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大姐住的旧屋里出来,三姐无限苍凉。大姐夫阿武在门口等她,问怎么样,她说,走开,别问,让我安静安静。阿武知道大姑娘一定没告诉她什么喜讯,三个人一道回家,阿武把罐子拎起来,扛上肩膀,走。出了村子,上了埂,风在罐子里回响。前年大姐在这个屋子喝农药死的时候,阿妈呼天抢地地坐在大姐家门口这只腌菜罐子边上哭,屁股上都是灰,阿武还清楚记得。以前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啊,家里一张大床,所有人睡一起,大姐在夜里总是说梦话,三姐每天上床前都要抱住大姐的后颈脖,要是不抱大姐的后颈脖的那天,她们两个肯定就吵架了,有时阿武也挤过去抱住大姐的脖子,吃大姐的头发,大姐会转过身来打阿武一下,而阿武就和她面对面地抱在一起,因为许多人挤一床,大姐要把头发收拢了才能睡。阿妈和阿大睡那一头,阿文是家里的长子,也睡那一头。这一头的几个孩子,是大姐、二姐、三姐、小阿姐、阿武,他们脚都不敢伸过去,也不愿意伸过去。几个小人窝在一起,亲热地打闹,阿武会用手捅三姐的腰,三姐虽然已经睡着了,但很快就转过身来,把手伸到阿武的胳肢窝里,阿武笑成一团,笑累了,就睡着了。但是,现在大姐已经死了。三姐说:我也在医院工作,产房里调包,天理不容!人怎么这么坏,天地间还有没有良心?
阿武问:被调包到哪里了?
三姐说:你们找对人了,明天,我还送饭给大姑娘吃,能找到。
从大江埂上走,三姐看到了阿姥家的屋,孤零零的一户,朝着江,这几年家里对姑爷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姑爷的儿子回来认了亲。阿姥也高兴死了。在三姐的记忆里,很小时,这里一户人家,家里的人脸色都很黄,他家每一年死一个人,大人孩子都不敢从他家门前过。要走的话也是飞跑,或者绕道。人人都说这里很阴,从这里走不好。那人家就是姑爷家。可阿姥嫁过去后,生了一大窝小伢。阿武说:我听见大姐在罐子里对我讲话,嗡嗡的。三姐说:鬼话。是风。你伤心,我也伤心。阿武说:真的。
他们又回忆起大姐来。以前大姐睡觉时经常说梦话,她说梦话会说得很响,家里人通过听大姐的梦话知道大姐的心事。大姐是少女,是村上最活泼的少女,有一次三姐和阿武他们决定下半夜一定要醒来,听大姐说梦话,下定决心,争取一定做到,不管自己的瞌睡有多大。当然这个决定不能告诉大姐,告诉她就完了。前一天晚上大姐在睡梦里咯咯咯咯地笑,把他们笑醒了,他们知道大姐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好的事。后来,大姐又高声说话、唱歌,可惜阿武他们在迷迷糊糊中又睡着了。阿妈生怕半夜里大姐梦笑梦哭,疯了跳起来,把自己家里的兄弟姐妹踩伤了。一窝孩子,瞌睡实在太大了,一个个眼皮比石磙子还重,就是被踩死了也没有人晓得。家里人人人都说大姐夜晚讲梦话的事,大姐听了,不相信地笑,到了夜里又照说不误,照笑不误。
三姐说,有一天晚上,阿武,你睡觉前拼命喝水,迟迟不肯上床,等到眼皮实在举不动了,才上床。大姐还在那里等,等阿武睡着了,才睡。她晓得自己一旦讲起梦话来,梦哭梦笑,会把人吵死。阿武憋不牢心事,一个劲地偷笑。大姐听到后就问阿武要干什么,后来阿武在大姐的怀里睡着了……
阿武的腿很长,阿武的影子也很长,下晚的日头把他的影子从江埂上拖到江埂下,简直有一千米长,一万米长……阿武扛着一只空罐子,在走。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过一个人。
他把头套戴起来,没有人晓得他是谁。他和三姐的距离越来越远。忽然,一辆载人三轮过去了,风驰电掣,跑得很快。
眼疾手快,阿武放下罐子,飞一般返回去,追,他的两条腿有天那么长,地那么久。
三轮车上,突然伸来一只鹰爪一样的胳膊。
二毛子嘴里叼着烟,笑谈着,瞬间被老鹰攫取了,滚在大坝埂上。
二毛子的头发全部张开,在冬天的风里凌乱。三轮在老远的地方停了。很小。
阿武夺命一般掐住他的脖子,骑在二毛子身上,吼:晓得我哪个吧?
