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人家挤在江边上,捱螺蛳一样,捱满了螺蛳。青石板,小破屋,多数上面铺了石棉瓦,白色丝絮在空中飘。青瓦换了大瓦,又不时兴了,出现预制板屋顶。防震棚还能睡觉,是深挖洞广积粮时代的遗留,独立在瓦肆店铺之外。好一点的瓦屋做了当街店铺,最好的几家门面,永远是芜湖老街的标志,比如顾家米店,但名字早已经换了,不知道换了几茬,现在芜湖最大的一家供销社。老街走下去,到江边,也就一点点路,几百年不变。顾家以前的平房位置,现在是一家工厂,芜湖酱油厂、味精厂。早上老街永远忙碌,上午也忙,下午才渐渐清闲,傍晚又是忙碌。人类进步之一,就是夜生活多了,喇叭声多了,电声比人的吆喝难听,但它就是高分贝。夜晚来吹江风的人,吃些小点心,也就把老街走热闹了。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老街,有些人看着热闹,有些人看着凄凉。新生代遇到了这个时代,他没有选择,他就觉得每一天都在变化,日日新,时时新,新生代就跟着时代斩劲地走。有岁月的人,总在比照着过去看今天。顾九妹还能比照着外面的世界,别的国家,看芜湖,这样,芜湖就是一座萧索之城。瓦屋时代还没有过去,旧的街面店铺老字号又没有保护好,新旧交替的硬伤让人看了心疼,既不像新时代,又不像旧时代。街边的房子高不了,最高也就两层,密集挤在一起,三层的就很少了,阁楼都是木板,空洞空洞响。所以,芜湖的教堂、海关就显得很崇高,兀立天空,提醒这座城市,一百多岁了。要不,人家早忘了。身边的长江一百多万年了吧,但无人在意。人只对人类自身创造的事物感兴趣,人只对自己一百岁的人事感兴趣,对更广袤更恢弘的自然,怀有另一种漠不关心的感情。岁月,社会的变迁,是庞大又缓慢的。
在顾九妹的眼里,整个城市,除了密集的螺蛳,密集的瓦屋,和新破土动工的大楼工地外,一片荒凉。
芜湖是一座荒芜之城,什么也没有,除了长江黄水,傻子瓜子,铁画,铁匠铺,粮站,通青弋江的水利工程。满满一地的历史烟云,在长江上空徘徊,纠缠,不走。像亡灵一样。
不甘心。
顾九妹说:记得以前我坐船到新四军军部,从芜湖市到芜湖县,到泾县,顺青弋江,到云岭,江面上一片迷雾,以前怎样,现在怎样。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南边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纹丝不动。
顾九妹带着我,在北京五姐家里,也这样激昂慷慨地说。
顾九妹说一口地道的芜湖话,她忘了自己的泉州妈妈、新加坡外婆家,昔日自己家南京的洋楼,上海的求学生涯,以及失踪的父亲,上吊的妈妈。她变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人可以是任何人,人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生存,扎下根来,变成那个地方的人。她没想到被命运抛掷在长江北边,又抛掷到芜湖市,她被时代裹挟、遗忘、打捞,回到芜湖老家这里来,做父母官。
五姐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
她一见顾九妹就喊,九妹啊,我的个九妹,你个芜湖佬,你不来,我都想不起来芜湖话了歪。
两个姐妹打闹。
五姐说,我们姐妹到一起还是港芜湖话,可惜我不会港了。
她们都曾是军人,四海为家,彼此牵挂,现在,各成一统,但仍然互相帮助。只是书信多,电话多,真正见面少。五姐给九妹的帮助很大,五姐给芜湖的帮助也很大。她在位子上,帮别人也是帮,帮自己家乡也是帮,她说过。
功成名就后,不必衣锦还乡,但心里永远有家乡,大多人都如此想,如此做,如此说。
这次到北京,五姐夫也见到了,国防科工委的领导,大家在一起,说着说着,又说起了汽车事。
这是这次顾九妹带着我进京的主题。
顾九妹说:我们芜湖一穷二白,但五姐,五姐夫,我现在想搞汽车,我国中部西部南部以后发展起来了,每个地方都要有汽车产业,光东北一个地方作为老工业基地,汽车产业基地,肯定是不行的,不够用。
