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外。柴火炉子上,一锅稀饭在沸腾。两个老人在天光云影里。他们是戴天和姑爷。棚屋里,奇怪的是,床居然搭在空中。悬了空。
边上有一条长苇塘,水里有船、鸭子。水里有快乐的鱼,在嬉戏。有些鱼把红色的嘴,伸到水面上来吃天,一群一群的。戴天和姑爷两个人,像两个世外的高人一样,坐在那里,好像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生一生,都在说话。
清早上,他们就已经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半小时了。鸭子在水里叫啊闹,日头从东方升起来,姑爷也不管不顾,只不时地起身去照顾一下稀饭。那稀饭要和一下,稀饭开着盖,在煮。炉子里的余火还在烧,白气朝天冒。空气中散发出米的香味。生姜,臭干子,腌萝卜,分三碟摆在一张竹床上。竹床放在棚边。
草尖上还有露珠。米带着粮食的香味在天地间发散,米的味道都闷在里面了,一点也没走掉。咸菜带着生辣的地气,也在发散,也没有走掉。人,是两个土眉土眼的人,带着朴素气,也没有走掉。
姑爷走回来,又盘腿坐在戴天的对面,他们像是两个老交。姑爷忽又接着前面的话题,问道:“……我有一个事情一直搞不懂。以前,……还是刚开始搞人民公社的时候,我听说,我是听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男的,带着一个美貌的女子,两个人都齐齐派派的,四处云游行走,冒称城里人,人家说他们两个是四处行骗的,今天说要给这家人家带东西,明天说要那家人家带东西,可他们拿了人家的钱后,就不见人。大家说得沸反盈天的,好像说那两个人还是我们这一带的人,你晓得不?……到底是哪个村的?……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戴天听了这话,不作声,朝着棚顶咳嗽了一声。姑爷说:“我是有一段时间,在牌桌上听的。”戴天还是不说话。一直到他们二位开始捧着碗喝稀饭的时候,戴天才问了一句:“人家都是怎么说的?”姑爷端着碗,接过话茬,说道:“……人家说,他们一对狗男女,到了这一地就称兄妹,到了另一人生地疏的地方,又称夫妻。……他们两个,面子上都很花哨,穿得也很好,人家也都相信他们,说他们是城里人。他们从不用桐油伞和纸伞,手里整天拿一把折叠钢精伞。那女的长得好,白得跟藕一样,喜欢笑。他们两个也出手大方,到什么人家去,都要称一斤小饼干,人家也都信任他们。……实际上,他们是骗子。整天说给人家到城里带东西,拿了人家的钱就不回头。从这一个地方骗到另一个地方,专门骗干部,有钱人家,年年过着挖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却活得小快活。周围几十里的有头面或者有钱的人家,都被他们算计过。他们谎称说自己家的亲戚在上海、南京、芜湖、铜陵、合肥,他们每个月去一趟,当年计划经济,很多商品紧缺,人家就要他们带些紧缺的东西回来,什么毛线啊,半导体啊,镜子啊,但钱一给他们,就有去无回。哈哈……给人家带东西,带一只收音机,在路上就要带一年!等于白送钱给他们快活!”
戴天听懂了,把稀饭喝得很响,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姑爷,你以前是在外面混的人,你也是在外面行走的人,你讲的这个,是留在家里的人的混法。不像你,是到别的地方搞钱。人家可以短暂地犯一个错误。你呢,一个错误就犯好多年。……人嘛,这个有这个活法,那个有那个活法,大家还不都是一个字:活?”
姑爷把稀饭喝得更响了。他听懂了,也开始笑了。他说:“我就晓得你晓得,却不对我讲。听说他是一个风流潇洒的人,结婚前,还走过这么一回江湖,如今许多事,都被岁月埋没,没人知晓了。”
戴天说:“我们以前,读书读到高中毕业,就很了不起了。再加上,如果你身材好,人家城里女孩子,硬是看上你,你也没办法。”
姑爷说:“哈哈,是的是的,……不过,我的那些狐朋狗友都诡诡秘秘地对我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就是不告诉我这个人是哪个。……我实际上是好奇,才问你这个问题的。我又哪里有时间去查问这些鸡巴事情去?……我这一生,自己身上的事够多了,……我现在,最心满意足的就是愿意在这个地方,浪掷一生。我年纪也大了,我想好好摸一摸自己的小命了。”
戴天把咸菜嚼得嘎蹦脆。他说:“姑爷,你能走到这一步,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人无完人啊。以前人家怎么说你,你心里也清楚。现在,你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都断了,吃喝嫖赌也戒了,你现在能吃得下来这些苦,包圩埂,你也是有胆魄的人,我家阿姥她要是头脑清醒,她也会为你高兴的。……去年为大姐的事,也让你受苦了,……你一出来,我就想来瞧瞧你,耽误了你不少承包日期,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哩。”
姑爷说:“我两个哪个跟哪个啊,还说这样的话?……现在,我也高兴啊,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我以前对不住你家阿姥啊!……我现在这样生活,不是为别人高兴,是我自己要清净清净,我这一生干的坏事够多了。我不是人啊。……不瞒你说,我以前干的坏事,按照以前的法律,按照现在的法律,都够我坐一辈子牢的。”
2
戴天听了姑爷的话,把空碗拿在手上,试着问道:“你那十年,都出去干什么了呢?没人敢问你。真在江南?”
