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董事长
大龙塘新开的酒馆,叫大江东去酒楼,在长江坝埂上,临风而立。
阿武大宴群城,招呼众人。
阿文也在招呼大家,说吃多少有多少,他拍着自己上衣口袋里激鼓鼓的钞票,要大家尽管吃,点好菜,点好酒。
上一辈分的,阿大阿妈姑爷阿姥他们一桌。
阿武在苏州又买地做了屋,回得家来,那是难得的大家凑得最齐的一次,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么人马整齐了。不过这次阿武整到二毛子立了大功,得了一个勋章,政府借此保护他,他也气派起来,政府从来没有这样把他当一个人看。他说,人嘛,家还是要回的,我以后要经常回家,我是扫黑英雄,以后电视剧都要写我。我这么帅,电视剧不演我,还演那些丑的啊?
这天恰好又是戴天生日,戴天过整数大寿。戴天本来不来,说,阿文阿武请客,我就不去了。但是阿妈不答应,阿妈说,请你,你过生日,我讲的,我不讲他们哪里晓得。
于是这天就有趣了,阿武在酒楼前迎客,一辆豪车来了,桑塔纳2000,上面下来了阿大,戴天,穿着宽松、时尚,亚麻布的夏衣,下巴脸庞刮得锃亮,阿武脸巴子都惊掉了,又转惊为喜,说,老头子梳妆打扮一下,竟然还这么漂亮啊!
开车的人更是西装革履,坐里面纹丝不动。
阿武说,请问你是……请下车,一起喝酒。
那人戴天送进去后,回来,把车窗关上,朝阿武摇手。
阿文阿武赶紧找到我,问:三姐夫,什么贵客啊,怎么能走呢,快请他下来吃饭。
我说,不用请了,是一家电缆厂的职业经理人。他还有事。
阿武阿文他们有什么事都要问我。
后来来的人中间,有两个人最为气派,一个是阿平子,一个是路英海。
他们作为徒弟,来给师傅拜寿。
天南海北,特为赶回来。带来的寿礼也很重。这让阿武又惊掉了一个下巴。
阿武这天也算气派,但比不上他们更重视这个场合。阿武赶紧到伙房,要他们赶紧加菜,添碗筷。
路英海说,人世上,我只有两个师傅,怎能不敬重?
阿平子喊戴天为大大,阿大。
阿武是跟路英海后面当过小马仔,现在看他竟然这么重视阿大,尊称阿大为师傅,看来自己以后也要尊敬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没大没小地骂他臭他鄙视他了。
这些安排,既是无意的,也是有意的,就是要教育阿武。
我知道一切。
我安排的这个地点,本来地点在另外地方。
那一天,整个龙塘都是喜庆的气氛,爆竹冲天。
中间,三姐喝多了,唱起了《天仙配》,要我这个三姐夫扮董永。我们两个人从大坝埂上唱下来,三姐夫扮到后来不干了,要回到刘二老爷家去做下人,不愿意带着孩子奔天宫。
无为大堤蜿蜒、雄壮,我知道三姐心里想着谁,她唱这个歌,就是想那个逝去的亲人了。
我把她拉回来,紫茄子小豌豆都在这里。
那天吃饭,阿姥说,我这还是平生头一次到哥哥家来喝酒。她起来和阿妈喝酒,阿妈也站起来,第一次和阿姥碰杯子。她们之间一辈子的不和,终于化解了。
阿姥没有自己的岁数,现在,既然她哥哥六十,那她,就五十四了。她说。
村子里来了许多小孩子来看吃,来了许多条狗,来钻桌缝、腿缝,抢食。
许多习惯还跟以前一样。小孩子还望嘴,望得可怜,人家一吃东西他就望嘴,流口水。有个小女孩子学嘴,大人说话时,她看人家嘴,自己嘴巴也动,跟人家后面学。人家都说她好玩,可爱。
姑爷又说了一个恐怖的故事,说他隔壁村子里一个男人,年前在他承包的芦柴丛里,和一个女的一道死了。一男一女,殉情了。那男人有一个女儿,很小。他女儿逢人就说,我爸爸给我买大地雷去了,还没家来。
戴天说,我也想起了一桩事,许多年前,许多许多年前,那年我还小,有一个人,到我家,我母亲动了心,想家里再多一个男丁,以后也多一个依靠,然后,他就在我家住了下来。……再后来,发生了感人的事,讲出来你们都要淌眼睛水,他比我大,所以国民党抓人去当兵,他就去了,而且,打仗死了。也可能不是死了,反正没有归家。他,是我人间的一个哥哥,替我死的。
小班辈们,下一辈们,龙塘的亲人邻居都在听他们两个老人说古。
八十年啊,多么深长的岁月,而他们,有些才二十郎当岁。
阿妈也开始讲一个故事,说她现在照顾的在县城念书的高中生,木兰的二胎,阿文家的小二子,户口本上到今天还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都当女孩养,生怕人家晓得了,我就说阿文你去找人,把它改过来。阿文死活就是不答应。我说这样不好,小伢不发扬。
阿文说,改这个干什么啊?人是人,户口本是户口本,人不能被户口本困死,人在天地之间,户口本在抽屉里,管这个干什么?不改。
农村人都懂这个笑话,当地计划生育政策是家里一男一女不罚款,如果老大是男孩,偷生的老二又是男孩就要罚款。
戴天看着姑爷,一个很小的小孩在玩姑爷的手,他是姑爷的孙子,坐在姑爷怀里,玩姑爷的第六根手指。
姑爷说,这是我身上的第207根骨头,是多出来的东西,不是尾巴。
接着,姑爷举起两个大拇指,伸嘴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响彻云霄,震动村落。
那桌子底下的狗仓皇逃走。
正在茁壮成长的青少年们欣赏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和他们一样有玩心的老顽童。
这一声口哨里,有他放浪形骸游走江湖时的所有内容……
阿姥说,明年,我们也给你家姑爷做大寿。到时候,也请亲友来喝酒。我们家的儿女,个个都要回来。都回来了,也是一大串。
阿大一个人是话题中心,今天他是大主角,可喝到后来,他忽然潸然泪下,众人都看着他。
他抹着眼泪,说,想起一个人,伤心了,你们吃你们的。
大家都晓得他想老焦了,老交情了。劝他:老焦现在哪里有时间来作客,他的工作有多忙,不像你,你想歇着就歇着。他说,我想倒可以想吧!