她说起了英国一家废旧汽车流水线转让的事,3000万美元。
姐夫说,是的,我托同事在欧洲考察汽车工业期间打听了,证实了此事。
顾九妹拿出公文袋,从里面拿出一份报纸,军人作风的说,看,英国的报纸上,一条福特二手发动机生产线,正打算出售。看,广告。
3000万美元,我的个乖乖!五姐看了,说道。
顾九妹说,但是我心动了,又像当年参加新四军一样,我去芜湖找一把手,去汇报,看领导有没有魄力搞。领导说,这就像一只金丝雀在山头上,但怎么扑倒它呢?哪里有钱呢?我们的钱,都是吃饭的钱。领导给我的答复是,想搞,但是没有钱,要我想办法,我就到北京来找五姐。
五姐说,钱太多了,找我没用,我做不了主,国家掏这么多钱还差不多,你一个芜湖市,跟安徽省要钱啊。
顾九妹说,我们没有钱,不代表别人没有钱,这个世界上,有的是钱,有些钱,在那里急死了,找不到出路,四处问人家要不要钱,说,我借给你。钱在找花钱的人,但花钱的人,要有信誉。我们芜湖的一把手说,我们怎么没有信誉,我们是政府,也不是个人?我们芜湖,当年除了徽商、除了安庆是省会,我们也是通商口岸,当年也是了不得的,名声盖过安庆合肥的,现在落后了。
五姐夫关切地问:现在具体怎样一个进程了?
顾九妹说:我们芜湖的领导班子是大力支持的,省里领导也支持,市里主要负责人说,顾九妹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你去搞钱,你懂得经济,你会搞钱,你就一个法子去搞,你认识那么多人,你给新四军搞了那么多装备、军饷,你也给我们芜湖搞来钱,你认识人多,你的老同事中,许多人搞经济,主管国家经济,许多人手上有大把钱,你付之行动,你四处出击,我大力支持,等筹措了钱,后面,我们再讨论实施问题。
五姐、五姐夫说:想法是好的,但要论证。要的钱不少,我们是筹措不了钱的。
顾九妹说,找你们,不是钱的事,是准生证的事,现在我们芜湖没有汽车产业,不能生产汽车。设备买回来了,也没有生产资质。
关于这一点,他们答应打听,运作,请九妹放心。
九妹说,商事如战事,由不得一点松懈,这个出售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你不要,人家就要了。我现在要跑下一家子去了,挨个挨个跑,北京,我还有三个领导要见。要拿下这个英国生产线,还有许多手续。
在北京待了两天,我们风风火火赶回来了。
我们得到了不少珍贵信息,包括人民币兑换、暂时的垫资,和一年内的资金周转,以及国外购买的程序、事项、法务方面的问题等等。许多事,对我们来说,一团麻,不可能实现的,但顾九妹的决心是那么大。
2
此时,顾九妹已经成功把我招募到她的麾下,她当时是芜湖的二把手,分管工业,我放弃了杭州的工作,到了她这里,成了她的工作秘书。
她对我说,你啊,老早就应该来跟着我了,本来,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做一个很个人的人,追求个人成功,但被大时代裹挟着,到了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地位,人生在世几十年,个人,毕竟是小的,不重要的,一座城,几百万人的民生、发展,才更重要,你们有能耐的人不忧国忧民,哪里讲得过去?你们这些学生不帮我,我找谁去?你们早一点来,我早一点做成事情。得力的人没有,手边一抓就是一个瞎。人才啊,国家需要人才,各行各业需要人才,我知道哪些人派大用。我当过老师,我知道看人。
我去了以后,她的办公室依然有大量英文报纸,我的办公室也有。
她命令我,必须看,没有时间就快速浏览。
她说,改革开放就是找人玩,我们中国出去了,在全世界找人玩,以前,一个人闷得得关门在家里玩。那不行,我们现在要在国际舞台上玩。
说实话,我的思想是跟不上她的,尽管我在更发达的杭州过来。
她长期工作在管理一个地方财政、经济、贸易的重要岗位上,又阅览大量新闻,知晓天下事,她打的拳,我看都看不过来。
她说,别急,慢慢看,你会懂的,你领会我的意思,总比别人快。
这样,我很快就加入到她的思考里,我们一起思考共同的事。
我们去亚洲四小龙走了一圈,我们每天唏嘘感慨,感慨我们的落后,人家跑老前面去了,不是羡慕,是痛心,痛心我们胡闹了这么多年,闹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现在,战事紧急,战事吃紧。