姑爷笑着说:“说了你也不相信的。……什么没有人干的事,我都干;什么没有人敢干的事,我都干。我那时就想逃走,就想离开家,离开你家阿姥。”
锅里还有半锅稀饭。姑爷又把一碗闷咸鱼拿了出来,和戴天两个人当茶点。他说:“我差点忘记了,还有小咸鱼。”戴天叹气,说:“哎,我是比不上你,我在家里,一待就是一生,活得是比一条虫还要没劲!要不是打打架消遣一生,那还真是闷死。……哎!我也没想到,又哪里想得到,以前,我们两个是死对头,现在,到了要死了,聚在一起,这样说话?”
姑爷说道:“我能活到今天,也是九死一生。我差不多死掉十回了!……我现在包的这水面,我想好好大干一场,你就看着好了,我干给你看,你家阿姥睡在那里,她也会看到的。……我……在外面浪迹了十年。……回来后,又干了许多坏事。……我每干一桩,你家阿姥就跟后面收拾一桩。……你家阿姥是好人啊,她丈夫整天作恶、干坏事,她就偷偷行善,补偿丈夫的恶行。……你们都不晓得,你们都没有我理解她,你家阿姥是好人啊。她替我下跪,去求饶。我们这里,有一个善人,九姑,发现了她这么做,又偷偷帮助她,这也是很感动我的。……我一直干坏事,你晓得。……现在,我不干坏事了,她就躺下了,成了植物人了。这是不是老天不公平啊?”
戴天听了,唏嘘叹息着,思绪有些乱。戴天老得快,大姐死了,他的半条命也就死了,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闹丧的事,姑爷为家里拼命,大家都看到了,也开始觉得姑爷是一个够种的人。去年戴天混到城里去了,误了不少农业生产,回到家里来,一个人待着,头脑木木的,感到就是头脑不做主了,难怪阿武骂他不中用了。
可姑爷精神始终矍铄着,两只眼睛还像凿子。姑爷还在那里响亮地喝稀饭,响亮地说话:“既然活,就要活出点人味来,我是什么也不怕的,因为人在这个世界上,顶多也就是一个字——死嘛!”
戴天从迷茫中又清醒过来,说:“有一事,我也觉得是怪事。……我家阿姥她,怎么就经常在家门口前拣到钱呢?难道真的是菩萨给她的?……我一直疑惑,以为是你个没用的东西偷偷贴补家里,现在晓得不是你了。”
姑爷微笑着,摇了一下头。
戴天说:“是你?”
姑爷:“你猜?”
戴天说:“你刚才不是说九姑?九姑贴补我家阿姥,我相信。”
姑爷说:“你家阿姥清醒时说,是菩萨放钱在我家门口。我那些年哪里有钱顾家?我吃喝嫖赌,手头哪里有钱?”
戴天说:“九姑就是我们这里的菩萨。二毛子那么害,她还帮二毛子。”
姑爷说:“每一个地方,好人坏人都凑齐了,我就是你头脑里那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你比大毛子二毛子还坏?”
半上午,姑爷的二儿子撑条船来了。他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就去喂鸭子了。年轻人干活麻利,手脚快。他是在江苏打工,刚回家的。他又到前面去把张鱼的网牵了一遍,收了几条白花花的鱼到船舱里来,鱼在阳光下很亮。戴天在这边看着,叫起来:“乖乖,不赖,有一条可能有两斤重!”
姑爷说:“我第一次在这里张迷魂阵,张了十几斤,都是野鱼。……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下鱼苗,下去了,说不定就被野鱼吃掉,这里野鱼太多了!……我包了这水面后,没有人家来打鱼了,这里的野鱼就更多了。野鱼什么价格,你可晓得?”戴天说:“我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来偷。”姑爷说:“偷?……我马上就要养几条恶狗,一个地段放一条,我还要买铳子,他敢来偷,我就把他的头打掉!”
