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坐火车不晓得中国人多。从杭州火车站出发,三姐、三姐夫、紫茄子、小豌豆一道,乘火车到芜湖。火车上没座的人太多了,他们这些有座的人也坐得很不舒服,身边都是人。买了一份报纸,上车后也没有心情看了。人太挤了,卖小吃的还推着车在中间来回地挤。他们是12车,一家四个人分在过道的左右两边,说句话递个东西都不容易,中间隔了许多人。许多外地民工在返乡。坐在三姐对面的一个女性正在感冒,她穿着滑雪衫,不停地擤鼻涕,脸上红红的,鼻子部位更是充满了生命力,感冒使她美丽,感冒使她套色,让她有神韵。
三姐始终看着那个女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微妙的动作。到了宣城那里,她先下车走了。她走后,三姐对三姐夫说:刚才感冒的那个女的,真像我家大姐。到了芜湖,年底,一眼望去,街上到处都是中国红,对联、烟花炮竹、糕点,都是用红,很有气氛。卖年货的和买年货的人很多,有身份的人穿着海宁产的皮夹克在街上走,而这样的皮衣,在杭州已经没有人穿了。
过长江了。轮渡上,小豌豆、紫茄子和刚认识的一个女孩坐在钢锭上玩。三姐夫走上去,装着是一个推销保险的业务员的样子,说:“小姐,你们在水边玩,要不要买保险?”小豌豆说:“为什么要买保险?”三姐夫说:“这样,在你们掉下水后,就可以获得一定的保险赔偿。当然,如果你们是有意掉下去的,我们保险公司是要调查的。”这时,一个妇女在旁边嬉笑着骂一个顽皮的小男孩,说:“你再不听话,我就在年底把你搞死!”小豌豆听了,立即做一个鬼脸,惊骇万分!大家都笑了。唯有三姐在边上落落寡合地说:“我大姐的一条人命,怎么就没有保险呢?”
到了家,村子口,戴天、阿妈、阿文、木兰都到大堤上迎接家人。三姐指着大坝埂底下的发亮的好大一片水说,那里,就是大龙塘,我们这里最神奇,最有名的景物,以前那里有许多村落,现在一片荒凉了。小豌豆和紫茄子首先跑到了阿文大舅家。大舅家菜园里种了许多菜,门前有树和花木。小豌豆在看鸡、鸭,看了半天。她得出结论:“鸡可以到菜地来吃菜,而不会受到批评。”木兰舅妈说:“哪个有工夫去批评它?它不听话,我们就宰了吃了它。还是鸭好,鸭不吃菜,它自己下塘,自己回来,什么都不要喂的,还定期下蛋。小豌豆,紫茄子,你们比牲口好吗?”
阿武和戴天他们的三层楼装修得焕然一新了。小阿姐金竹也回来了,正在那里卷着袖子和面。阿武和玫亭抱着个男伢出来了,这个孩子取名叫苏杭,是在杭州孕育、苏州产崽的。他们两个现在在苏州那里做起了熟食生意,收入不错。三姐对玫亭说:“玫亭,你真会生气,听说你是屋不粉好,就不进家门。”玫亭说:“哪里?我哪有那么大的身价?我们在苏州那里的生意忙得很,不信你问阿武。”戴天和阿妈都很高兴。阿妈说:“忙就能赚钱,最怕的就是在家甩着手闲着。”阿文也过来了。阿武对三姐和三姐夫说:“阿大说,这屋内外装修都是阿文的钱,亲兄弟明算账,我现在有钱了,我会跟阿文结清楚的。”阿文对阿武说:“只要钱用在正相地方,我还是舍得的,我阿文不是小气人。姑爷也帮我要回了钱。”
三姐说:“现在你们告诉我真相。大姐生的那个男孩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找,要回来!”阿武说:“你问阿大。”三姐就说:“阿大,你告诉我。”戴天说:“郑医生名叫郑义仁,真是一个笑话,她来我家,还到我家所有亲戚那里,磕过头赔过罪了。她说,接生后,小伢子给了二毛子村的大姑娘。我去找大姑娘问,大姑娘吓得躲起来了。一家人都装逼,说不晓得。”
三姐说:“大姑娘我晓得她啊,她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她没脑子,就是奶大,是不是她啊?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
说着,三姐就要动身。阿武制止她,喝道:“三姐!你别去!你找不到她!我怕她和郑医生、二毛子串供,我要大姐夫找人把她控制起来了!你们不要走漏风声,她是最重要的人证。”三姐夫说:“阿武,绑架人是犯法的,你要注意方式,不能犯法。”阿武说:“不是绑架,是控制,是请她。我这一次和二毛子对决,打的是一场正义之战,若是按照脾气来,我早就犯法了。但我忍了。我做得有礼有节,遵纪守法,滴水不漏!”