阿妈对阿平子说,去年下半年,你大大一个人,晚上,一个人开车,从芜湖城里摸过来了。每一条路他都认得。你大大说,他经常一个人开车,顺裕溪河,从巢湖到芜湖。就是过江麻烦,芜湖这里,长江连一座桥都没有。
阿大起意,说,谢谢你们,亲人,小班辈的,我们一起,也祝寿一下老焦,我的老伙伴,遥祝,好不好?祝他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众人当然都唱喏,一起举杯畅饮。
2.私人情感秘书
世界就是流转,不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因果,没有太多的道理。你一个人讲道理,你一个人苦。世界是演变,时间在拉大幕,时间在推动剧情,没有人晓得后面演什么,怎么演。许多人生下来,许多人死去,来到这个人世的人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但都发生了什么,酷烈的事,残暴的事,荒唐的事,欣喜的事。只有死,是确凿的。
原国民革命军第三防区第25集团军的上校师长从美国回国,一个台湾老兵,回故里寻亲,没有亲人,只有顾九妹。老泪纵横啊,满眼苍凉。
顾九妹做东请客,在芜湖的赭山宾馆,岳父戴天在,我也在。这是无数个感人至深的老兵回乡故事中间的一个。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晓得。
这个老兵是顾爷的养子之一,是共产党打入国民党内的一个特务,解放前后到香港暗杀过右派人士,轰动香港,震惊了港英当局,但一直没有回归大陆。顾爷的养子中间,还有无数可以撰写的海外故事,顾九妹闪烁其辞,不愿意细细披露,怕遭受麻烦,也怕我遭受麻烦。她那一代人,恰逢中国剧烈社会变革、政治变革时代,就像坐在一辆剧烈颠簸的宇宙汽车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路如何,她安分地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不愿意放大自己的家族故事,引祸上身。
有次,顾九妹竟然送我一整套顾爷的老旧笔墨,我读后涕泗横流,细细工楷,非常华丽,英伦的文采,飞扬跋扈,他明明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米商,却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人生的流浪者,一个文人,叙写着一个个江湖人物,一个个政治人物,一个个江匪大盗的故事。
我没有完成顾爷的未竟事业,这事业,也许是顾爷留给顾九妹的,但顾九妹被时代裹挟着,没有遂愿。她太忙了,她是芜湖市计划经济委员会主任,芜湖一穷二白,没有工业基础,只有一个傻子瓜子。我也被我的时代裹挟着,走上它途,让她失望。不过我们经常见面,她有时带着一个团队来杭州考察,我们私下谈天的机会也多。他们那一代人,感慨人生无常的多,但顾主任明显是一个向前看的人,她焦急,知道国家处在世界的地位,知道芜湖在中国的实际地位,她是军人,要打仗,打一场新的战争。
顾九妹提到过她的青春时期,上海同学,上海念书时期的旧友,后来,都是留学海外、学成归来的文化大家,但几乎又一起成了右派分子,好几个聚集在奉贤劳动改造。这些牛鬼蛇神,竟莫名其妙地在好多年之后,平反了,突然给她来信,她身居长江之畔,乡野之中,不晓得那些牛鬼蛇神怎么突然集合在一起,又怎么发疯,突然想起了一个老早的小师妹。要她到上海某地相聚。她会去的,有时独自到杭州来,要我陪伴一起去。
还有香港寄来的突然来信,美国寄来的突然来信,新加坡的,英国的,都让她猝不及防,心慌意乱。每一个写信者,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故事,跌宕起伏,起死回生,都有和顾九妹、顾家、顾爷的独特交集。顾九妹通过他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工业化程度,社会状态,资金运作模式,国家组织工业化的程度,等等。所有的私事,几乎都化作了公事。她太想做出一点成绩了,但她对我说,芜湖的工业基础太薄弱,无从下手。
五姐带她在北京参观北汽,国防科工委,给她开眼界,帮她出谋划策。她要五姐给她组建一个顾问团,智囊团。人,最终还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你认识的人有多少,你的半径就有多大。
我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有一次我对顾九妹提到了我家姑爷。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笑嘻嘻地说,你家姑爷,确实到我家来过,我父亲待他如子,不过他讲的,他在江南十年,做贼,捕蛇,你们也不要太信,江南江北,家门口的事,我还是知道的,我家有人在公安部门工作,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怀疑,国家怀疑他到江南大山里,用电台和国民党特务联系,只是没有找到接头的,没有找到电台而已。不过这是怀疑,不一定是真的。你年轻,不晓得,建国之初,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有多少,你们不晓得。一个政权走了,退出大陆,他是要做一个布局的,随时准备回来。
我和顾九妹的关系非常特别,可以说,我是她的私人情感秘书,她生命里所有情感活动对我,都是开放的。她在一个一个安静的场所,会和我讲述她一生不能排遣的痛苦,我静静地听。
她信任我,我是书记员。一般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讲述过许多过往。