戴天说:“你这里要是干得好了,以后就雇我来干!反正是家里人,我也不会胳膊拐往外面弯的。”姑爷说:“你不行,你我请不起,你生意做得比我大。我的生意真要是做大了,我雇人,要雇狠的。你这人太忠厚,你虽然年轻时候花过,跟老焦一起打过不少架,但你还是太忠厚,你还是回家把那些地和田好好种种,那里一年也有不少收获。我这里,到时候要请人的话,我至少也要请一个流氓,就是那些不要命的人,现在,我暂时还不要请人手。……你一个人在家,有事时,我会叫你过来帮一手的,没事,你要过来,我们就这样说说话也是好的。……今天别走了,中午有鱼吃了。”
3
戴天从棚里起身,下到河边,把吃早饭的碗用手洗干净了,拿到棚里,倒扣着放到那里。姑爷也吃好了,也下河边,去洗了早晨的碗,叠放在戴天刚才放的碗上。走回来后,戴天散了一根烟给姑爷。两个人点了火,在那里抽。戴天想着,又问道:“姑爷,你前面说你以前在外面什么都干,那些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你给我说说,你要不说,到死都没一个人晓得。”
姑爷笑着说:“这个,我今天……也可以说了。反正是对你,也不是对外人。以前我是不许你家阿姥说出去的,她要是说出一个字,我就要敲断她的腿的!……我那十年,主要就做两桩事,一个是捉蛇,一个是做贼。”
戴天听了,笑着说:“捉蛇啊?……不过你捉蛇确实是有一套!”姑爷说:“我捉蛇只有一套啊?……我告诉你,有三套五套。……我捉蛇,身上的本领大得很哩!……水里的蛇,笼里的蛇,山上的蛇,屋梁上的蛇,被窝里的蛇,我都能捉。……我在江南那些老山里面都捉过几年。你们哪里晓得,你们这些家乌龟哪里晓得!……说到另一样,做贼,我也不瞒你,我告诉你,我做过好几个城市!……我不是一个人干,我们是一帮子人干,那些人都是天下朋友。……嘿嘿,你哪里知道?你们都是家乌龟,我是野的。大毛子的妈妈,就是那个哑巴,是我带给大毛子大大的。……你哪里行?……你家里的人,都是忠厚的。……我……是一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带十几个哑巴偷人家东西,他们聪明哎,下手快。”
戴天生气了,嫌姑爷瞧不起他,就说:“……你不要小看我,除了打架,我以前也是一个高级中学的教务主任!我要是一直在那里干,说不定现在也在县里当头子了!……你以为我就不敢干坏事?……我也告诉你我的内人是怎么来的?……那一年,饿风,她一个年轻的女子要过江,走岔了路,天黑了,走到了我们学校,我就敢留下她。留下她,就留下了一生,她就做了我一生的老婆!你要晓得,我那时还和另一个女子好,人家主动追求我。没办法,我只好对不起人家了。……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乖儿子?……她可是无为城里的千金啊,又不是我们农村人!……有好几年,我带她一道走。从城市跑到这里,从那里跑到城市,搞得我也没心思当教导主任了。……后来,我不在学校干了。……我们两个一样,都是走南闯北的人!”
遇到有人抬杠,姑爷那时眼睛一亮,兴奋起来,笑着说:“啊?……我就晓得,前面说的那一对人就是你!哈哈哈哈,我终于晓得了,你终于承认了,哈哈哈哈!……不过,……我也怀疑过是你。……不过,你变化太大了。一居家过日子,你就变成了瘪三。你要跟我对吹,那我也对你刮目相看了。不过我问你,你现在还有没有你年轻时候的胆量了?”
戴天凭着一股气说:“去年大姐走后,我还进了城,杭州。然后,顺铁道走回来。找到你家大儿子。”
姑爷说:“进城也不算个卵子!”戴天说:“你不要看我后半生窝囊,我这是给这么多儿女拖累的,六个小伢,两个儿子,哪个人家有我家这么多?……我的前半生,十足比你风光!……我……长得像电影明星,人家说我文化像周恩来,打仗像林彪,我哪一点都比别人强!年轻时,我忽然拣到了你舅妈那样一个大宝贝,我欢喜死了,那等于是七仙女下凡到了我手心里啊,所以,我就带着她,回家。她不能回家,她一回家,那事肯定就黄了,她铜陵的舅舅不会同意。但我们两个就是好,要等生米做成熟饭,才能跟他们说。我和另一个富家千金好,在这之前。我们找借口,整天在外面走,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从这个镇上走到那个镇上。……至于我们当年给人家带东西,其实是真的,我是老实人,你晓得,……东西其实也都买来了,只是因为当年那些商品特别紧俏,我们刚买到手,带到农村,人家一看,就抢着要,断上胡子了,你打麻将你懂吧!那是困难时期,你晓得。从城市里带回来的东西,总被第一眼看到的人拿走,这样,我们当时,迫于无奈,就把东西给出价高一点的人。钱,我们都是还给人家的,活债活还,我到今天还不欠人家什么钱。我要是骗人家钱不还,那我也不是今天这样的人了。你把我看成你一路的人?”
姑爷笑着说:“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当年也是个风流人啊。”戴天谦虚地说:“老了,现在老了。不过,老了,也就不怕丑了,人家笑话,也就让人家笑话去!……我这一辈子,也就养了一窝孩子,其他什么花头也没有。年轻时候的事,还能吹一吹。一个就是城里姑娘,落难在路上,遇到了我,我同她一起。人家家里不同意,我们同意,有什么用?我们就这样拉扯,来回跑,从乡村到城市。哪个人不想到大城市生活,可我去不了。哪个人愿意到乡村来生活,她不愿意啊。老焦找到我,识破我了,要我别干那一套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了长江边。他说,他一辈子骗了九姑娘,我呢,也就骗一个秦姑娘吧。一个。不要有第二个。我做田,他也回家做了体育老师。他本来和我在同一所中学,襄安中学,他是我的老师。他要我留校工作的,我们关系很好。但九姑娘打成右派,他们回乡,我也不愿意留校,要和他一起回乡。饿风,回家还能找点吃的。……他和九小姐,那是天生一对啊。”
姑爷叹道:“你们两个,都是有福之人,命里有桃花,你们夫妻有福,他们夫妻也有福相。”
戴天说:“有个屁福气!这么多的小孩,男的女的,我辛辛苦苦地把他们养成林了,你晓得有多累?面朝黄土背朝天啊!如果不是后来,我和老焦出手打架,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打架是快意江湖,也是快意人生。除了生儿育女,就是打尽人间不平事快活了!……现在,我又烦神,大姐出了事,阿武又不晓得跑到了哪里,有没有着落,他们都走了,剩我一个人在家,是老来寂寞啊,有时我想,还不如一死!”