阿武,放开老子!
我打扁你!
二毛子很快就不能说话了,因为他的喉部不能动弹了。他的手也在自己的喉部松开了,无力了,任意西东了。
阿武的手卡住二毛子的脖子。阿武和他一起滚到坝埂底下,阿武还清醒着,一巴掌抽醒他。阿武大喊:二毛子,老子要打杀你!
二毛子醒了,喊,阿武你疯了,你好好要扑我干什么?
阿武道,害人精,我要找我大姐生下的儿子,郑医生、大姑娘都说了,你说不说?
我说什么啊?我没有惹你啊,你疯了,大过年的,你要干什么?你想死了?
我知道你叔叔管公安,但我现在就想把你脸打烂。
你知道我叔叔管公安你还敢这样,你到底白道黑道啊阿武?
你说我大姐第一胎生的那男孩子到哪里去了!
这事与我无关。
没有证据我不会找你。郑医生已经到我家下跪。我也请了律师。
你打我是犯法的,我现在学好了,告诉你,这是一个法治社会,不是流氓社会。阿武,你在哪个流氓学校进修的啊?你放开我,我要走。我有事。
你就告诉我一点,那晚,大龙塘里漂浮的死婴,是不是我大姐的孩子?
我不晓得。我一点不晓得。忘记了。你犯法了,我要报警。
二毛子,这次你死定了,我掌握的证据是你先后贩卖了几十个婴儿,我回来和你决战了!连你家的叔叔一起搞!你他妈干的不是人事,令人发指,每个村都有受害者,你逃不了了!你若承认,还我家孩子,我饶你一死,你不承认,我让你死得很难看。不是我一个人要搞你,许多人要搞你,你还嘴硬!
放开我,老子穿制服了,不跟你小混混计较!
二毛子,你恶贯满盈,你干的坏事太多,你一桩都不愿意承认,你不是人!你穿制服了,也不是人!
说话要有证据。
老子有!
有理讲理,你打我干什么啊?你可以逮我,可以铐我,你这样扑我,滚这坝埂底下,一身泥巴草,老子怎么见人啊?当年我们抱小伢给人家,是做善事啊,人家到今天都感激我啊,你大姐家小伢好好的,你干嘛疯了找郑医生,找大姑娘,找我啊?
看来你调包还不承认,溺死婴儿还不承认!男孩换女孩,你换了多少个?那年水很满,有一具死婴,漂浮在大龙塘,看到的人翻过那孩子,是一个男婴,长着可爱的小鸡巴,人人惋惜,不是你干的?我阿武怕过你,但现在,我要主持龙塘正义……
我不会残忍到搞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生命吧,我和你阿大、老焦、阿平子他们干架,是体育竞技,胜者为王,谁赢谁老大!你阿武,不是瘪三一样输在我手里吗?不要找十几年前的事搞我!
2.