一块大肥肉在那,你不要,人家要。
在新加坡,顾九妹见到了外婆家的亲人,但是她对我说:茫然,满头脑的大烟雾。亲人不认得亲人。
她认不过来,也没有闲情认人。
她对我说,罪过啊,我连外婆都没有感情,我连我妈妈都想不起来了,罪过啊,我他妈的是人吗?一个一个亲人,都如陌生人。我的父亲,我现在开始想念他了,以前我是那么不待见他。我妈妈生长在这里,怎么嫁给了我父亲那个洋鬼子?啊,这里,一个男人,居然可以娶许多老婆,这样,孩子就超级多,我哪里认得过来?那么多人,亲人,我怎么觉得不亲呢?我如果跟着妈妈留在这里生活,又会是怎样?不敢想,不敢想。
外婆是慈祥的外婆的模样,外公已经不在世。
她看到顾九妹,就如看到了远在天边的亲人,只有客气、礼数,似乎也没有血脉联系。
顾九妹看到了妈妈做闺女时的屋,她在里面,满眼热泪,待了很久。
我等在外面,听到她的哭声,不忍打断她。
临走时,大舅正式找顾九妹谈,告诉顾九妹,说,九妹,你家的账户上,还有很多的钱。这是你家的钱,你父亲托我的,我们也不能要。现在,我交给你。
多少?
具体数额,是非常吓人的。
……
我们到了银行,打开了一个铁盒子,看到了大量存单、票据后,顾九妹被吓坏了,我也被吓坏了。
3.
于是顾九妹就立即跟我商量,说: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拿1500万美元,政府拿1500万美元,我们迅速把那条生产线拿下?夜长梦多,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从新加坡到英国,你打听一下,找外事部门,商机如战机,转眼即逝,我心急,我火急火燎的。
她的想法太惊世骇俗了。
本来我们很多人都应付她,假装在想这个事,都心知肚明:没有钱,搞不起来。
但现在这样,肯定设备就运回来了。不过设备运回来又有什么用,一堆废铁,操控的人没有,熟练工人没有,工程师没有,维护人员没有。困难重重。
她要我打电话,跟英国大使馆联系,跟英国出售方面联系,立即。
我们不能说不,不能思考万一我们买回来一堆废铁怎么办,万一我们拿不到准生证怎么办,还有,我们买回来不能用怎么办,我们只能在她的命令下冲锋。
有时候我会在大的层面跟她探讨问题,她对我说:你处在执行层面,你不用为我考虑,我会周密思考我这个层面的事,我们各司其职。我要你办的,你就去办。
我回国了,她从新加坡去了英国。
她从英国回到北京、上海、芜湖,又组队,组了一个精干的专家队伍,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去了英国才晓得,跟我们竞争的有许多小伙伴,都是自己人。
中国驻英国大使馆方面也告诉我们,中国需要这一套破烂,顾九妹是对的,先搬回去再说。
福特汽车,全球著名啊。
一个礼拜内,天南海北的,从北京、上海、深圳、洛杉矶、香港、新加坡,一支七人收购队伍,纷纷抵达英国。
外汇局那里有麻烦,需要立即解决。
法律手续上的麻烦,需要立即解决。
用深圳砌楼的速度是不行的,因为这是更高智力活动,是综合智力的体现。
谈判,谈细节,附加条件,对方工会诉求,每一项,都是打仗,都是战争。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打仗,绞尽脑汁。
永远看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有的就是失败,永远失败,但永不妥协。顾九妹把自己关在旅馆里,不听任何指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她是最高统帅。而我们办事人员,要接听各种电话,都是领导的询问,我们必须回答。
……
终于,开始起动设备了,打包设备了,运输设备了。
又是许多麻烦,集装箱,海运,手续,承运商。
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如此低下,让我痛心疾首,什么都要求人家,让别人赚钱。我们中国,哪里是什么一条睡龙啊,是一条虫,没用的虫!