姑爷道:“哪里的话?赖活着,也比痛快死要好!”
戴天说:“你说死跟活,还有什么两样?”
姑爷说:“我虽然活得不顺,但我愿意永远活着。……有一桩事,你晓得不,九小姐她要不是跟别人私奔了,她就是我的老婆,她家里人把她许配给我的!”
戴天大惊,说:“哦,还有这一层啊!吹牛!死不要脸。……不过,我告诉你,不是老焦带她私奔的,是一个进步学生带她私奔的,老焦把她抓回来的。”
姑爷说:“我晓得。如果不是解放,她就是我老婆,你不要瞧不起我,我家里什么出身你晓得,你们都晓得!……我们这一带,当年一个是你家老婆漂亮,一个就是九小姐了,不是你家阿姥啊,她是癞蛤蟆!”
戴天说:“你啊命里就没有九姑娘,虽然你们当年可能定过娃娃亲,九姑是什么人啊,你是什么人啊,你掂量掂量?我那老焦,他跟我,是一生的情谊,他们夫妻,是一对般配的夫妻!遇到你,那还不把人家糟蹋死了。”
姑爷说:“我不是天生这么坏的,我是被逼这么坏的。我家以前多有钱啊,除了九姑娘家,大龙塘这里,就我家有钱了,是不?你家做酒,不行。”
戴天说:“你不配九姑娘,绝对不配。这事老焦不晓得,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不是我说你,姑爷,你这一辈子,基本上也就是一个人渣。你当年偷东西,老焦对我说了,看你是我亲戚,他不要张扬,没脸跟人说,我也没脸对人说。”
姑爷说:“我承认我是人渣。我这一生,没请他喝过酒。请不上。”
戴天说:“你请老焦,老焦也不会去赴宴。”
姑爷说:“我应该在江南捉蛇,永远不回来。”
4
阿文来了,老远就咋呼,大步走,越走越近,说:“姑爷,你这里好风光啊!……你马上就是个鱼老板了!……我就晓得我阿大在这地方。……你们两个在这里养老,也是前一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姑爷,我专门跑来问你,钱光明那儿子你帮我找到没有?这一下又过去几个月了,我就担心我那几万块钱漂掉了!……他妈的,我现在要是见到那儿子,我一句话不说,走上去就打他的脸!”
姑爷听了,说:“阿文,罪过啊,钱光明不是你儿子,他比你老婆木兰还大一辈啊!”阿文笑着,抓头,说:“姑爷,你还护他?他不是我儿子,那哪个是我儿子?”
戴天在那里坐着抽烟。姑爷说:“……我去了趟江南,找到他了,我刚跟你大大说过这事。但是,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拿到钱回来。不过,我现在就能打一个包票,那钱我一定能拿回来。”戴天相信姑爷的话,对阿文说:“姑爷他有办法,他在江南的市面上有野路子。”
阿文也就高兴了,把棚顶上晒的大虾子拿了几个放在手上吃,嚼得很夸张。他笑得眼睛都眯上了,说:“我就晓得我家姑爷一出手就中!……好,那我就去做生意去了。姑爷,你帮我追得紧些,路费什么的,都是我出。你到时候拿发票到木兰那里,木兰就给你报销的。”
姑爷骂道:“你个没大没小的!你也雇得起你家姑爷给你做事?你不知道你家姑爷当年怎么在外面混的!”阿文走了。临走时,他回头,喊着说:“姑爷,我刚才开车子到你家去了,我听到我家阿姥在床上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们家有菩萨,我朝床底下张了一眼,没有看到菩萨,是她自己哼的!她可能要活过来了!”
两个老人看着阿文走远了。忽然,阿文又在上大堤的斜坡上,站住了,回头大嗓门叫了起来:“……阿大!我忘记对你说了,阿武他回来了!……他现在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人家说他到县城里去了。……回家了,连我这个亲兄弟都不来看一眼,连你这个老头子都不看一眼,连他自己的屋都不进来张一下猫,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说,阿大,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正好是顺风,戴天在棚屋里听到了。戴天就站起来,朝大堤上喊着回答:“噢——!”算是回答。
阿文上了大江埂,把自己的小四轮突突突突特特特特地开走了。
等戴天又回来坐下,姑爷说:“阿文刚才说什么?小武子回来了?”“大概是吧,他说小武子回来了。”姑爷说:“人在年轻时候都是阿武这个样子的,一个人要到老才晓得些人事,你也不要太气他……他这一段,到哪里逃命去了?”