老远的,大坝埂上,一辆三轮车里的人,三姐、大姐夫,都在向下看。坝埂斜坡有一百多米,两个小小打斗的人影,在一百多米外,拉来扯去,滚来滚去。
阿武活动了筋骨回到大坝埂上,罐子边。他更加气愤了。三轮车上的人打招呼,也没有看见。他周围有许多声音,三姐也在喊他,他没听见。他提起罐子,又走。
再走几步就到家了。二毛子已经爬到三轮车上,走了。阿武又听到了罐子里的风声。一大片老柳树防护林,长江一条白带子。阿武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不要把我放下,阿武,听到我的声音了没有?阿武,你真是我的好兄弟!阿武没有回答那声音。那罐子里的声音又说:阿武,我一个人好怕,怕你在这没人的地方歇下,阿武,你不能把我歇在荒凉的地方……阿武,走慢一点,等我!三姐在老远的后面喊。
阿武迈着大步,一边哭一边走。他心里像狼一样在嚎,但嘴上却不敢发大声,只有鼻涕和眼泪在死命流。罐子里咣当咣当地响,里面的声音又笑又跳,延伸着,扩展着,还有回声,像是在唱一场大戏,像是另一个宇宙发出来的回声。
一辆车从老远的地方过来,那车只有一只灯是亮的,江边雾大,江埂弯曲,白天也要打灯。大姐说:我要是还和你们在一起就好了,我怎么一下就做了傻事?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家大姐夫,他的日子不好过,他压煤饼压得鼻眼里都是黑灰,那样寿命不会长的。阿大阿妈他们都好吧?我永生永世记得你,阿武,我好多天没这样快活过了。三姐她好吧,她是不是还喜欢看《德伯家的苔丝》,小时我们经常吵嘴,但她是我妹,她总向往浪漫生活,我最反对她的就是这一点了,什么浪漫,人间都是琐碎,连我在画家家里,也是琐碎。你说一个艺术家该多浪漫,但他,我遇到了,也是烦人事。
下畈子了,走到大龙塘边上,三姐对大姐夫说:以前这里有一棵梅树,是蜡梅,我切记得有一年下雪,开得像雪,香得死人,我想移回家,回家跟阿大讲,阿大背一把锹,我拿一团绳绕子跟着他,蹚雪过来,没找到那棵梅。踩雪回家,路上我掉到雪窖子里,阿大没拉我,让我自己爬上来,我爬不上来,他就把锹伸过来,我抓住锹把子,上来了。大姐夫说,好多年前这里是有一棵蜡梅,好大,一把锹哪里移得了?去年我梦见你大姐,我说你现在住在哪里,大姐咯咯笑,说:我啊?我现在住在悬崖边,你瞧不见我,有竹子,搭了一条竹道,竹道是悬空的,底下是万丈悬崖。
家里很热闹。小豌豆紫茄子她们在跑。江埂上有人走路,车子在江埂上快速地跑,大家都在赶晚。
阿文说:“三姐,回来一趟不容易,稀客啊,我要木兰杀一只老母鸡,晚上我们喝酒。”三姐说:“我就在家和妈妈说几句话。”三姐总把阿武的屋当家,因为这里是以前家的位置。
阿妈找了一只篮子,到菜园铲菜去了。三姐说,我来拎。
阿妈准备的饭很丰盛,有韭菜炒鸡蛋,还有麻油香干,有油炒花生米,还有去年腌的小腊菜,当然还有大锅柴火稀饭。家里的地铺水泥了,自来水装到了家,有线电视接到了家,电话也安装到了家,这些都是必然的,许多年以前,可不是这样,不过那也是必然的。许多年以前生活就该是那样,而现在,就该是这样,空气里充满了必然,时间里充满了必然,在这些必然里面,有一些偶然,谁也不能把它剥离出来。许多年以前,阿武每天开车行驶在故乡的疙瘩路上,整天想出去,渴望离开故乡,甚至是打锅卖铁地要离开,现在他在梦里都想回来。
还是这里是最好的地方,阿姥就是七仙女。自己以前眼睛钝,没认出来。姑爷是个魔鬼,但魔鬼更爱人间。
3.