三姐说:“那你告诉我在哪,我现在去找大姑娘,我和她说几句。”
2.
于是阿武陪三姐一道,去找大姐夫。出门后,走在长江大坝埂上,三姐说:“阿武,我都气疯了,我气得想哭了,呜呜,还有这样事啊,我家里怎么遇到这么多事啊,农村怎么这么肮脏啊,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怎么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呢?我在医院待一生啊我怎么不晓得这些?”阿武冷静地说:“三姐,这事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了,你气急,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三姐说:“这么说,小豌豆不是大姐的亲生女儿了?她是被调包来的女孩子?”阿武继续冷静地说:“现在你们都听我的,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找回大姐的亲生儿子。”三姐说:“我晓得,你想得对,我现在找到大姑娘,就是要问这个。等一会我一个人去见大姑娘,你和大姐夫,都不许进来。”
阿武说:“好。可以。但你带上这个,这个开关在这里。”三姐说:“这是什么?”阿武说:“这是录音笔。我打的是一场正义之战,法律之战,不是蛮干,我也是有文化的人。三姐夫告诉我的。”三姐说:“三姐夫一直和你商量?”阿武说:“是的。我们一直在一起战斗。我们是正义的力量。三姐夫的一个同学在地区行署,他知道二毛子的一个叔叔在分管公安,要我小心。”
三姐说:“那就好了,我就怕你鲁莽。那个画家也在和我们一起作战,他疯了,他第二次又找到我,在杭州,然后,他到了我们省城合肥,找了一些人,他有他的关系,要一锅端掉二毛子他们!”
阿武说:“那就更好,我们几股正义的力量合起来,不怕端不掉小小的二毛子。”
三姐说:“狗急了会拼命的。”
阿武说:“我晓得。”
大姐以前住家的地方叫周村。周村离龙塘也不远。三姐和阿武走在乡村的原野里,闻到的是家乡草木万物的气息,天空里都是家乡的气息,世界很大,但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一条一条的路,都认得。都知道从哪里,通到哪里。一只一只的小麻雀,依然像八年前九年前那样,啾啾地叫着。它们好像根本就没死过。人在车里和在路上感受是不一样的。脚踩在路上,生命就回到了故土,灵魂就跟草亲近。
大姐早年住的小茅屋,已经不住人了。门口居然蜻蜓在飞,粉蝶在吃小扁豆,那里很荒凉。真奇怪,大冬天的!院子起码有半年多没打开了。一只老腌罐,撂在院子拐角里,露天放着,口也朝天开着。阿武朝里看,看到了一条小鱼在游动。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有两个眼睛,一尾身子。
怪事,是下雨下出了鱼?鱼怎么到了罐子里?罐子里的水清澈见底,有光影在罐子内壁上漾啊漾,静悄悄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影。大龙塘里的水,下雨了会浑,罐子里的水永远也不会浑。它是屋檐上披下来的,是天上降下来的,滴答滴答,一滴一滴地滴下来的,滴到罐子里的。这罐子里,水面和罐口相距八寸左右。阿武弯下腰,把那罐子拎到更亮堂的地方。水里有细沙粒。那细小的沙粒,到了罐子里就沉了,沉在底下。那条孤独的小鱼还在游。阿武看到那鱼,就想到大姐。他站在那里,想哭。阳光照过这罐子,雨水洗过这罐子,许多年的阳光,许多年的雨水,还有许多年清冷的月光,光顾过这罐子。但月光不会送来鱼的。这小鱼,是天上掉下来的?