顾九妹咆哮了。
因为有预判,有筹谋,收购还算顺利,让我们跟着顾九妹后面,学到了一手教科书般的操作。
回国,等待集装箱。
等待。
许多人期盼,等待。许多双眼。
4
后面就是安装了。按合同等待英方人员、工程师。我们在和时间赛跑,他们在和时间调情。他们不急。他们已经收益入账。我们则刚刚起步,还没有学步。
既然没有准生证,那就打侧边球,赶紧成立了一个安徽省汽车零部件公司。
说起来好笑,我们的零部件,可是福特汽车发动机,最核心的东西。
上阵父子兵。
顾九妹还有一个姐姐,八妹。顾九妹心里有蓝图,她领着我们到八妹的辖区,我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去了以后才知道,那里有一家芜湖南大汽车工业公司,生产轮毂,万向节的。不过,随后他们又成立了华亨汽车部件有限公司,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生产线,开发生产了轿车、微型车、轻型车,以及引进车型国产化配套的真空助力器带主缸总成。
自己人,给自己人看他们所有的技术。
一点也不见外。
八妹说出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吃惊的事实,他们敲敲打打,已经卖出了不少辆汽车。
什么?
这样的事,我们怎么不晓得?
我们都是芜湖人,我们怎么不晓得芜湖能生产汽车了?
生产汽车,可不是做豆腐!
顾九妹去省里汇报,她的想法、做法,得到了省政府的大力支持,省里说,汽车产业将是安徽省第一号工程。但是,恰逢国务院严格控制轿车、轻型车项目审批了,不能盲目上马许多,现在,就看你怎么在政策缝隙里腾挪了。
搞笑的是,同时,芜湖经开区经国务院批准成立,确立了汽车产业为主导产业。
你不能上马,但你又是主导产业。
顾九妹开会时对我们说,事情总是矛盾的,事情总有反面,但我们做事就要一往无前,不能瞻前顾后,否则,战事就会失败。
她私下对我说,八妹那里,他们敲白铁皮敲出了几辆汽车,一下就卖出去了。你看,市场有多疯狂,市场多缺车!而我们,有一条汽车生产流水线!
她每天处于疯狂状态,我们被她感染了。
市里所有主要领导都被她感染了,一起非常兴奋起来,她会连夜带着他们去看热闹,看八妹那里深夜加工汽车。秘密地。
八妹对她说,九妹,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商业时代,什么破东西生产出来了,就被抢走了,哈哈。
八妹不知道顾九妹身后站着的是市委书记、市长。
顾九妹说:八妹,这是你们敲出来的第几辆车?
八妹说:第八辆。
后面排队的订单还有多少?
十八。不敢接。
顾九妹严肃地小声对她说:发财的事别说出来,说出来人家晓得了,人家就跑来了,抢我们家生意了。你看人家日本人,所有的电视生产厂家都来我们中国了,他们生产的电视机,一到市场,就被抢了。家电、电器,车,任何能自己跑的东西,发出声音的东西,电冰箱,洗衣机,生产出来了,就被抢了。这个疯狂的时代,我们一生只能遇到一次,一个国家几百年也遇不到一次。我们要赶紧发财,发不了财是我们没用。
然后她们姐妹放声大笑。
连夜,顾九妹又带着一众市里主要领导,来到芜湖郊外一个破落的厂区,看一堆没有开箱的设备。
我们还在等待英国方面的专家,技术人员过来。
而他们,迟迟没有来。
深夜十一点,市委书记激动地说:赶紧,把第一辆车造出来。
顶棚的灯,照着他们,照着这句话,照着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没有开箱的设备。按照合同,必须由英方工作人员到来后,由他们检视设备,再行开箱、安装。
5.
一排小草房外,大门处,挂着一个牌子:安徽省汽车零部件工业公司。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办公地点移到了这里,我成了这里的办公室主任。
但我的内心是激动的,知道我在做大事,知道这个汽车零部件公司在芜湖市的工业发展中的权重。
等待英国专家的过程中,我不停到八妹那里取经,她手下的村办企业通过手工敲打,一年生产了二百辆车。产品供不应求,浙江的商人来高价买货,芜湖市的人买不到。
干轿车!
铁了心干!
顾九妹又挖来了一个大人物,安徽省委办公厅综合处处长任芜湖市市长助理,负责这个汽车项目,成为我的直接领导。可是,我们跟财力雄厚的三九集团谈一起造车,不成。跟汽车巨头一汽合作,我们这里没有人才,人家看不起,也结束了。
我们知道我们的行业地位,我们几乎就是没有地位,人家跟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有想法是好的,但我们如日中天,我们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和你们扯淡?