戴天说:“我也不晓得。……现在我不能见他,他不能见我,他卖车子,我跟他好好干了一架,他做屋,我们又干了一架,我们八辈子都不说话了,他是他,我是我。不过我怕他出事,找到了杭州,他现在正是打架的年纪。”姑爷说:“那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人家也不抓他了,他还在外面跑什么躲什么?要趁快找点事情做。”戴天说:“鬼晓得他要干什么!我管不到他,也不管他。只要人回来,我就放心了。”
姑爷说:“你也管不到他!上次打架我发现,他不是一个怂料啊,也许是一个人杰。”戴天说:“我就是懊悔我养他时,他吃掉了我那么多的米。”姑爷说:“不过你也要当心,现在的年轻人,不走白道,就走黑道。跟我们当年一样。”戴天道:“他要坐牢,我不会去瞧他的。”
姑爷说:“阿文钱的事,上个月,我去找钱光明,找到了,你猜,他劝我干什么?他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说出来你都要吓得一跳,他要我跟人家做一桩交易,要我断一条腿,人家给我20万。你晓得吗?……这……就是黑道上的事。”
戴天慢慢念叨着问:“20万?呵,一条腿20万?”
姑爷说:“是的,20万。断一条腿,20万。但是我没有答应。我说我老了,腿断了,长不起来了,接骨也接不上了。”
戴天问:“那钱光明这人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他跟人家又有什么江湖恩怨呢?我淡出江湖已经很久了。”
姑爷说:“他的事情,你是不晓得的。他现在,手头也没有钱了。他也是在别人那里接生意。我找到他,劝他,还是要自己干一桩营生,这样才能好好活命,度过晚年。我这句话,他听下去了。……我晓得他现在的处境,他只有从现在的一桩事情里,脱身了,阿文的钱才有希望。他的主业,他投资的钱,不能打水漂,否则,阿文的钱,就前途难卜。”
戴天:“他总共欠了人家多少钱呢?”
姑爷:“这个,只有他自己晓得了。他以前是一个破烂王,是很有钱的,后来走了邪道。不过,他也做正经生意,开炭隆。他是一个有信义的人,答应了还你家阿文的钱,他到死都会还的。”
戴天:“我就不相信,他光卵卵的一个人,到时候拿什么还?”
姑爷:“这个你不用担心,道上的人,说怎么样,就能做到怎么样。”
戴天:“他怎么能做到呢?……我就是不大相信。”
姑爷:“你没有到道上去过,你当然不相信,江湖上有规矩,你想在江湖上行走,要是不遵守规矩,你早就没命了。就是别人不要你的命,自己的人也会把你干掉。道上的人,彼此之间有一句话,叫,宁愿做坏人,也不做小人。……我告诉你,一般普通人,活在这个世上,都认为命比钱大,而在道上混的人,是认为钱跟命一样大的。……一个人只要敢拿命来跟人家要钱,哪个还敢不给?”戴天说:“你是说,他不守诺言,就去跟他拼命?”姑爷说:“这是一个连环节,棋要一步一步下。”
戴天叹口气,说:“20万,我现在要是去替人家断一条腿,人家能给我20万嘛?”
姑爷笑着说:“你不行。你是一条老腿,没有用了。你的徒弟那么多,路英海,阿平子,阿武,都是你徒弟,人家也不敢要。不是平白无故地要一个人的一条腿,你不懂。人家是要他这边的人的一条腿!他那边呢,就要找一个人顶,顶的价格,20万。……堂堂的中国,有多少条腿?随便一个人的一条腿,那还不好办?”
戴天笑了,说:“看这样子,我想要去丢一条腿,还没有资格了?只有你有资格?”