一个人是有情感生命的,那情感深处,都是白雾,雨水,冰霜,或者阳光。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青春,顾九妹记得的是腰疼、思想改造、平反,焦通记得的是战争,二毛子记得的是和混混一起在外偷鸡摸狗的岁月、骑摩托车抢人家东西的刺激。
我记得我的。我不停地渡过长江,从江北到江南,从江南到江北。码头上,扁担队还在做挑活,码头工在扛包,下雨天,黑黑的,一条一条鱼一样,身上发亮,还在卖命干。不下雨,大热天,也像一条鱼,身上都是发光的水珠子,没有结成盐,拿土布揩掉,继续干。他们在江上码头跟船到别的码头,一地一地地卖体力,一个个竖着跟扁担,到了一个新码头,就又开挑。记忆里梦里,都是这些。是的,这里有货运,但没有工业基础。
我记得长江边的大雾,封航,轮船,大轮小轮,拖驳船队,城市不见了,流动的雾,十点以后才散,太阳像月亮,一个苍白的点。一个影子世界,仙境人间,鬼魅世界,亡灵世界,过去世界,永远看不见未来的世界。
或许未来世界,就跟在下一个血红的太阳后。
还有湾沚机场,三山,马鞍山,南京,铜陵,桐城,汉口,上海。
马鞍山有钢铁厂,铜陵有铜,无为有什么?无为有泥巴。芜湖有什么?芜湖有铁画,几百年前的米市盛名。码头,航运,都不值一提。水路,货物贸易,早就让利给了陆路。
我们一起焦虑。一个焦虑会点燃一个焦虑。国家有识之士都在焦虑,都在大刀阔斧的改革开放中,但怎么改,怎么开放,向谁开放?一潭死水,开放了,还是一潭死水。
顾九妹记得自己履职第一天,芜湖海关边,圣雅各教堂旁,她坐在经委主任的位置上,门口牌子是计划经济委员会。大雾,白茫茫一片,遍布江城。
我特为去找她,她甚感意外和惊喜,带我看她办公室外长江上的大雾,她说: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我又成了一名新四军战士。
然后她匆匆说,你坐这里等我,然后就走了。
上午没有回来。
下午没有回来。
下晚,值班秘书带我去吃饭,告诉我,顾主任晚上七点一定回来,特意嘱咐你,不准走。
1984年3月计委增设协作科、引进科、利用外资技术引进办公室(对外称经济协作办公室),顾九妹要我一定调来,她正在英美报纸上登广告为芜湖招商,说我英语好。
我没有从命。
6月增设科教文劳科,再次要调我来,说这下专业对口了,你来吧。
我还是没有来。
最后她知道了我的志趣和理想,她说,我尊重你,人各有志,但我们不绝往来。
全民西装时代,她是唯一穿便装的人。
周末在芜湖,她带我见识狗叔的儿子,一个搞笑的家伙,摸摸捏捏掏半天,从裤裆里掏出两个蛋,那裤子是卓别林的灯笼裤,也不晓得是不是他的表演装,反正那天他的表演绝了,他把自己裤裆里的两个蛋放在桌子上,站起来,一个站在另一个上,又平着,并排直立。
周围女士惊叫不断。最后,他从另一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硕大无比的香肠。女士们啸叫着惊呼过瘾,说些不三不四但大家都热情高涨的话。表演引起一阵一阵的轰动。
只有他,独自孤独地没有表情地表演。他若跟着一起笑了,就不是哑剧表演了。
他脸上丝毫没有刘谦那种成功变戏法后得意的神态,他好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对这里的喜怒哀乐无动于衷,他只是来嘲笑一下我们地球人,知道我们地球人的所好所恶。
人类,也就那么一点欢乐,所以,谁也不要剥夺人们快乐的权利和快乐的自由。
不同年龄的人对世界的看法是不一样的。顾九妹总让我说出对很多事的看法,她虚心听。她说,我们,用我们头脑里的一套东西应对世界,但世界是你们的,我要听你们的声音。
3.电缆厂
阿武在苏州发展得不错,有一天在苏州的家里看手机,说,我们老家那么多人做电缆,一个一个都成了大老板,我阿大,怎么就把电缆厂做倒闭了?他是不是骗了我啊?
然后他就查一家最大的电缆厂,大江电缆厂的法人,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法人是阿大,戴天!
这么多家当啊,这个老东西!
他立即给我打电话问究竟,说我是不是也在骗他,我们是不是也在骗他。他一般半上午守摊子时候清闲,而那时候,我是最忙的,哪里有时间理睬他。我说,晚上说。
晚上我说,电缆厂,几年死,几年活,有几年,阿大差人家债,跑出去了,跑到杭州,我们还不晓得。他收破烂,穷得叮当响,顺火车轨道回家。这几年经营一下好了,产品升级了。阿武,你以后若接手电缆厂,就要尊重市场,尊重规律,首先要懂这一行。
他说,阿大有这个意思,让我接手?我现在最懂的就是餐饮,卤食,我每天都在学习。那三姐夫,阿大现在有多少钱?
我说,你们一开口就问钱,钱,利润,身价,都是波动的,今天这么多,明天那么多,不像做小本生意,只赚不赔。
他急了,说,那你说个大概嘛。
我说,我不晓得,一个厂子,有资产表,生产成本,销售合同,新产品开发费用,毛利润,净利润,不良资产,等等。阿武,你真的想搞清楚?你可以看啊,通过公开信息,能查到。
阿武说,我当然想搞清楚,这是我家的厂子,老头子的产业!
我说,那好,我和阿大、你姐商量了,给你报了一个班,经济管理班,就在苏州,你去上,学费已经交了。你一边学习,一边回家,到厂子里实地考察,看看,看懂。
阿武说,这有什么不懂的,收废旧电缆回来,剥,收旧变压器回来,剥,以前那些老东西里面,都是真金白银,我晓得。再搞一套设备,按照人间需要的型号,做出新电缆来。是不是这样,三姐夫?
三姐把电话抢去了,说:阿武,人的嘴巴就是一套设备,能输出出金银财宝。有些人,闭眼睛张嘴,嘴巴大,嘴巴里什么都晓得,什么都懂,什么都说得出,一到实地,就歇火了。给你报名了,你乖乖去念书。
阿武说,三姐,你们不要一起瞒我,阿大到底有多少钱?