但是一来二往中,认识了一个人,一汽的,芜湖老乡,一汽总装车间主任和物流科科长。
这以后,我的工作就是挖人,挖这个人。
这个人叫尹力平,和顾九妹的儿子阿平子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个人关系甚好。
我去找阿平子,一同去东北。
我以芜湖市政府的邀请打动他,说我们想请他回芜湖,创办一家汽车制造厂,打造我们中国自主品牌的轿车。
他一口拒绝。
尹力平热情招待我们,但他在一汽工作稳定,前程似锦,是一汽最年轻的技术权威,还是厂里的十大杰出青年,而且已经在东北结婚生子。
顾九妹亲自邀请他,游说,打电话,洗脑,策反。
顾九妹说,你这样的人,在那里干,合资工厂,总为外国人做事,没有出息,回来吧,我们需要你,家乡需要你。我们自己干汽车。
6
1996年末,尹力平离开一汽,回到芜湖。
这和战争年代没有什么两样,人生就是选择,人生就是战斗。顾九妹一直以战斗的姿态在工作,她在经济战线的战斗,和敌人打,和朋友打。最终,是要自己取胜。
尹力平背着包袱过来,一看到一排小草房,就要跑,觉得被骗了。
我问看门的大爷,人呢?
大爷说来了一个人,一声不吭,走了。
我立即开着从八妹那里买来的汽车找人,四处找,终于在江坝上,看到了尹力平。
尹力平跺脚,说,兄弟啊,你们不能骗我啊。
我和我的领导说,尹总,创业之初,筚路蓝缕,条件实在艰苦,市委书记来了,也说不好意思,说过两年再腾窝,不过,我们包藏着雄心,尹总,我们给你安排了住所,这辆车,也是给你用的。你从住处过来,来回,不开车不行,这里到处是泥水。
尹力平留下来了,做了尹总。
正式开会的时候,就八个人。
项目部在芜湖城北一个废弃荒芜的破砖瓦厂里,交通非常不便,四周满是水塘和淤泥。办公室就几间草房,办公桌不够,需要用设备包装板自己搭。市里批下的资金只有30万。
连饭都是自己做,这是不是开玩笑,我反悔,我走了啊!尹力平说,不停地调侃自己。
顾九妹来了,给我们开会,说,芜湖市政府决定由下属5家单位共同投资、注册一家国有独资的汽车企业,我任企业董事长兼总经理,尹力平担任副总经理,尹力平,香港今年回归,我们也欢迎你回归。
1997年3月18日打下了第一根桩,后来,也被定为建厂纪念日。
那边外国专家迟迟没有安装调试好,当初协议规定,外国专家负责安装调试后以交钥匙的方式交付给我们。但是外国专家们工作拖拖拉拉,白天喝咖啡,晚上唱歌跳舞,玩黄山、泾县、杭州,工作效率十分低下,几个月的时间,一台设备也没安装上。
尹力平这时候已经变成了自己人,他急得团团转,但英方又不允许中国人参与,甚至参观都不行。
中国人好搞,老外难弄。
顾九妹来了,和他们飚英语,请他们喝咖啡,老外被她的风雅和风度打动,顾九妹风趣而幽默,说,我去贵国你们没有邀请我是理所应当,你们来我处我不接待就是冷待稀客,为中国人的礼节所不容,你们,是为你们的合同而工作,并不是为我们做奉献,我们感激你们的敬业精神,英国绅士的高风亮节举世皆知,邓公和铁娘子,都是我们的楷模,希望我们以后在工作之外还能做朋友,人生的朋友,才是最珍贵的。
老外交出了底牌,有一个专家没有来,他还在澳大利亚度假,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具体多久,不能确定,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尹力平连开了三个晚上的会,大家讨论一个问题,没有外国人的帮助,我们是否能够独自完成这个项目?
没有人敢承担责任。
年轻气盛的尹力平说,我来干,干不成,我跳长江!