姑爷说:“你的腿不值20万。我的腿值。……钱光明这个人,他的道痕比我浅,他是钱木兰村子的人,钱木兰应该晓得他是什么人,否则当初她妈妈也不会把那么多钱放给他。……他这么多年没回家来照面,说明在外面遇到了偏差,但是,一个人的性子,到死都不会变的,我晓得他的为人。我在外面混,比他早十年。我晓得他。”
戴天笑得都响了,说:“嘿嘿嘿嘿,听你吹起来,我也想去杀人放火了,他就这么好?他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他的钱就这么好来?不过我相信你,我和他没打过交道,以前他遇到我也客客气气的。”
姑爷说:“你以前也不是一般人啊。”
5
中午,姑爷家的二子烧了许多野鱼,烧得鱼香四溢。三个男人在水边吃将起来,没有吃完。姑爷和戴天喝了不少白酒。二子在两个老人跟前毕手毕脚的,也喝了一点。吃完后,戴天说:“阿文说阿姥能哼了,说不定她能吃一点东西了,二子,你盛一碗剩鱼,我端过去看看。”
戴天端了鱼,走了好几里地,到了阿姥住的屋里。推门进去,阿姥在床上静静地躺着。戴天走到阿姥跟前,阿姥依然人事不知,闭着眼在睡。戴天到外面去拿了一只碗,再去找水瓶。水瓶里有最后一口水。戴天把水倒在碗里,端到阿姥跟前来。戴天想,先要喂阿姥吃,最好先给她一口水喝。然后,戴天就开始喊:“阿姥,阿姥,你醒过来,我喂你一口吃。”戴天又喊了几遍,阿姥还是没有声响。戴天就用手去推阿姥。
阿姥面色红润,好像有点反应,又好像没有反应。戴天又说:“阿姥,我喊你,你听到吗?我端来鱼了,我喂你吃一口。我扶你起来,我先喂你喝一口水。”戴天看到阿姥的头发像乱草一样,灰灰的几根,在那里。人不像以前那么瘦了,好像睡了大半年,什么也没吃,反倒是长胖了那么一点。戴天伸手到阿姥脖子底下,要托她靠起来。
阿姥似乎有些反应,轻轻地哼一声,戴天心里就高兴。戴天放下碗,终于把阿姥托起来了,让她靠在床上。然后,戴天把水端到她嘴边,把碗沿放到她嘴唇上,慢慢地倾碗,阿姥的嘴唇有点动,戴天把水倒进去一点,但更多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上。戴天怕阿姥呛了,就把碗拿回来。
戴天又端着那一碗剩鱼,走了好几里地,走回水边来,怕放阿姥家里,给猫吃了。姑爷下水了,不在棚边,二子也下水干活去了,也不在棚边。家里的鸡鸭鹅都撵到这里来了,这里有的是事情,也热闹。
戴天就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抽烟,等。一直等到天断黑,姑爷和二子两个撑着船回来了,戴天已经给他们淘米煮了一白铁锅饭。姑爷对戴天说:“乖乖,这块水面太大了,明天起,我至少要找二十个人来,两头扎围子。今晚我就要去找人,我要把那些赌博鬼都找来!你也给我相几个能干事的。”戴天答应了。
姑爷跟戴天商量事情怎么一步步地做大起来。姑爷说:“看来,你不来做帮手,还真不行。我现在的计划越来越大了,这块水面,我要好好从里面掏出点钱来!”
晚上,两个人继续喝酒,说话。戴天说:“小武子回来了,既然他进门,我就不进家了,省得我们遇上又要吵。今天晚上,我就在这里看鱼了。”
姑爷晚上去附近村子里找人了,二子回家去睡,戴天就在棚里悬空的床上躺着,听鱼叫。
半夜里,姑爷回来了。
戴天问:“人找好了?”姑爷答:“差不多了。张围子的材料,也要阿文去进了。……不过,阿武没进家门,我到你家看了一眼。”
戴天说:“不管他,还是这里躺着舒服,悬空的好。当初搭棚时我就说悬空搭张床好,你看,这样好吧?”
姑爷也累了,他也躺上来,躺在那一头。
两个人,一个人点了一根烟,靠在那里抽。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夜晚生物在叫,整个旷野里热闹得很,还有扑通扑通的声音。但是,他们两个男人,什么也不怕。戴天忽然又提起了前话,说:“以前的人,为一个铜板杀人,为一把稻子放火!……现在,一条腿20万啊?”
姑爷说:“……老兄弟啊,你就别动这个心事了。你这一生,骗了一个好老婆,这也就够了,别再想发一条腿的财了。”
戴天说:“我才不在乎20万,我那厂子,是我和老焦的,我给阿平子,一次也不止这个数目啊。……阿姥她,今天我去了,还是人事不知。”
姑爷道:“……她这人,我不想提她,任劳任怨,忍着我的打骂,忍着我十年不在家,我回家之后还不把她当人,继续打她、骂她,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一个牛马不如的人,我就是从她身上发现了神,所以,我现在,终于想做一个人了。……要不然,我也就对不住天,对不住地了。”
戴天说:“姑爷,你这是豪言壮语,不晓得这豪言壮语几年合同到期啊?”
姑爷说:“你看扁我了,到死都这样!”