三姐说,他的钱,都是他挣的,你不能眼红想去抢钱,他这些年,从马鞍山、铜陵、南京、杭州,收了许多工业废品,运回了几车皮。许多工厂倒闭,许多工业废品无处安置,他得便宜了。你不要想着去分钱,永远不要想着分钱,要想着怎么把家业做大。这个家业,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听姐夫的话,乖乖念书,你姐夫一直懊悔,没有在你念书的时候让你开窍,你现在这么大了,也应该开窍了,不要想着怎么分钱。
阿武啧舌说,没想到老头子,阿大,一个草鞋老板,现在这么财大气粗,小的佩服,小的我真要好好学习了。三姐,那那天吃饭,给阿大开车的那个人是哪个啊?
三姐说,职业经理人,三姐夫找的。你要好好听话,以后就是你,你若什么都不懂,就是别人。拿钱能雇到能人。你念书念好了,就能顺理成章地回来,继承家业。
阿武又让三姐把电话给我,他对我说:三姐夫,我保证好好读经济管理,我要好好重新做人了,我晓得这一切后面,都是你帮助的结果,到时候,我这里的摊子,雇人经管,我回家,经营更高附加值的厂子,把厂子做大做强。
我说,有你这一句话就好了,说到做到。
他说,说到做到。
我说,你注意接听电话,我把你手机号给经管学院招生办了。
他兴奋地说:好,那我以后接听电话,都要拿腔拿调,以一个富二代的腔调说话了,是吧?
我说,你可以装水,不要装腔作势。
阿武又说,三姐夫,这个电缆厂我也是有功的,要不是我找二毛子算账,也给二毛子盘过去了,你晓得不?他找过阿大要钱,二毛子在世面上收集欠款欠条,替人家要债,从中间渔利。二毛子跟我说,阿大答应把厂子盘给他,除非我给他钱。我说多少,他说二百万。我说你妈妈没教给你说实话,你再敢跟老子要钱,老子打断你腿!
4.
许多年后,二毛子还是我们的生活话题。我们一生,深刻记得的,永远是自己年轻时候的事,那时认识的人,打过交道的人。
我和二毛子有过直接的交往,这事从一封封恐吓信开始。
当时我在无为中学教书,有天早上出门到班上领导早读,看到门缝里塞了东西,拿在手上,边走边看,信封上什么也没有,白皮的,里面写着字,要我把钱在某一天某个时辰放到黄金塔某某地方去。
我头皮一紧,第一次遇到恐吓敲诈。
但我随即把信撕了,毫不犹豫,而且跟谁也没说。
没有报警。没有保留证据。就像我收到过的转发什么连环信一样。我不知道我的行为动机,但我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我要保护一家人了。
但生活太忙乱了,事多,过不多久,我又忘记了。
第二次,又收到一封恐吓信,还是上次一样的笔迹,我仔细研究过那个笔迹,夜晚在灯下看,那是一个年轻人写的,年轻人写的字是能看得出来的,有点倾斜,钢笔写的,字不好看,但清楚明了,说我带复读班,在一中无中带,有钱,上次没有如约放钱,这次如果不按照指定地点放钱,就要对我动手,他们晓得我的女儿在哪里,还有更多的人身威胁,要怎样怎样的。
起先我还以为是复读班的亲弟子们中间的某一个干的,这些人,也是江湖上行走的,晓得老师底细,甚至还到我家来吃过饭,为了钱,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人来到世界上,还不是为了生活?
没有钱,就搞钱。
但我找不到敌人,那边时间又吃紧。我不能对老婆孩子说,不想引起她们的惊恐,我必须以男人的身份,应付男人的事。
人处于战斗状态,是一种很好的人生状态,一个男人总是渴望战斗。我们在球场上,那么拼搏,都是如此。
学校有保卫科的,当年社会治安不好,学校是通衢大道,夜晚有保卫科的人值班。但奇怪的是,我没有求助他们,而是谋求自己解决。我不晓得当年我怎么那样想,那样行事。也许我觉得,保卫科的人就是例行上班,拿工资。还有,觉得这是家里遇到的不能张扬的事,这一点很重要。为什么不能张扬?人们似乎有一个通识:遇到黑帮敲诈,你说出去,会得到更狠的报复。态度决定行为。我不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认为这是不能张扬的事。本质上我还是害怕?是的。害怕。
我一个人能独自面对恐吓吗?
我找到了我最好的朋友韦雄黄,当时他在无为长江大堤防汛总指挥部工作,他工作的地点在新河,恐吓信要我交钱的地点就在旁边的王福渡大桥下。
我私自找到他,说,妈的,有人多次恐吓我,要钱,不给就要杀我家人,你陪我到王福渡大桥下交钱。
他笑嘻嘻地说,多少钱?
我说,很多。
他一点也不紧张,那样轻松的态度是我熟悉的,我们在篮球场都是这样,再强大的敌人,我们都轻蔑对待,轻松一笑,然后全身紧张,积极对待。他一米八八。
我说我准备好了,走吧。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玩电脑,那一段时间他着迷单位的一台电脑,把电脑当宝贝一样,在一个特别的洁净的屋子里。他还写代码,浅黑的屏,白色的码,一串串,我不懂。
他说,我找一个硬扎东西。
他把扳手扔掉了,去外面自行车上,把链条锁下下,绕在手上,把自行车推到屋子里,锁好门。
我们按约定地点、时间,走到了王福渡大桥下。
枯水季节,一个桥墩子下,被人坐得光净净的。他一直在笑,但也在警戒。我给他带来了快乐。
我说,妈的,把钱放这里,哪个晓得是哪个拿走的啊,哪个晓得是老子放的啊?
好一会,没有人来,桥底下倒是阴凉。
他说,你把信给我看看。
我说,这是第三封了,前面两封我都撕了。
他吊儿郎当地说,根本就不要理它,小不拉子,敢跟我们玩?老子正闲得骨头痒。
5.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车后驮着一个人。两个小痞子跟着蹦跳的自行车,一颠一颠地来了,穿着白球鞋,有一个裤子里带着长刀。也可能不是刀,是铁棒。棒头子戳着裤子。
东西带来没有?
