯。他栽了这么大跟头,又被周扒皮盯上,能甘心?他背后那条线,自己会动。”

夜深人静,李香兰在灯下仔细熨烫着那块月白绸缎。烧红的烙铁头隔着湿布压在缩水起皱的布料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带着焦糊味的白汽。她要用高温和湿气,强行把布料熨开、熨平。

布料在熨斗下痛苦地伸展着,顽固的褶皱被一点点压平,但那嵌入纤维深处的“次品”印记,如同烙印,在蒸汽氤氲中偶尔狰狞地显露一角,又迅速被抚平覆盖。

小芳已经睡熟。李香兰终于将最后一点褶皱熨平。她拿起布料,对着灯光仔细检查。布面勉强恢复了平整,但手感依旧僵硬,失去了绸缎应有的柔韧光泽,像一张疲惫苍白的脸。

她将布料叠好,准备收起来。就在折叠的瞬间,灯光透过布料的经纬缝隙,在案板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那影子并非均匀一片,在布料折叠的棱线处,光线被密集的纤维阻挡,竟在案板上投下几个扭曲断续的、深色的字影——正是那“次品”二字!

原来如此!李香兰恍然大悟。这字不是染上去的,而是织布时,用特殊质地的、吸光性更强的劣质丝线,按照字形织入经纬。平时光线均匀照射,看不出来。一旦布料折叠,光线从特定角度穿透,字影便如鬼魅般显现!

她立刻将布料换了个角度折叠。果然,随着棱线的变化,“次品”二字的投影也随之扭曲变形,但字迹轮廓依旧清晰可辨!

这才是铁证!

第二天一早,工商所门口。李香兰没找老陈,而是把叠得方方正正、显出清晰“次品”字影的月白绸缎,端端正正放在了值班室的窗台上。

晨光斜射,布料棱线分明,那深色的“次品”二字投影,如同烙印,清晰地印在窗台洁净的水磨石台面上,触目惊心。

她放好布,转身就走,没留下任何话。

片刻后,老陈端着搪瓷缸子出来打水,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诡异的投影。他脚步猛地顿住,搪瓷缸子差点脱手。他凑近细看,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布,对着光变换角度折叠。每一次折叠,“次品”的投影都如影随形,铁证如山!

老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抓起那块布,转身冲回办公室,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集合!去汉阳织造厂!”

李香兰回到汉正街,她的面摊前依旧热气腾腾。她拿起抹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那口擦得锃亮的铜锅。锅柄上,“诚信经营”四个刻字,在清晨的阳光下,每一个笔画都显得无比清晰、深刻。

斜对面,赵记绸缎庄的封条在晨风中微微飘动。紧闭的门板后,一片死寂。但李香兰知道,这死寂之下,暗流正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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