大姐当年住的这地方太静了,静得让人害怕。三姐示意阿武出去,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门锁着,门角有蜘蛛网。这些屋早空了,没有人住,也没有人进。朝窗眼里瞧一瞧,里面是黑的。三姐不想进去,三姐坐了几百里的车,走了两小时的路,三姐想到大姐生前住过的地方走一步,瞧一眼,昨晚梦见大姐了,梦见大姐在一只罐子里喊三妹——,三妹——,凄厉的声音又悲又惨,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嗡嗡的,那种声音只有人在罐子里才能发出。
忽然,黑黑窗眼里的一双眼睛拍窗子,啪啪啪,嗯嗯嗯,有声响。三姐看过去。一双眼睛。不是大姐的眼睛。是大姑娘的眼睛。
三姐走过去,说:大姑娘,你出来,是我,认得我不,我晓得你在这里,你出来,我送你回家。
三姐把那扇门打开了,带着大姑娘出来。她们互相认出来了。三姐说:大姑娘,这是吃的东西,你吃点,我送你回家。这是带给你家大大妈妈的。阿武有没有打你?
3.
大姑娘迟疑半天,她神情恍惚。三姐大声说,大姑娘,我是你同学,我俩坐一桌,我是戴家三姐,你是不是儿子被你妹妹那个孬东西害死了,你就精神恍惚了?
她点头,突然崩泪,说,三姐,你从杭州回来了啊?你怎么晓得了啊,我好想我儿子,我想孬得子了。三姐,我也好想你。我也想你家大姐。她以前对我好,我跟她后面学唱戏,阿武大姐夫他们关我,我不怪他们,他们要我口供,要我人证,我配合。他们还送饭给我吃。不打我。
三姐看看,她身上、脸上没有淤青。又问:你嫁到老八路家,他家里那么有钱,当年我要你到县医院生,你不干,怕路远,现在好了吧?二姑娘干什么要把你儿子害死?她先疯的,还是你先疯的?
她恍惚,想着什么,忽然说:她先疯的,她死了。
三姐:她怎么死的?
她脸上像白板一样,没有表情。
三姐攥着大姑娘的手,看着她,流泪,又亲热地说:这个二劈,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你们是亲姐妹啊!
大姑娘说,哎,哪个不讲呢!她走火入魔了,看到我家小伢,看到我,就骂,怪我婆奶奶爷爷喜欢我家孙子多些,她就红眼,天天噘,噘人,不噘她就要死,嘴巴拿茅缸刷子刷,都刷不干净,她生一个女儿,我也稀罕,我说,我们家正好,一男一女,她一听我说这话就翻脸,我说任何话,她都翻脸。
她怎么把你小伢搞死呢?
搞死一个小伢还不容易啊?
哎,这事情过了,你也别伤心了,回到正常人轨道上来,过日子。不要一个死了,一个还疯着,我看了难过。听我话,走出来,从想儿子那里走出来,你胯子还在,胸门口还在,有本事再养一个啊,不要总是抱人家小伢。……大逼,你奶大,以前一年给二毛子他们运送几个小伢?你见到一个男伢子就抱着不放,是不是?二姑娘也贩运过小伢,是不是?
大姑娘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说:我一直胸门口大,奶水多,一年到头都胀死子,小奶伢子一到我怀里,就不哭。一年,至少也要给他们运三五个,运一个,给我一百块钱。路费是他们的。
三姐:那一年我家大姐生小伢,我不晓得,我晓得肯定要她到县医院生,她偷偷回家生的,你晓得,那晚,你抱的,那是她的孩子吗?