戴天说:“换以前,我真不敢相信你的大话,现在,天和地倒过来了,地跑上面做了天,天下来做了地。不过,她……这样忠厚的人,应该有好的报应。否则,就是天地不公。”
姑爷说:“……像我这样的人,雷打刀劈,我也领受。”
戴天问:“你还没说你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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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听了,慢慢地就又开始说起来,反正是半夜里,有的是时间:“……这么晚了,你还要听我的事?……那十年,可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我们出门人,出了门,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条蜈蚣,变成一条蛇。只有这些动物,这些东西,出门不要带户口的,不要粮票的,不要介绍信的。我们这些东西,路在嘴上,家放腿上,真不算是人啊。……我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过江,到老山里,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你晓得,解放后我若活在家里,就是一堆垃圾。不,连垃圾还不如,是反革命!……可到了外面,我说我是讨饭的,人家也不晓得我的根底,人家还把我当一个人看待。……我到处流浪。……那里四周都是山,到处都是蛇。……我在长江边上捉过水里的蛇,可山里的蛇,都是比较小的。当然,也有特别大的。跟我们这里的蛇不一样。……有一点很重要,我不怕蛇。……一开始,我在一个村子里,人家晓得我是捉蛇的后,就把我当一个手艺人待,他们给了我一张床,床底下还铺了一点草,草是老乡铡整齐的,他们还供给我伙食。赚钱就不要怕死。我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捕蛇的。既然嘴里把话放出去了,手上就要做事情。人在外面走,头脑要转得快,否则,就难以生存下去。一开始,我没有本事,我不会捉山里的蛇。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讨饭的,他是一个懒汉。但他有神功,他真的有特异功能,他是我师傅,他表演给我看过。后来我就把他收容了。我天天和他两个,在山边上吃野食,遇到草堆,遇到牛棚,就睡一晚。他教了我不少本事,我也教了他不少本事。……他有什么神功呢?告诉你,你就发呆。……我们一道上山,路上有许多蛇,他只要弯腰在地下拔一根草,放在左手上,在蛇的眼前样一样,右手一伸手,就把蛇抓住了。……他拔一根草,就把蛇抓住了!……你说奇不奇?……还有更奇的,等他走近第7条蛇时,他把手里的草打一个活扣,轻轻地套住蛇头,对蛇说:乖乖地,别动,等我下山时,我就放了你。那个活扣就留在蛇头上。……傍晚,我们回头了,下山时,那条蛇真还在路上一动不动。他把那活扣解开,说:走吧。那蛇就走了。你说怪不怪?……他用一根旧毛竹筒,中间的节捣通了。遇到最毒的蛇,他嘴巴里发出一种叫声,四四四四四司,四四四司,那最毒的毒蛇听了,就会自动钻到他的竹筒里。然后,我们就把它擒住。……我们捉蛇的人,人家都很客气地待我们,要烧肉给我们吃的。江南老山里的蛇实在是太多了。有些人家里进了毒蛇,请我们打蛇。……那些山村,我们去了以后,许多小孩子拖着鼻涕,跟后面看热闹。我看到一些机灵的孩子,我就动了坏心事,那个懒汉,他不会有什么鬼头点子的,坏心事都是我想出来的,山里人都很淳朴,我们这些在天底下走来走去的人,头脑子要灵活一点。……这样,我就带走了一个小孩子。……我看他比较机灵。……天黑后,人家发现了,一个人家的儿子失踪了。全村的劳力都出动,乖乖,打着电筒、火把,到周围山上去喊,去找人。但肯定找不到,他们不可能找得到。……第二天,去报告了大队、公社,做了有线广播,寻人。他们还在找人,也没找到。……他们哪里找得到?我已经带那孩子走了,走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山套着山,山连着山,他们哪里能找到?……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小帮手。……我把那懒汉甩掉,又到别的山区去捉蛇。……我们把蛇拿到要蛇的中药店里去卖,行医的人都要,他们会给我们很多钱,又跟我们订更多的蛇。……我们不在通衢大道上走,我们一头蛰进山里,山里什么都有。……说起来你别笑话,我说一个怪事给你听听,有一个山村,那里有一个奇怪的风俗,就是那里的女人,都比谁和人家通奸通得多,她们以此为荣。那些女人,男人在山上做事,女人在家里晒干货,像我们这样的客人,一到他们家,她们就要抢着端几碟东西来给我们吃,都是她们家做的冬米糖、芝麻切片、花生切片什么的,然后,就开始勾引你。我这样的人,当然是免不了受她们的勾引。她们小嫂子对外人,对客人,都很客气。客气了,就给你干。白送。抢着跟你睡。……经常,……我和一个女的在屋里干,那小伢子就在外面给我们放风。山里的女子都懂得风情,她们会叫。叫得我都怕。我走后,她们中间有些人还追到野地里来,找我,给我一些吃的,要我以后回来看她。我和她钻到草窠里就去干,那小伢子就爬到树上,给我们放哨。有时候人家家人人晓得,拿着叉样追过来打。……有一个女的,要我带她走,我那时怕麻烦,没理睬她。我的家里,你家阿姥我还没有甩掉,人家女的若是真的跟到了江北,那我的老底子,不就被人家揭开了?……跟我的那小子,很快就长大了。看到别人的儿子长大了,我就想我自己的家,一窝孩子。但我晓得,我不能回家来。也不想回家来。人在外面快活啊,回家我就要挨斗,受苦。我带着那小子,七转八转地到处流浪,往城里流浪。……到城里靠什么生活呢?