顾九妹作为董事长是这个项目的第一责任人,这个项目花费巨大,容不得任何闪失。但用人不疑,她全力支持尹力平干。同时,又要考虑要不要告知英国专家。
好在英国的专家这时变成了绅士。
他们袖手旁观,等待我们失败,而责任,在我们,是我们没有履行合同。
没有技术,你们就是一群蚂蚁,蝗虫,不会造出可以爬的汽车的。
汽车是文明社会的产物。而人,也是可以爬的,人,还可以打辫子。
7
在尹总的带领下,公司上下所有人都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决心,拼命干。我们每天睡在车间研究这条生产线,熟悉每一颗螺丝钉,工作时间24小时,每周工作7天,经常是翻译刚翻译完图纸,技术员就接手干。白天干不完,就拿回家接着研究。搞懂了,立即跑来,继续安装。
转运安装生产线时,为了让8000多吨设备不丢一颗螺丝,大冬天里,我们员工骑着自行车跟在卡车后面,盯着地面检查,丢了一颗螺丝都要花外汇买,还要让项目进度受影响。为了给生产线定位,又不损耗宝贵的发动机毛坯,正常情况下,要用掉几十甚至几百个毛坯,我们的生产人员把废掉的毛坯,用铝棒补好接着用。
经过500多个日夜的奋战,1999年4月27日,公司的第一台发动机顺利下线并点火成功。在场的人激动得抱头痛哭。
1999年11月,公司的第一辆白车身下线。
一个月后的12月18日,第一辆轿车,后来的奇瑞风云轿车,驶下了生产线。
奇瑞一鸣惊人
关于汽车的品牌名称,顾九妹提议用“成功”,后来决定叫“九华”,安徽名山九华山的意思,但考虑地域涵盖范围的局限,我们不能把自己限制在自己的家门口,我们要做世界性的企业。尹总提议叫“奇瑞”,“奇”是特别的意思,“瑞”是吉祥如意的意思。
顾九妹拍板,把名称确定为“奇瑞”。
虽然车辆成功下线,但奇瑞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没有解决,那就是不在国家“汽车目录”里。没有“准生证”也就意味着不能通过合法公开的途径销售,2000年,公司生产了2000多辆汽车,却面临无法上市的问题。
好在有芜湖市政府的支持,当地出租车市场消化了这些车辆。
为了解决资质的问题,顾九妹上一汽,跑东风,但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来,在她的一再努力下,经国家经贸委领导多方斡旋,奇瑞以20%的注册资本——3.5亿元为代价挂靠在了上汽之下,2001年1月公司正式更名为上汽奇瑞汽车股份有限公司。
有了资质的奇瑞,很快显示出其在市场上的竞争力,凭借极为出色的性价比,奇瑞的第一款车型——奇瑞风云2001年就销售了2.8万辆,销售额近20亿元。当年奇瑞还向中东出口了10辆风云轿车,迈开了开拓海外市场的第一步。
风云轿车一炮而红,奇瑞也因此迅速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2002年,奇瑞轿车销售5万辆,销售额达40多亿元。2003年,奇瑞更是一口气推出了三款轿车,即后来堪称一代“国民汽车”的奇瑞QQ、东方之子和旗云,全年销售量达9万多辆,销售额突破80亿元。
这一年,奇瑞与伊朗签订协议,在当地建立了汽车整装厂,一期产能3万辆,这是中国品牌首次向海外输出汽车工业。奇瑞的表现,引得合作之初曾表示“不投资、不管理、不担责、不分红”的上汽,都主动要求增持股份,但此时的奇瑞显然是不愿意的,双方在2003年9月,分道扬镳。上汽也颇为仁义,分手时将所持奇瑞20%股份,又无偿转回给了奇瑞原股东。
在奇瑞供销两旺,一派火热之际,2004年2月新华社的一篇《芜湖“红顶商人”成群,官商相结成隐患》的调查报道,让顾九妹和奇瑞上下都如坐针毡。
从1993年到芜湖负责汽车项目落地,到2004年,顾九妹都是奇瑞汽车的核心灵魂,在那个特定的时期,她既担任奇瑞的董事长,同时仕途上也不断升迁,1999年10月时已出任芜湖市委书记。
虽然顾九妹从不在奇瑞领工资,但“亦官亦商”的身份,还是遭到了媒体的诟病。2004年3月1日,根据中央关于党政领导干部不得在企业兼职的规定,顾九妹辞去了兼任七年之久的奇瑞董事长职务。
8
成功固然欢欣,却没有人晓得我们一路走来的艰辛。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殚精竭虑做一件事,是花了大血本的,这个血本,是生命成本,是无数激情,是生命里无数汹涌澎湃的精力,就如长江的无数波峰。