大姑娘:她在医院我晓得,她生下的是哪个,我就搞不清、对不上号了。一天有好几个小伢出世。我头脑坏了,得精神病了,就像那吸鸦片烟上瘾的人,我只要抱一个男伢子,就好了。大姐这老屋,我以前经常来,我哪里晓得抱走了她的小伢啊。打死我也不偷她的小伢啊。二毛子他们逼我,说你不抱,就把二姑娘搞死,二姑娘现在孬得了,天天噘人,你想不想你妹妹死?你不抱你以后就不要做这一趟声音。……我哪里想他们一百块钱。我家有钱。
三姐又走到罐子边。这是一只糙腌罐,没有人稀罕的罐子,三姐对大姑娘说,这罐子是我阿妈一九七几年买的,当时,瘫在床上的奶奶开口说想吃腌小萝卜菜,阿妈办不来,阿大就把气给阿妈受。阿大孝敬,晓得奶奶活不到几年了,对奶奶是有求必应,阿妈赌了气,跟人一道,到山东湾边一家窑货铺里买回来了这只罐子。这罐子是那家窑货铺子自己烧的,虽然粗糙,但很便宜。你看,罐子外面的凸肚子上刷了一层釉,很光滑,罐子的颈子上没刷,颈子有点细,罐子的里面也是糙面。阿妈那次带着我,走了许多路,换了许多肩,一次也没舍得放下,就扛回家来了。我阿妈那时年轻,气血旺,走路快,走在坝埂上,风吹进罐子里,像哨子叫,于是,阿妈就把罐子口朝向另一边。……你们东坝头的人都偷鸡摸狗的,按说,你姐妹俩嫁到老八路家,不干这个勾当了,怎么又下水了?你娘家跟二毛子家,是不是一姓啊?
大姑娘说,整个东坝头都是杂姓,大毛子二毛子家是比较早的,他家姓黄。我娘家,是从东至那边过来,落户的。我姓江。二毛子这是干坏事,他要找熟手,不能对外人讲,要找不作声的,他不能找生手。
三姐说,我再对你讲这罐子吧。那一年,我还上小学,扛回家来,就拿到大龙塘里去洗,洗了晾干了,就开始想着腌什么菜。晚上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像过节一样,商量着腌什么菜。奶奶还坐在床上,她要腌小萝卜菜,她喜欢吃带小萝卜秧子的萝卜菜,她说那小箩卜菜要是腌到了火候,又嫩又黄又脆的。阿妈想腌芥菜,她想腌自家地里没有、从街上买回来的菜,那样显得精贵。大姐和我乱说一通,我们那时还不懂事,还是小姑娘,没有发言权,我们当然是看到人家碗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咸菜,就想要什么。大姐要腌香菜和香萝卜干。奶奶和阿妈听了,就笑话她:香菜?香菜不经吃,那是人家城里人吃的,我们哪里有闲工夫吃!香萝卜干?腌那东西也不要罐子的,只要一把刀、一块砧板、一根线,把萝卜切了,用盐和五香粉拌了,用线穿起来,挂在那里晒,到时候再放香料拌一拌,码放在那里,留着,慢慢吃就行了,哪里要罐子的?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后来阿大回来了,他高兴地说:依我看啊,小萝卜菜、芥菜、腊菜,长豆角啊青辣椒啊,放一起腌,分左右两边放,分层码好,做好记号。到了开坛吃的时候,别抓乱了,小心一点就是了,今天想吃这个,就抓这个,明天想吃那个,就抓那个。一家人都很兴奋,为一只破坛子高兴,都说好。阿武那时还小,看不懂,可也在人缝里拖着鼻涕,流着口水,望着大家笑。阿文比阿武大两岁,也不懂人事,挤在大人腿间看热闹。小阿姐金竹也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吃手。
大姑娘说,你家里还有罐子,我家里一块瓦也没。