有一个目中无人地说。
韦雄黄站到我面前,走上去,冷冷说:你哪一个?
韦雄黄比他高一个头,右手放裤兜里。
对面两个人准备战斗,摆好自行车,都下蹲了。不是下蹲,是马步。不是马步,是害怕。一个说,与你无关。
韦雄黄说:他是老师,有家有小,我光棍,你们要钱,找我要啊!
你有屌钱啊!一个轻蔑地说。
韦雄黄说,你怎么晓得老子没钱?
一个小痞子说,你只晓得玩电脑,打篮球,你有个卵子钱!
我拿出一个报纸包子,说,来吧,过来拿,我给你们带来了送葬的钱。
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过来了,真的拿了那个报纸包子,打开验看。河里的水光泛在他脸上,一道一道波浪线。他年轻而无畏,手拿长刀。刀光闪耀。
那是我装的冥币。
我和韦雄黄瞬间动手,一秒钟内,一人降服一个,捺在地下。两个人鼻梁上都是泥灰。我们只看得见侧脸。
你们放我!他们被大钳子夹住了,在喊。
谁让你们来要钱的?我们喝问。
他们不回答,依然目中无人。
我说,你朝那边看,河对岸警车,看到了吧,灯在闪,马上就要响了,马上人就来了,你们对我说,我饶你,不说,是不是想他们抓你?
二毛子要我们来的。他们交代了。
好,把这个冥币交给二毛子,带到位,带不到位,打死你!小小年纪,不学好!韦雄黄凶神恶煞地说。
我说,让二毛子再给我写一封恐吓信,下周日送达这里,这个桥墩下,让他自己来送。我们要会会他。
他们说,好好,放我们走,你们等着,我回去禀报。
6.
下个周日,二毛子来到了这里,等我们。
身边跟着四个人。他笑嘻嘻的,说,二位哥哥,我老早到了。
他给我们递烟。
我们没接,也没说话。
他唱主角。
韦雄黄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渣巴子,二毛子,你头毛够长了,说吧,你要什么?
二毛子狡赖地说,我不要什么啊,哥哥,是你们约我来的,你们约我来干什么,说吧。你们说。
他抽一口烟,吹一条烟线,一看就不是抽烟人,纯属娱乐。
我说,我家那些恐吓信是你写的?
他说,我字都认不全,哪里有那么大水平?我词不达意,小学老师就说过。
韦雄黄说,听说你把小学老师腰打断了。
我是那么恶的人?那为什么没有人逮我,为什么我没死?纸钱我带来了,今天我们中间,哪一个走?二毛子一会儿软,一会儿硬,他的脸上都是癞皮狗一样的笑,永远在笑。
我说,是我送你的。
二毛子说,那要看看,是我送你,还是你送我。
韦雄黄马步蹲裆,说,好啊,来劲,你们几个,以后不要家,不要老婆孩子,不要老爹老娘的,来,过来,个对个,直接来,来一个,我送一个走。现在你们来。
没有人朝他打去。
二毛子又缩回去抽烟。他外衣披肩上,嘴里唱浪奔,浪来,……爱你恨你,永不悔恨……
韦雄黄又说,怎么来,你说,二毛子!
二毛子终于来劲了,吐了烟屁股,说:哥哥,我喊你一声哥哥,你靠边,你做裁判,四打一,我是专门打老师的,我四个小马仔,四个打一个,打老师,我是专门打老师的。我喊开始,就开始,不许拿东西,空手打。
韦雄黄说,好,一言为定,输了怎样?
输了送终啊!二毛子说。
他把手里的报纸包子打在另一只手上,啪啪响,轻轻的,一下一下的。
转眼间,四个小痞子就东倒西歪,全部被我摔倒了。其中一个被我砸在桥墩子上,摔得不轻。韦雄黄在给他包扎,撕了他的上衣,露出他的上胸排骨,捆扎了他的头。
我那时是真的愤怒了。这事,别人可以看热闹,可以以游戏态度对待,但对我是严肃的,我许多晚上夜不能寐,蒙受煎熬。现在决斗时候,我怎么能不愤怒?一个人愤怒是可怕的,是可以舍生忘死的。
二毛子也怕了。
他是想看看我的手脚,我的力量。
没用的东西,跟两位哥哥们学着点!你们这样的人,也想打家劫舍!孬种,狗都不如!平时要练啊,猴子功蛤蟆功,你总要会一样!
然后,他又朝着我们,说,二位哥哥,今天我输了,我死,你们为我送终。
韦雄黄说,你晓得我哪个不?
你韦雄黄啊,哪个不知?就是别人不知,我知啊。你人义气。我知你家祖宗十八代,你老洲人,实际母山人,你有一个大大在北京,你不认。你没钱,你大大有钱,但你大大不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来了,我自会伺候。
他故意不说知道,而说一个字,知,显得有文化。他拿腔拿调地说。
我说,二毛子,愿赌服输,那我以后,还收到恐吓信不,我的家小,还受到威胁不?
二毛子说,这要看天了,你老婆,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戴天,的女儿,戴天他怎么打我,怎么搞我,你是不晓得的,哈哈,我和他,不共戴天。我们是一辈子的敌人。他的女儿,我怎能放过?
所以,你找上我门了?我说。
是的,我找上你门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是强龙,我是地头蛇。你们找公安也没用,公安在明处,他们不晓得我们干什么,怎么干,我要他们别干他们就不干,我晓得暗处一切,你们服不服?再说,就是找公安我也不怕,我家有人。
那你真想死了,二毛子,你今天死定了,你自己说的。我说。
二毛子说,来啊,动手啊,我等着。
他又点了一支烟。
他挑衅地走到我跟前,说,来啊,杀我啊。又走到我跟前,说,来啊,下手,我等死。你给我纸钱都买好了,我怎能不死?不死对不住你啊!
7.
我说,二毛子,你这个黑道,准备走到死啊?