农历三十上午,大家去上坟,烧了几刀纸,又特别为素琴烧了纸。到处都是祭亡灵的人和袅袅的青烟。外公、外婆、阿文、木兰在家里忙年夜饭。回来的时候,从村子里经过,看到牛角上也贴了红纸,小豌豆就问为什么。三姐夫对小豌豆说:“中国人安排所有的天下生灵,包括大地、树木、动物和鬼魂,都过年。”吃年夜饭时,大家为大姐素琴泼了一杯水酒在地上。初一上午,大家又说起大姐,三姐和金竹就哭了起来,阿妈也哭了起来。大家都想念大姐。三姐说:“我一直就觉得素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不吉利。”阿文说:“我家大姐的为人是没得说的,她在家里最大,她为了我们弟兄姐妹甘心贴出一切,我最初买的那小四轮都是她贴钱的,我一生都忘不了她。以后我发财了我要烧一辆拖拉机给她,让她在天庭里开着拖拉机去兜风。”阿武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感觉大姐就在我身边。”
在农村过年就是好,吃的是新米、本鸡、本鸭、本鳖,还有黑猪肉、本鸡蛋、无污染蔬菜和自家腌制的咸菜。三姐夫对小豌豆说:“不光这些,在这里,我们呼吸的空气,也是干净的。”玫亭听了,就问小豌豆:“小豌豆,你以后愿意嫁到农村来吗?”小豌豆在逗舅妈的小宝宝玩,她问:“你让我嫁给谁?”紫茄子说:“我要嫁给董永。”阿武说:“小豌豆,到了农村,就是过天仙配一样的生活。”小豌豆问:“天仙配是在农村吗?”阿武说:“现在也有城市版的天仙配,我和玫亭舅母是苏州版的天仙配,你爸爸妈妈,是杭州版的天仙配,阿文大舅和木兰舅母、外公外婆、姑爹爹姑奶奶,是农村版的天仙配,小姨妈和小姨父,是天津版的天仙配,大姨妈素琴……是半对……天仙配。”阿武晓得一下又说错了话,就停下了。
家里每天有人来拜年。亲戚朋友都在来来往往地走动,大家到一起,就在一起闲话。阿文说:“现在在我们农村,像我这样养了两个儿子,以后我们家就是最狠的。兄弟两个往哪儿一站,袖子一捋,没有人敢翻眼睛,……谁还敢借我五万块钱不还?”阿武说:“我看到钱光明在姑爷的棚屋里躺着,他这人也还棍气,拿半条腿换20万还债。我们这块地方不出一个孬种!只有二毛子坏得淌脓,还是一个孬种。”
阿文问:“什么一条腿20万,我怎么不晓得?”姑爷现在已经是家里的常客,他说:“你怎么晓得?你头脑简单。阿武现在头脑不简单了,以后你们兄弟姐妹中间,阿武是一个人物,只要他走正路。”
阿文不干了,说:“姑爷,你讲阿武厉害,就是讲我不中了,是吧?还是我阿姥最好。以前阿姥在坝埂上遇到我阿文,老远喊,大侄子,你到我家里来,我家买了猪肉哎,我汆一碗精肉给你吃。然后我站在那里,看阿姥点火烧锅,切肉捏粉,沸水下锅,点葱花,一眨眼我吃光了。阿姥讲,别对你姑大大讲哎,我家没人,我才敢喊你,晓得你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鱼,鱼汆了,也好吃哎。姑爷,你家里买肉都是晚上吃,白天吃,怕人家晓得子。我家阿姥最疼我。”
阿妈说:“不要比。一家人,都是亲的。”
阿武说:“我给二毛子下了战书,我们还没有对决。”
喝酒吃饭时,姑爷被几个侄儿侄女的灌多了,他趁势也就给大家露了一小手,把所有人的手机都偷走了,大家都惊呆了,他竟然还会说杭州话,和三姐三姐夫对飙杭州话,上海话说得更溜。接着他开始吹牛了:“都是家里人,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一桩绝密的事,我在上海杭州南京做扒手一共待过4年,我这一生,有10年时间,是在江南大山里捉蛇,一辈子江湖漂……现在我在乡下包了一百多亩圩埂,养芦苇,养鱼,我在长江边还买卖一点黄沙,家里砌小楼,我今天来也是专门来请你们小班辈的,你家阿姥躺在床上盼你们过去,你们过去了,春上,她就能起身放鹅了。”
玫亭在教小豌豆和紫茄子:“现在我们玩杠子打老虎的游戏。你们都听好了,规则这样: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拱杠子。像这样,用筷子在桌子上咄。谁输了谁喝酒,狡赖是小爬虫。你们俩先来。准备好。”
“杠子杠子老虎!”