想当初,顾九妹带着尹力平和我一起去深圳出差,为了节省费用,三个人挤在一个标间里,已是市长的顾九妹坚持睡在地上,她说她是军人,可以打地铺。
我们怎么能让一个让我们敬重的女性睡在地上,她说她腰不好,一定要睡在硬的地毯上。她说,她一个人一个标间,她也会要求换掉软床。
是的,她的腰,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腰疼了。
有时候她一只手掐着腰,有时候她两只手掐着腰,几千人的会场里,只有我晓得她的老毛病犯了,但她要把会议行程走完。
为了这,我为她四处求医过,她特别看重无为城里的一个老中医,她说,青春期腰疼就是吃他们家药好转的,可是后来老掌柜的换了,主人换了新主人,她依然首选他家,我不止一次给她抓药。我们还到徽州求过医。
腰疼不是病,来了要人命。
人类的腰,真是一个奇怪的结构,柔软而又有弹性,但会因劳累和操持过度而损伤。
顾九妹对我说过,我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腰。她没有提亡故的大儿子,没有提自己的丈夫焦通。
腰椎是人体最卑微的承重柱。
五节腰椎堆叠成沉默的塔,椎间盘如浸透水的软骨,在骨与骨的夹缝里承受千斤重压。当我们在山野拼命逃生许多天时,当我们生娃、俯身抱起啼哭的婴孩时,当我们在昏暗灯光下整理文件时,当我们将沉甸甸的米袋扛上肩头——这五块骨头便咬紧牙关,将重力碾磨成碎片,咽进自己身体里。
最可悲是腰椎的隐忍。它不像膝盖会发出脆响抗议,不像颈椎用眩晕示警。它只会让酸痛浸入肌理,让刺痛游走坐骨,让钝痛沉入骶骨深渊。直到某个清晨你发现再也无法自己穿上袜子,那疼痛才终于撕开喉咙,在放射科冰冷的仪器前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哭嚎。
顾九妹有一次对一个老木匠说,你的腰,真过劲。四十年斧凿刀劈的劳作,将他那节脊柱磨成弯曲的朽木,但他像硬木盆景一样,熟练地麻利地佝偻着打磨榫卯,汗珠沿着脊沟滚落,如珠帘断线。当木屑在夕光里纷飞时,那截僵硬的腰肢却一下一下舒展,拉伸,随着推刨的节奏,轻轻摆动——仿佛疼痛已长进骨肉,反成了支撑他站立的梁柱,这景象比任何勋章都悲壮,血肉之躯硬是在重负下弯成了韧弓。
顾九妹说,我的腰,怎么不能像你这样。
老木匠似乎看出了顾九妹的隐疾,说,你们女人啊,要生孩子,我没生过,生孩子费腰。除了这一点,按我的理解,腰部越运动,越过劲,我要是几十天躺在床上不动,腰也疼,我就下来找活干。
他不知道更多人的腰是悄然崩溃的。办公室里那道半透明的屏风后,常有人扶着腰窝倒吸冷气。电梯间飘散的膏药气息,地铁座位上突然僵直的身影,洗手间镜面反射出紧蹙的眉宇,这些细碎的生命切片里,总蜷缩着一条条沉默受难的脊椎。最残酷是腰的忠诚。它记得你二十岁时抱着恋人旋转的弧线,也记得你三十岁时在产床边弯腰四十八小时的颤抖。它托举过新生儿的重量,承受过失重跌倒的冲击,却在你功成名就的庆功宴上突然罢工。当你在病房凝视核磁共振胶片里突出的椎间盘,才惊觉这截劳碌的骨头早已被生活蛀空。
最悲伤的腰是在医院走廊。那一次我陪顾九妹住院,她站住了,看着一个母亲扶墙行走,椎管狭窄的腿划着颤抖的圆弧。她背上趴着酣睡的脑瘫儿,十二岁的身体蜷成婴孩模样。那截腰椎在双层重量下弯成问号,却始终没有断裂。护工要来帮忙时她摇头:只有我的腰,才记得怎么背一个又一个自己生的孩子。
她的汗珠滴落在地面,开出一朵透明的水印。顾九妹却上去,扶那个老妈妈。
然后她回来,转向我,说,我突然想起我的年轻的妈妈了,她怎么生我的,她现在在哪?
她追问。她朝我追问。
我懂她的意思,因为我跟她的年限很长了。
她也懂,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别人会会错意的。她又说,我妈妈死得早也好,给我留下的,就是青春的印象,她,永远不会腰疼的,不懂得腰疼病的。
过一会,她又黯然神伤地说,一个鬼,是没有腰的。
而她有,她不光有腰,还要仰仗它为自己服务,因为明天的活摆在那里,明天的日程里需要她出院,到三个地方去露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