他说,那你给我指一条光明大道。
我说,二毛子,你怎么就成了小痞子们的头子,我们本地的小痞子,也真是太没有水平了。黑手党听说过没有,《教父》看过没有,人家杀黑,但也有仁慈之心,不杀平民,反过来,为平民打抱不平。
什么什么,黑手党,轿夫?……我没文化,你一个老师,说话说清楚,说不清楚当什么老师,我怎么长进?
我说,一个黑帮老大,平民百姓把他当父亲看待,他只跟黑帮火并,不打杀平民。我可以把这本书给你看,你认得全不?
他拍胸脯,说,我保证看完,看不完你打死我。
我说,有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哦。
他说,那好啊,我全部看完。保证。我保证。
转眼间,话风转了,频道也转了。
韦雄黄觉得无聊了,说,好了好了,二毛子,我有这个电影,你现在把你这四个小兄弟送回家,该送医院的送医院,然后,你一个人回来,洗好澡,刷好牙,身上不要有烟味,到我电脑间门口,等我。
什么,哥哥,你有这个电影啊?还让我看?好好,我这个,是今天赔礼的,给哥哥你们喝酒!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叠钱来,给我们送过来。
不要。
不要。
他急急说,是我对不起你们,给戴天家三女儿压惊吧,她和我家大毛子是同班同学,我对不起了,专做熟人生意了,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们麻烦了,我现在就去澡堂洗澡,马上过来。
……
他们走后,我说,韦雄黄,你怎么有这部片子?我也想看。
他说,上次路英海从合肥带过来的,他那里没有电脑,放我这里了。我搞了一个外接驱动,可以放了。
我说,那我们现在去看。
……
我们从王福渡大桥下走上河沿,往新河走。韦雄黄说,你这么有空?
我说,哪里有空,被二毛子这个儿子逼的,不顾家,不顾学校,不顾班级了,你又不能不应付,是吧?
韦雄黄说,他们就是蠹虫,就是人类公敌,你不要小看他们,他们每天做我们这里所有人的的经济调查,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也好,我也松口气,这些坏东西,怎么就不学好,怎么就走上歪道?
我说,你真让他进电脑室啊,你们领导老于,会不会批评你?
韦雄黄说,让他看看,我在想,怎么让二毛子这种渣滓,变成对人类有益的益虫。
我说,韦雄黄,你真是有我们教师之心啊。
韦雄黄说,不是教师之心,是天地之心。一个人,不能不做事,做好事做坏事都是做,精力在那里,生命力在那里,就像螃蟹,黄胀了就要爬,是不?一个人精力充沛,精力旺盛,总要发泄,是不?
……
晚上六点,二毛子骑着摩托来了,带了猪头肉,香烟,酒。
韦雄黄说,猪头肉这些不能带进来。然后让他穿鞋套。
二毛子大开眼界,第一次从电脑上看电影,屏幕虽小,但他眼珠爆裂,盯着看小人。
带子转着转着,卡住了。他急得团团转。韦雄黄捋好带子,又给我们放起来,还给我们讲解,话意中,有教诲二毛子好好做人的意思。
二毛子说,韦雄黄哥哥,以后我听你的,我拜你为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二毛子又说,我要是搞个电影放放,收钱呢?
韦雄黄说,二毛子,你这真是一个正道,我支持你,全力支持,不要敲诈勒索了,不要害人害己了。
……
又一日,路英海带着铜陵一帮篮球哥哥们杀过来,要和我们巢湖地区联队举行篮球友谊对抗赛,我和韦雄黄欣然允诺,也找了七个人,七对七,韦雄黄说,你们只有两个替补,我们也只有两个替补,这样公平吧,先打球,再吃饭喝酒。
下午我们就在体育场厮杀起来,那天最出风头的是路英海,他本就技艺高超,身体好,连投了好几个三分球。
我们三个都生长在长江心里的老洲,从小在一起玩,又长得差不多高。
我和韦雄黄考上了大学,他上了大专,是一所交通学校,在车队开车,又搞管理,比我们更加吃香喝辣,但本性难移,喜欢玩。
我们谁都是孩子,出身是娃娃,到老是孩童。
有时候我们在家吃饭,忽然路英海就来了,他坐个过路车就来了,有时候他开车来。他几乎认得天下所有的车,跑过天下所有的路,这在交通不发到、交通工具稀缺的昔日,是多么让人羡慕啊。
有时候他会我们一起去广州、深圳,可我们走不脱身。
……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毛子来了,要敬酒,要付账,说他钱多,必须赞助。
没有人理睬他一个嬉皮笑脸的人,都不认得他,他一个个哥哥哥哥地叫,脸皮厚。
韦雄黄说,二毛子,今天不是你的场,你去,我们是两个地区的联队,在搞活动。
二毛子说,我赞助,我有钱,我就是要认识哥哥们。
……
实际上二毛子死后,我心里的滋味也不是很好受,人都是可以变好变坏的,关键是和谁交。他本质上很坏吗?我并不知道。所以不能确定。
也许他一辈子干过的坏事,我只看到了千万分之一。而我和他的交往,不过是我们一生行迹中的千万分之一。
以这么小的相交,怎么能断定一个人的好坏呢?
而我和韦雄黄、路英海则不同,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对方的最深处,对方还没有做什么,我就能判断出他一定会怎么做。
8.