“杠子杠子鸡!”
“杠子杠子虫!”
“杠子杠子杠子!”
正月初六,三姐他们一行四人返回杭州。上了客车后,客车上突然放起了熟悉的家乡黄梅戏《天仙配》来。旋律总是那么熟悉,声调也是那么熟悉。正是开场,七姐妹在天上偷看人间。
每年过年,家乡的电台、电视上,都会放这经典的家乡戏。七女唱道: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我有心偷把人间看,又怕父王知道不留情。我何不去把大姐找,她能做主能担承。大姐说:且慢!众位妹妹,只可偷看片刻,要是给父王知道,你我吃罪不起。众人道:晓得。二姐:大姐,还是七妹的主意好,你看人间是多么好看哪!大姐:人间好看得很哪!七女:大姐你看,那些人儿,肩背渔网,手拿船篙,站在船头之上……大姐说:那是打鱼的。……我要一并赞他们几句,你们听了!(唱)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天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二姐:你们来看哪!大姐:那是砍柴的。
三姐临走时,把自己了解的事交代给了阿大阿妈,说:大姑娘知道那个男孩子的下落,不过你们,包括阿武、大姐夫,都不要插手,我要联系那个画家。阿武,尽快回苏州,和玫亭一起做事,生活要紧,不要一个劲想着报仇雪恨,最后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4.
龙塘正义谁来主持?靠戴天肯定不中。一生也就一眨眼工夫,他已经打不动了。
阿文的家里,阿文的大儿子在上海打工,已经长到1米82,第一年打工就赚了一套西装和一只拖回家的箱包。阿文的小儿子比他还高,在县城读高中,他一到县城读书就生病,小毛病一个连一个,原因是长得帅,女孩子喜欢纠缠他。阿妈放弃了城市打工生涯,回来照顾他,陪读,租了房子,每天烧饭给这个孙子吃。靠他们,也不行,他们还小。
三姐走后,阿武阿文阿大大姐夫姑爷都在,商量开春立即行事。男人们到一起就热血沸腾,忘记了三姐临走时的话。
第二天,阿武就去了地区行署,找到自己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在地区行署当公安办事员。阿武说,我收集了大毛子二毛子的所有犯罪证据,事关我家,我要摊牌了,这次出手一定准,你敢不敢帮我?他的靠山是一个重要领导。
那个同学说,谁?
阿武说,说出来吓你一跳,管你们的政法系统副书记。
那个同学说,哈哈,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能搞倒他?
阿武说,看来你不愿意帮我了,我找别人去。
别别别,你把材料都交给我,我看看。材料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阿武把证据都给了他,要求立案。
他犹豫着,说,你这是举报,还是立案?
阿武说,都行,我就想搞倒他,罪证确凿啊,包庇他自己家无恶不作的侄子二毛子!
好,你不要走,中午我留你吃饭,下午,会有人专门和你谈的。
下午,来了一辆警车,把阿武带走了。
阿武说,你们为什么拷我?
来人说,必须拷住你。
阿武说,你们铐我一个人没有用,我走的是正规法律路子,我的材料还有副本,北京都有,你们搞不倒我!
家里人不知道阿武去了哪里,他们乱猜一气,阿武说找这个人十拿九稳,但阿武去了,就失踪了。
他们到地区行署去找阿武,找到了阿武的这个同学,这个同学一张公文脸,说阿武来过,但走了。
戴天赶紧给三姐夫打电话,让三姐夫想办法。
三姐夫电话打到地区行署,通过熟人找,可对方竟然说,没有一丝阿武消息,没来过。
一家人急死了。
男人们又去找二毛子,问他要人。
二毛子说,我怎么晓得他?他去年年底要我命,我还没找他算账!