三姐对大姑娘说,但是你奶大,你妹妹比你漂亮,老八路家看上你和你妹妹能生人。……头一年,腌的菜不好吃,大家都说可能是新罐子的缘故。于是就盼第二年,第二年果然不错,从罐子里抓出来的咸菜都是金黄色的。但那时,奶奶已经过世了。家里年年都吃那一只腌罐里腌出来的咸菜。一家人几乎把天下所有能腌的菜都腌过了,有些咸菜,用油炒一炒,就喷香的。有些咸菜用豆腐干或肥肉放一起烧,简直好吃得不得了。家里人多,人多了在一起吃饭就是热闹,光是喝玉米粥的声音就是一桩十分雄伟壮丽的事情,更不要说烀山芋了。每顿饭都伴着腌菜。这罐子身上也应该有无数种咸菜的味道了,它有阅历,它知道人间的味道,这只罐子一直是我们家里的一件宝贝。大姐出嫁时大姐开口想要,那时家里没有什么陪嫁的东西,可阿妈舍不得,也怕拿不出手,就没有给。但是,后来这罐子还是失踪了,直接失踪到大姐家。阿文跑到大姐家这里来找,找到后,就直接拎回家。阿文像贼一样,从大姐家把这罐子捧回来,他累得气喘吁吁的,走了五里路,里面还有一坛菜。到了村口,阿武在那里等着,他帮阿文一起抬。阿文说:甭掀翻了。阿文长得像板凳狗,他要急走回家去阿武都跟不上。大姐夫从这里找过去了,到我家里看了一圈,看到了那只罐子,气得走回家去,没一声言语。阿妈晓得了,想了想,又让阿文把罐子捧回去。阿文发了犟脾气,死活也不愿意。后来他拿了一只大蓝边碗,抓了一大碗大姐腌的咸萝卜菜后,才哭着送罐子。在村头,坐在一棵大楝树底下的大姐夫看到了阿文,说:你哪里搬得动?还是我来,别累伤了,你家去吧。
大姑娘精神已经完全不恍惚了,说,三姐,我到你家,吃过你家小菜子。
4.
此刻三姐和大姑娘蹲在罐子边,又去看那一条小鱼。罐子里有半罐清水,小鱼在水头上游动,只一条。三姐滴下一滴清泪到罐子里。那鱼一定以为下雨了,欢快地游来吃水花。
三姐心里悲伤,立即就在那里哑哭起来。
大姑娘安慰三姐,喊,别哭了,哭了我也想哭。
下午的阳光照着大地,大姐住过的这个村子,在这个下午,分明是一座无人的村子。这个无人的村子,没有一点动静,阳光也死了。三姐哭着哭着,就拖了很长的口涎,落到了罐子里。她活这么大还没有这么伤心过。她想大姐。
三姐哭着对大姑娘说:大逼,你说这条小鱼是不是我家大姐?
大姑娘把三姐抱着,安慰她,给她抹掉眼睛水。三姐说,天底下没有哪个比大姐腌的咸菜味道好。我村子人都说大姐腌的咸菜好吃,后来阿妈生气不腌,但大姐会做人,她说自己手气好,说阿妈买的罐子好。那一阵子阿武是大姐身上的小铃铛,大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简直就是大姐脚后跟的一条跟屁虫。大姐出嫁之前,是很青春的一个人,家里最有活力的是大姐,阿武最钟爱的也是大姐。当年我在安庆念书,一年到头只回来两趟,那时家里的事,都是大姐操办。
大姑娘说:菜上面要压块石头,腌菜罐子要挨着水缸边的阴凉地放着。三姐说:小时阿武这个淘气鬼常常跑去打开腌菜坛看,看那绿色的汁液浸着菜,急心火燎地偷吃。大人总是说还没有腌好,还没有腌透。阿武等不及,性子急,伸手就去抓那还没有腌透的菜吃,那些活泼泼的菜泡在腌菜坛里,还没有死透,生辣得呛人,但是对能吃掉石头的胃来说,那也是美味。我家腌菜都被他开来开去,开烂掉了。
那条鱼,还在腌罐里游来游去。三姐也不哭了。她说:鱼,你一个人在里面,有没有沙虫吃?过了一会,又说:……鱼啊,你如果是我大姐,你就答应一声。如果你不会答应,你就在我眼面前翻一个花。那鱼还在游。三姐又说:大姐,我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专门来看你。你要是听到我的话,就随便动一下。
三姐看空屋院门,那里没有门,也没有锁,只一根铁丝扭着。一只白色的燕子突然飞过,三姐以为是大姐,歇在去年的长豆角架子上。那架子上都是枯藤子,三姐失魂地走近那燕子,它居然不动。
当三姐感到害怕时,它飞走了。三姐退回来,提起地上的罐子,再看里面的小鱼时,小鱼不见了。她把水倒掉,在地上的水迹里找那条突然失踪的小鱼,找那条两只眼睛一条尾巴的小鱼。大姑娘说:你找什么?三姐说:一条小鱼。大姑娘说:别找了,是你大姐的魂,呵呵,我天天看到。
三姐说:大姑娘,你在这里住几天了,我送你回家。你不要天天在这里和大姐说话,说疯得了。老八路家晓得你在这里吗?