顾九妹说,二毛子死前来看过我。我甚是吃惊。
她说,他们通过焦通,找上门来,他二叔,大毛子,都在。二毛子跪着,向我谢罪。我说,起来,年少时凭血性做事,可以原谅,年长后还胡作非为,就是糊涂,二毛子,你个坏豆子,现在你也是一个大人了,所作所为,都要自己承担,如果进去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二毛子说,这次我一定听顾主任的,顾老师,我是你不及格的学生,我丢你脸了,我对不起你。我说,我不记恨你,你妈妈是那样一个艰苦的女性,我比别人,更多照顾你们弟兄俩,你们是糊涂,但可以改,你要像你哥哥一样,走上正途。二毛子说,我其实已经在改好了,现在也在经营正常业务了,但这次,我是被十年前的事干倒了,我认,一个人做的事,一个人担。我这次来,就是来赔罪,道歉的。我说,一个人忏悔,要自己来,你个没人要的坏豆子,被你二叔、哥哥,逼着来,就不是发自内心,你以前点我家火,阴拐角打我们,我们都不记恨你,你放心改造吧,我们现在身体也都好得很,也忙,现在都忙着搞经济了,没有时间经营人心了,我们只是真心希望你变好,变成一颗好豆子。
无疑,二毛子是一颗坏豆子。在一桶泡好的黄豆里,一粒坏豆子其实不算什么。我们那里把小伢子,都叫做小豆子。以前家家户户做酱。做酱要把坏豆子挑出来。先用水泡,滂大以后,就能看出黑豆子、坏豆子,白生生的都是好豆子。有些黄豆是黑皮的,并不坏。这就像人,有些人看着坏,里面是好的。有些人看着好,里面是坏的。
二毛子肯定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坏东西。他几乎一生没有妈妈,他有他的可怜可恨之处。老方法做酱,滂大的豆子挑好后,放阴凉地方,让它身上长毛。上面盖蓬蒿,香蒿,艾草,很久以后,才放钵子里加佐料,或陈酱做引子,比例看各家口味。这是一个生物霉变的过程。记得在老洲上,我家做得最多的是蚕豆酱,每年剥蚕豆壳剥得手大,好几十斤老蚕豆啊,老蚕豆泡大了要剥壳。当年家家户户门前一只大钵子,用一个架子支那里,天天和,搅,下雨了要收家来。敞口的,大太阳天,上面盖艾草。一直到秋末冬初,这酱,经历了日月星露,见了霜,终于成了我们居家不可缺少的板酱。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介于二者之间,是我们餐餐炒菜必用的。往年我们不打酱油,自家做酱,做酱是居家必备手艺。
二毛子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们在家里享受到的一切人生苦乐,他都没有经历过。酱有蚕豆酱,黄豆酱,虾子酱,山里面还有板栗酱,蘑菇酱,各地各异。虾子酱我们家也做过。我们老洲虾子太多了,小虾子大虾子都不值钱,不光用虾子来做酱,还把虾子壳去掉。虾酱主体也是蚕豆。虾酱不能暴晒,这是鲜货。当年我们每家每年要做几十斤酱,钵子很深,做菜必舀一勺子。钵子放外面,上面有时有红头苍蝇,为了不让它下蛆,要想法赶走它。
那是时时刻刻的手工,大太阳天、梅雨天,要区别对待,端进端出的。想一想,往日我们居家生活居然那么精致,讲究。那是一个没有被钱这个度量衡称量的时代,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日一日普通生活,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价格,不以价码来明示一切。
每一家做出的酱味不一样,到你家盛一碗酱来,到我家盛一碗酱,都没什么,民间的交往里,不用美元计价,不用人民币,用的是邻里情谊。张朝阳的大大做出来的酱,是我们老洲公认最好的。他做黄豆酱拿手。
世面上有坏豆子。关汉卿说自己是一颗铜豆子,陈小春说我们都是小黄豆。陈小春演过许多反角,比如山鸡,二毛子晓得陈小春,学过样,学得最多的是许文强,但他不许阿武扮许文强,也不许阿武长得像许文强。这毫无道理。那个年代的恶,许多是模仿港台警匪片、打斗片的,那个年代的恶还很原始,没有很多隐藏。我们看得见坏事是哪个坏豆子做的。
二毛子看过《教父》后,来无为中学还我书,我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也不知。我说,你电影也看过,小说也看过,怎么什么也不知?他说,我只认字,不认得里面的道理。我说,认字也不坏。他很享受跟我的交情。他脸皮厚,不提敲诈的事。在我家,逗小豌豆玩,买东西给小豌豆吃,跟三姐打招呼打得亲热。我辛酸的是,他在人世上缺少朋友。他的义气,江湖里,都是在玩找朋友的游戏。他也是一颗孬豆子。
我们长江边土话,称坏东西为坏豆子,也称孬豆子。
露水街上,早上,卖完两大花篮鱼后,一个男人高兴捡了点心、小饼,一路吃,也带回家给小伢吃,自己嚼两根大油条,突然,岔路上冲来一个坏豆子。
娘希匹的,给老子吃一口!伸手就抢去了一袋小饼。
卖鱼的傻了,放下花篮,抄起扁豆,趁着年轻喊:还老子!
二毛子这个坏豆子上来就给他一个大耳光子。
卖鱼的傻了,没人这么野的,准备拼命。但是坏豆子用手点他,说,你敢,你差老子钱呢?
卖鱼的说,老子差你什么钱啊?