戴天又到了地区行署,找到了阿武的那个同学,死死跟着他要儿子。
那个同学说,戴天同志,你也是党员,你不要声张,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讲,我在保护阿武。如果材料都属实,我们的政法委书记马上就要被双规,二毛子马上就要自食其果。阿武是我们故意这样保护的,他出去,就有凶险,你们等着大获全胜吧。
戴天不相信:你骗我吧?我要去找老焦了,他是我老伙计,阿武跟你说过吧?
他果断地说,不骗你,你现在最好不要惊动焦专员,他晓得这事,这也是他的亲自部署。
戴天激动地说,真的?
他说,正义就是正义,龙塘的事,下面不作为,上面早就想管了。
戴天说,你让我看一眼阿武,我不放心。
他说,不能,阿武在哪里,你家杭州的三姐夫知道。
戴天说,他说没有阿武的一丝消息。
他说,那就是他觉得不应该告诉你,他知道。你回去,再给他打一个电话,就说是我说的,他就会告诉你真相。
戴天不大相信地走了。
回去以后,戴天就给杭州的三姐三姐夫打电话。三姐夫说,阿武是一个法盲,不能让他动手,他动手,就被动了,现在把他控制起来,是最好的办法,有人想搞掉他。
戴天激动地说,晓得了,晓得了。
……
5.
事情扑朔迷离,时间很煎熬人。家里遇到过告状送了一条命的事,现在又出一桩,家人更是胆战心惊。不敢相信任何人,但阿武又找不到。
阿武被人偷走了。
有人把阿武从地区行署带走,囚禁在长江里一条船上,度过了漫长的六个月的时光。
波光粼粼。浊水滔天。天黑风高。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失踪了,死了。
阿武的同学,三姐夫这些知道内情的人,转而也都无比失落。
事情的后面,还有事情。
都有人主使,有人运筹。有人谋划,有人执行。
搞倒一个人不容易。
你搞我,我也可以搞你。
胶着状态是人生,也是人间最常见的状态。那些快刀乱麻的行动,都是影视剧渲染的。真正的曙光毕现,是在漫长的黑暗之后。
也许没有曙光,有的就是清早晨的黑暗。清早的黑暗和夜晚的黑暗,没有什么两样。
阿武到底是死,是活?
一家人心乱如麻。
……
有一天,戴天从村子里出来,要翻过无为大堤,到外河套子里摘棉花。
上去就看见丧葬队伍,白衣白帽的,也没有棺材,是骨灰盒子捧着,一张画像。他吓一跳。一张画像就是一个人,但这个画像怎么看,都认不出是哪个。戴天看了几眼都没认出来。
后面披麻戴孝的,吹吹打打,哭哭闹闹,在家门口的长江大坝埂上快速走过。戴天年老脚慢,跑得气喘吁吁,跑到坝埂前头,追不上。一个活人居然追不上一个死人!当年他可是飞毛腿啊,一天一夜从芜湖走到武汉,汉口码头上海滩,哪里没去过?他和一个老交情可谓绝对双煞,出门就一道,打人一起上!芜湖,安庆,铜陵,南京,都留了他们的拳脚,身影。
终于,他好奇,抓住一人,问是哪个死了,人家告诉他二毛子死了。他惊得嘴都歪了,二毛子可是地头蛇啊,阿武这次要搞的对头,四十啷当岁,正是杀人放火的时候,怎么先死了?
大概是年轻力壮而死,又死得蹊跷,队伍走得快,唢呐吹得碎人耳,铳子打破天。风清日白的,一个人走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是二毛子。人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看到仇人死,仇人先死、自己后死。戴天看到了。一辈子恩怨啊,但是二毛子不是我弄死的,他几次想打死我,他怎么先死了?
是阿武?
早晓得我也放挂爆竹,不过我不干那种背后损人事,人死,都是天数,应该厚葬归祖。
二毛子忽然暴毙,不知谁杀了他。所有人都不知道。问大毛子,大毛子也说不知道。龙塘以及长江边所有受害人家,都额手称庆,大放鞭炮。越过高高的无为大堤,下去,到了外面的江套子里,戴天到了棉花地里,低头修剪棉花,嚓嚓嚓嚓的一声声响。江边的风,在浅浅地吹,浪在轻轻地打。坝埂上的吹打队伍早就走得没了影子。
一个暴力男,被老天收走了。
活蹦乱跳的一条命啊。谁不是呢?