大姑娘说,不。不晓得。我没有小伢了,人又疯掉了,我回娘家,他们不找。我那一家,也被二劈搞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了,一个个老人在床上躺着。你还是把我藏在这里。回到东坝头,二毛子也要我躲,躲一年不回家,否则,就打死我。
三姐说,东坝头现在哪个说了算?大毛子还是二毛子?
大姑娘说,二毛子。
三姐说,大姑娘,你想想,你跟我说说,那晚郑医生给你一个男婴,你送到哪里了?我要找我家大姐生下来的孩子,是一个男孩,医院骗她是一个女孩。
大姑娘说;许多年了,记不清了,干这个缺德事也有职业道德,就是不问哪家,一问,怎么做得下手?二毛子培训过我们。那天晚上下雨,那一段时间忙死了,我奶水多嘛,天天身上带几只奶瓶,挤,像打仗的,每天晚上要喂好几个,乡里集中把外地怀孕妇女找来结扎,打胎,活蹦乱跳的就要吃奶,我最怕闻集中打胎点医院里煤油炉子味道了,一家一家的,打蛋给坐月子的吃,打下来的小伢,有些不足月,有些足月,有些到手就死了,后来,慢慢的,才到医院产科抱小伢卖。他们交给我,我抱着婴儿就走,只负责把小奶伢喂活,交给别人送走。他们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一路上喂奶。我不愿打听,懒得打听,打听他们也不讲。有一天晚上,二毛子要我到大龙塘边上去交人,我一边喂奶一边打伞,龙塘边上闹鬼,我又不敢去,走了好久好久,就好像走了一辈子,也不敢打电筒,到了水边,我奶头还在小伢子嘴巴里,他没气了。二毛子揪头发就打了我一顿,喊,老子真想干死你!……然后,就把死婴扔龙塘了。
是我家大姐生的孩子?
我不敢讲。
三姐说,我关心我家大姐的那个孩子,活下来没有?我要找我家大姐生的孩子,大姑娘,你对我讲。
大姑娘说,你家那个孩子,是活的,但郑医生在接生房里撒谎,说,又是个女的,你大姐就答应送人,其实是一个男孩,我晓得你大姐在北京打工,二毛子也晓得,二毛子说,这个孩子血统高贵,要卖个大价钱,说,要送到北京去,人家至少给他一百万。
三姐说,那那个男孩下落呢?你怎么晓得是我大姐生的?
大姑娘说,我抱到那个孩子时,郑医生说,这个你要特别喂好奶,这是我们这里大美人生下来的,我就晓得是你家大姐的。
后来你把男婴送哪了?
我带在家养,我家里有好几张摇床。
那你说扔大龙塘的死婴是谁家的?
那个……不是你家大姐的,是我骗二毛子的。
你骗二毛子?
别讲,讲出来,我就要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