又冲来了两个坏豆子,三个坏豆子扑倒了卖鱼的,把他钱抢了。
第一个坏豆子,二毛子,在安静地吃小饼。
男人吃闷亏走了,三个坏豆子胁肩谄笑,他们完成了一单漂亮的作业。他们大清早就在街上晃悠,看好了的。人人知道,人人看到他们的坏,他们的坏是直播的。乡村的恶,就以这样的方式呈现。
许多坏豆子我们都认得,后来进去了,也不晓得当初怎么变坏的。坏豆子天生有,任何时代都有,搞事情的是他们,设计陷害,算计别人,来粗的,来阴的,什么勾当都干,越干越聪明。世界并不都由好人组成。故乡又有一句土话,说黄豆里面有一些黑了,变坏了,不要倒掉的,拿去做豆腐,是一样的。
那是一个贫穷的时代,米里有老鼠屎,都是正常的。那也是一个艰苦的时代,舍不得,坏豆子在自家做的酱里,一定要挑出来,但豆腐是卖给人家的,不要挑,不要捡,磨碎了,掺杂在一起,一样的,豆腐都白生生的。
每处老街心里,都有好几里的青石板,两边是瓦屋,门店。塘边上,有人搭了一个棚养鱼。经常挑来鱼花子,在水桶里一路晃荡晃荡,然后放鱼花子下塘。有彩色的小鱼。
后来,就看到许多鱼嘴巴,伸在塘里,早晚看见。年底了,打鱼,抽干水,捕鱼,批发鱼,泥巴满天。许多人,好像参加泥巴大赛的,下塘摸鱼。次年,养鱼的棚,重做了一个大棚,很大的,又来了几个人做豆腐。
这些,都是二毛子的菜,会有小喽啰来收钱。他们四处找生意人,找有钱人,打听哪家有钱。他们像苍蝇一样,盯着目标。他们明目张胆,所以走路,在街上,都横着走,给人瞧。走六亲不认的步子,为的就是开口后你不敢讨价还价。
积德成圣,积恶成怨。
没有人晓得二毛子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研究。就像顾九妹老师家的大儿子解放,到底怎么死了的一样。
我们年少时会被各种各样的外部事物吸引。二毛子被流氓相吸引了,并深谙此道,获得了谋生手段。
我们衣食无忧,会被另外一些事物吸引。我记得我们老洲路英海家做过豆腐香,引得我们小伢子常去看。他家有机械作业,有流程,他大大是做豆腐的老手,家里雇人。我们反复去看,乐此不疲。黄豆先泡,在塘里淘洗,泡过后,胖大了,就磨。做豆腐的棚里,有磨子,磨子石碾子上流着白色的浆液,底下有一个大花篮,花篮里有土布接着,兜住。底下是稻草灰,吸水。然后拿去蒸煮,揉捏,悬在空中揉捏,那一张厚实的大土布,四个角被吊住,几个壮汉揉捏,像摸奶的,把汁液挤下来,反复挤,捏,揉。把四个角绞缠,挤,把豆腐渣挤成没油水的豆腐渣,他们要的是豆汁。豆汁就滴在一口大锅里。大锅冒着热气,沸腾,放石膏后,加热,滚烫的豆腐浆出现了,冷了,可以凝固了,然后,他们把它放在各种模子里。
有老豆腐模子,有白干子模子,模范里,都有一块土布。四四方方包起来,压实,成型。
有白干子,臭干子,还有酱油干子。
包布一打开,就是我们要的东西。我们经常去买嫩豆腐,中午饭锅里蒸一下,上面撒白糖。也去取豆腐渣,他家送的,不要钱。回来用香油,用油渣子炒,用辣椒炒。自家菜园里的辣椒,长不大的,凹陷不平的,屁股先红的那种,一切开,辣气冲天,不像今天的辣椒,切开了什么也没有,精魂没了。豆腐渣耗油,有些人家用自家的咸菜汤泡,然后蒸,也好吃。
街上最有名的是臭干子,是用当地的臭菜,经年的臭菜汤,要臭的,越臭越好,泡,泡一夜,泡出来的。
坏东西,臭东西,永远是人们生活里的话题,没有了他们,生活似乎就缺少了点什么。他们总是生龙活虎的,生猛的,最有活力的,破坏的那一部分。他们在贫穷年代一个样,在富裕年代一个样。天地生人,如一副扑克,所有牌,都配好了的。每个地方如此。
芜湖这里的臭干子风味独特。每一个地方的臭干子,都应该风味独特。
路英海家的豆腐棚,有一条水沟,通往陈家塘,白色的洗锅水流下,许多鱼来吃,翻花,打闹。做豆腐跟养鱼,成了一条龙工程。
这些我们太熟了,因为长大的我们,在他们家揉、捏、包,什么都干,如家常便饭,我们都是伙计,帮工的,找乐的,路英海领着我们。
我们几个好兄弟一生是朋友,到什么地方都不怕坏人,因为关键时候,我们一起上,所以我们还是胆大的。
后人用豆腐渣工程来形容一种建筑质量,真是让人笑得肚子疼,害死了许多人,怎么能叫豆腐渣工程呢,应该叫害人工程,怎么能让做豆腐的去做工程呢?豆腐渣都是免费送的,或喂鱼,你去讨,人家就给。
坏豆子好豆子,最后都成渣。好人留香万年,坏人留臭名。
二毛子财大气粗后,也修路,包工程,做包工头,他偷工减料,一条水泥路塌陷了,一座学校的新楼倒了,是常事。验收不通,拿钱买通。他们拿到手的正经业务很多,出手大方,用钱说话,钱在话先,什么事拿不下?他们经营丧葬一条龙,他们最有市场敏感,什么来钱搞什么,什么利润大搞什么,跟着市场气候变化,灵活多样,风生水起,总吃头口水。
二毛子的故事很多,他做决断时,总从裤兜里抽出两张牌,如果点子大,就一定要拿下这个工程,如果点子小,就罢手。他裤兜里总有三十二张牌,俗称牌九,天罡地煞小鹅九瘪三鳖屎,样样有。一旦决断,就拼死命拿下工程,跟竞标方比赛送钱,那出手阔绰哎,不是竞标,是体育比赛,就是要一个输赢。他长江边做一个水利工程,亏了五百多万,就是为了一个赢字,他明晓得不赚钱,也要争。这样,下次就没有人敢跟他竞标。如果抽出的一张点子小,再好再肥的工程他也拱手相让。他对自己没有充分的自信,相信天数。世界就是一个牌局,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一个游戏,一个巨大的游戏现场。他把自己玩进去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要世人记得他的,就是他是一个好玩的人,一个坏人,一个怪豆子,一个坏豆子,做人就是要有个性,他有他的派,二毛子派,只是太低级。
我们都是小黄豆,总有一天要出头,这是陈小春唱的。但希望你我不要成为二毛子那样的坏豆子。他被天收走了,我们再也不晓得他会变成什么了。他这一辈子没有成为大学生,他对我们佩服有加,他自己是一个小学生,希望他下一辈子能上个学,有文化。
一个坏豆子。豆子可以做酱,可以做豆腐,还可以做绿豆糕、黄豆糕。他还做了什么,天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