哎,人死了要是变成肥料多好,一百多斤的骨肉,烧了一把灰,可惜了。要是变成了肥料,撒在庄稼地里,也能肥田。就是埋在地下,棺材烂了,虫子吃了,也肥了土地。装在盒子里,可惜了!
被天收走了。戴天一边干活,一边咕哝。后来,他开始唱歌,嘶喊,哭。反正不丑,反正没有人听见。听见了,他这么大岁数,怕什么?他伤心,苍凉。江风他不稀罕。日光他不稀罕。仇人死了,他并不快活。他只要友情。只要相处。没有人做朋友,活着,还有什么屌意思?
从地里回家,戴天一个人吃饭。不小心牙齿又掉了一颗。戴天把它甩到屋头上。牙齿掉了自己还不晓得,起先裹在一块肉里,嘴巴裹啊裹的,找到了,用手抠出来,又用嘴吮一吮,舍不得。从自己嘴巴里掉下来的东西。安不回去了,就把它扔了。没法子啊。
人都是想着青年壮年时候的事,那时候多有劲啊,老了,就不中用了,现在,就是回忆了。一辈子有多长?人生,有多长?故事有多少?坏东西,没良心的,有多少?还有,一个人,一辈子,又能做什么?为什么不求心安,总求利益?
我什么时候死了,笃定也要风光一下。阿武三姐小妹这些搪炮子子的,还不都率领一大家人口回来送我的终?村里现在是很空了,剩几个七老八十的,冷冷清清的。还有几个妇女,几个小伢。以前多热闹啊!
牛还有,拖拉机还有,拉砖的车子还在跑,龙塘还在,坝埂还在,长江还在,可就是感觉很空,感觉没有人了。过去那么多的人都跑哪里去了?过去多热闹啊?那些人呢?
戴天天天还去地里剪棉花,天天想些跟棉花不相干的事。阿妈在无为县城,戴天就是哪里都不想去,舍不得家里的屋,舍不得家里的土,舍不得家乡的那些人那些事,舍不得家乡的鬼。
没有人说话了,他就跟土说话,跟墙说话,跟不顶龙的姑爷说话。
一天一天过去,阿武呢?
他要动身去找儿子。阿文找不到,自己要动,不行就最后一张牌,去找顾九妹、老焦了,还能找谁?我家不能死了一个大姐,再死一个阿武!
6.
事后地区行署的那个警官告诉他们,挺在最前面的士兵是最勇猛的,也是最凶险的,久经沙场的指挥官都晓得这一点,所以要保护英雄不要成为英烈。让最精锐的士兵死掉,绝不是高明的指挥官所为。
行动归省公安部门直接指挥。
焦通专员的地区行署只是参与。
二毛子贩卖婴儿的犯法行为牵涉面很广,跨市、跨省,沿长江到处波及,影响极为恶劣。而二毛子还蒙在鼓里,不晓得。
这一天联防大队长叫来了二毛子,二毛子眯缝着眼,高兴地说,今年我超额完成任务指标,大队长是不是要犒赏我啊?
大队长没吭声,一直走。
二毛子跟着。
二毛子还沉浸在自己的夜晚抓赌刺激里:乖乖,昨天晚上在坝埂头,他们干得大哎,凌晨三点,破门而入,一屋子烟,都是现钱,拉杆箱,点了没有,多少,大队长?
大队长黑着脸,开车,把二毛子带到老远一个宾馆,一个房间里,拉上门,走了。
二舅!二毛子喊。
赶忙递烟。
二舅黑着脸,没有作声。
二舅,你怎么来啦,怎么不提前打招呼?这多不好,这这这我这什么也没安排。
二舅说,二毛子,我问你一个事,大龙塘那一年,那个死婴,男孩子,是不是你扔的,大姑娘喂奶喂死的,这个事,人人皆知,现在人家指认你干的,你能赖掉不?