……只有做贼。……身上的几个钱花光了,到了城里,也没有什么生财之道,我们就和几个流浪的人,组团,到一起去,偷人家的东西。……抢,我们力量不够,不敢。你这样打架的人,是可以抢的。我们力气小的,只能偷。光天化日的,城市里也是有王法的。我们只好去偷人家。先是在铜陵干,当时铜陵还叫铜官山,矿上的人有钱,我们就去爬窗户。然后,我们就到芜湖、安庆、贵池、九江、武汉、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去干,一边玩一边偷,在哪里顺手,就在哪里多待一段时间。我们活得赛神仙。革命群众管不到我们,我们是盲流,他们警惕性再高,也顾不上我们江湖飘。……遇到了麻烦,就退到另一处去干。……这中间的故事,就很多很多了,一下子说不完。……我这一生,也是罪孽深重啊。我现在在这里养鱼,才算是一个人啊,以往,我就是一个畜生都不如的坏人,东西。……在这块地面上,整个一个长江流域,中下游,坏蛋都晓得我,遇到我,都叫我爷。像我们这些人,是吃天的人。……我现在歇手了,可别人还在做。……有些人在外面做大了,永远都回不来了。有些人在外面死了,也回不来了。……我带着的那小子,那小子,我后来还人家了,他家里父母看到儿子7年8载后回来,喜得一个劲地哭!我骗他家里人说,是我帮你找到的,他家里人感激涕零,要给我钱。……而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青年,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叫我为大大,他恨我把他送回家,哭。……那孩子跟我学到了一手捉蛇的本领,家人让他到村里试身手,果不虚言。他做了许多年小偷以后,居然还记得捉蛇。……我在他家那里,当然是三爷身份,当客待的。我走时,那个孩子跟着我,要我带他走。我说,人要讲究一点人性啊,我不能带你走,我要找我自己的家儿子去了,我把自己家儿子卖了,我说,我认你为义子,你也跪过我了,以后日子好了,你来看我,我来看你。……我心里难受,我那么多年在外面混,把别人的孩子当孩子,把自己的家丢了。我那时就想把卖掉的儿子偷回来。我也有一窝儿女啊。但我回来,不知道是死是活,命运难测……”
姑爷一口气讲了很久。他眼睛也不看着戴天,而是看着天边。天上有一点点的星光,夜晚非常安静,他一边说自己的故事,一边想着遥远的地方。
……
7
下一个早晨来临,水面上有白雾,姑爷的二儿子撑着船来了,他在快活地忙着。竖起篙子、定了船以后,他爬上来生炉子煮饭。昨天的炉火已经熄了。他塞了点稻草,架了点柴禾,接着就冒了青烟。他又转动了炉门,炉口一朝着风,火苗就扑扑地出来了。接着,他就淘米、洗虾。
戴天醒了,姑爷也醒了。戴天醒来后,好像还沉浸在姑爷昨晚讲的那故事里,他赞叹着说:“乖乖,你这就像是故事一样了,就像是戏了,拍出来就是电影,张艺谋怎么就不知道!”
姑爷眼睛有些亮,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恍惚,说:“我昨晚都对你讲了一些什么?”戴天说:“你什么都对我讲了。”姑爷说:“我讲了什么?”
戴天另起了话头,说:“你讲了捉蛇。还讲了做贼,许多许多……我家里,进过两次蛇,一次是菜蛇,也就是家蛇,在床肚底下,我找人来打了那条蛇,还有一次,我们正在睡觉,一条火红套子赤练蛇从小窗眼进来了,在我家屋子里的橱上游动,我赶忙去找人来打它。”
姑爷说:“打蛇是有讲究的,人不能在自己家里打家蛇,打自家屋里的蛇,是犯忌讳的。”戴天说:“难怪,过了没几天,我就在地里被蜈蚣咬了。我们打架的人,当年喜欢的就是干脆。”
姑爷说:“……那些年,我捕蛇的技术越来越高,地上一泡狗屎在那里堆着,我一看,就要人家别动。接着,就看到了蛇的扁头,前面是尖口,嘴已经张开了。……那是最毒的蛇。……我把最毒的蛇拿到家里泡酒喝。……最好的药酒,是用最毒的蛇泡的。我的腿脚、腰板到今天都很好,就是三九天不盖被子,就是三九天在野外睡觉都不会冷坏身体,就是那些药酒起了效。……不过,现在,要让我去抓蛇,我又不敢抓了。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当年是天天抓,就敢抓,现在许多年不抓了,遇到蛇就手发抖、吓得慌了。……哎,当年我待的江南那一带地方,今天要是再去,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认得我了。当年,我一个人在外面走,什么坏事都干的。人就跟动物一样,在深山里的路上,遇到一个女的,我一个一年多没碰过女人了,跑上去就来蛮的,我捺她的手,那小伢子就去捺她的脚,我也不伤她,完了事后就让她走,我看她走远。野人啊当年!但是,到了熟人家里,人家把你当人看,也是知道礼义廉耻的。有个熟人,劝我跟他女儿结婚,我拒绝……”
戴天说:“关键是,我一直不懂,你既然在外面混得那么好,那你怎么就空着一双手回家来呢?”
姑爷说:“这个你就不懂了,钱这个东西,不是给人带走的。”
戴天说:“你家门口的钱,我家阿姥,对我讲,是你偷偷给家里的。”
姑爷说:“她信菩萨,那这,就是菩萨放的。”
戴天又说:“我带老焦打你那次,你怎么咳嗽得像只拉风箱的病猴?”
姑爷说:“咳嗽,是我带了钱,在江船上,被人家抢了,打水里,差点死掉,光身子爬上来的。……九姑是一个菩萨。她带信,找我,我去了,她对我讲过一番话。下晚,天都黑了,我到小学校,找到她。她说,日子再不好过,也不是你瞎混的理由,我们两家,过去的好日子,没有了,这不能怪天,也不能恨天,人呐,还是要在具体的处境里,做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人……她大概就是劝我不要有怨气。她一个可怜的弱女子,却要我做一个好人。我那时哪里听她的,我还以为她有什么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