二毛子说,这个小事啊,小事,不提防,没注意。
二舅说,到底是她喂奶喂死的,还是你扔下去淹死了?
二毛子说,十几年了,晚上的事,当时又气,不记得了,反正也没有人晓得,影响不大。
二舅阴冷地说,影响大不大,漂了多少天?那么多人看,你为什么不收拾?你为什么不收尸?我们打仗,战友死了,我冒枪林弹雨,都拖他回来埋葬,你怎么对一个无辜的小孩,不收尸?你做给哪个看?给天看?每个人都有灵魂的,小伢子也有灵魂!
好多年了,二毛子轻松地说。
二舅啪地打过来一巴掌,把枪掏出来了,顶着二毛子的脑门子,这是二毛子从没有看到过的架势。
二舅呵斥:要你不要打我的名声,你到处打我的名声!你干的事,现在都到了我头上!你在江湖上结冤家,为了保护你不死,我让你入联防队,人家要下你头你晓得吧,大毛子告诉过你,你还到处嚣张,为非作歹,你以为你是谁啊?当年你焦专员都敢打,九姑家屋都敢烧,你是不是以为你打出头啦?今天我要亲手毙了你。
二毛子笑着,说,以前小,那是打着玩,烧屋也烧着玩烧着的。二舅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听你话,学好。现在我听你话,已经走上正道。
没有机会了。你今天就要离开联防队,回到江湖,是死是活,你自己把握。你就是一条鼻涕虫爬人身上甩不掉!你能找到地方躲不?
能。
你的所作所为,都仗着我。我本来想,以你有一个哑巴妈妈,是残疾家庭为借口,养儿不教,可是行不通。现在,我们两个,现在,要死一个,你说死哪个?
我。二毛子一边说,一边发抖了。他知道二舅这次说的是真的了,以前一切事情,他都当是儿戏玩过来的。他狠也狠过来了,爬也爬过来了。
你怎么死?
我自有办法。
怎么能不牵涉到我?人人晓得你到处说你后台是我!
我没说啊,我对人家只说是我二叔,从来没说二舅,人家搞不清二叔二舅,对不上。
笑话。你以为世人像你一样幼稚!鼻涕虫!除了卖孩子,你还干哪些勾当?
以前干的多的去了,家里穷,搞钱吗,想到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哪还干那些?
你活不久了,你后事我都替你安排,我让大毛子经手。你们兄弟已经分道扬镳,但他,会给你收尸的,你放心。他能忏悔,能想着去给九姑道歉,你怎么从来就没有这个心?
真的啊?这次是真的?要我死?……我天天忙,哪里有心情想这些事。为什么要道歉,她当年要我打的。
你干过的坏事,一条一条的,我都拿到了,你不说的,我也晓得了。去阎王那里讲吧。我管不了你了。
那二舅你放心,我爬也爬到芜湖,到九姑那里,找到她,给她磕头,说所有事都是我自己干的,与二舅无关。
迟了。二毛子,你是我的亲侄子,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怎么死的,当初怎么作孽,今天怎么死,连带我坐牢吃枪子,怪我管教不严啊,你死后好好反省吧。
二毛子突然发毛了,说,二叔,你口口声声讲死,讲你死我死,我怎么死啊,我怎么突然死啊?一个好好的人,我为什么要死?
二叔眼圈红了,不再说话,夺门而走。
……
事后复盘,人人都说,这次行动做得非常漂亮,逼政法委副书记干掉了自己的亲外巴子,流着泪杀亲啊,以图自保。结果,还是没有保住自己的职位。
不光没有保住自己的地位,还落人把柄,下了大牢。
戴天瞠目结舌,说:如今干仗这样干啦?
那警官说,老英雄,时代不同了!
姑爷也吃惊,说:还没有人喝彩,戏就结束了?
阿武那时走回家来了,终于冒头,说: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阿妈却幽幽地说,但是,素琴还是不能回来。
阿武说,素琴现在过的也是好日子。
戴天说,阿武,现在打仗,真的不要动手了啊?
阿武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兵法。
戴天说,这后面,一定有贵人相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