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乡村,有些人干坏事,你没逮到他手颈把子,他死不承认,你逮到他手颈把子,他也不承认。有些事,与你家无关你就看热闹,哪怕是杀人。杀人总有什么江湖恩怨,要看好久,才能看出门道。
与你家有关,你就拼命。二话不说。
阿武上半年结婚,热闹之前,先跟阿大阿妈结结婚贺礼的账,想预支,用这笔钱来粉刷墙面,做外装修,但是钱还不够。阿武说,这么多亲朋好友姐妹兄弟,怎么盘算下来,就这么点钱?
阿大说,难道老子赚你的钱?我所有钱都贴进去了!吃喝,来情还礼,都有账的!
闲下来后,阿妈要到天津去了,说:“年底小阿姐金竹也要回来结婚了,下半年阿武的孩子就要出世,我还能赶紧在外面做半年事。”
戴天说:“你最好到合肥大姐素琴那里去一下,阿武做喜事,她这趟回来,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你要她别一心想着告状了,过日子要紧。”
阿妈没当回事,说:“他们日子过得快活得很,小伢子有婆婆看管着,一个做煤球一个做保姆,现在又都在合肥,吃住在一起,有什么不放心的?”
戴天说:“人不管在哪里过日子,主要是看她精神怎么样,看精神怎么样,就知道人活得怎么样。……像我,你就是让我住在天堂里,我也是愁儿女!像阿武,他就是裤裆里只剩下一粒虱子,他也是精神抖擞的。”
阿武独守新婚空房,脾气不大好,他听了,说:“你只会愁儿女,可也不能帮儿女!大姐在北京告状,只有我去看过她。”
戴天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我有钱,不帮你个没用的东西,还给她?”
阿武说:“我也不稀罕你的钱。你那厂子里的钱,谁也搞不清!上次我在北京没遇到阿平子,遇到我要问问他到底有多少股子,我怎么一股都没有?”
戴天说:“我还没死,这是我们老兄弟的产业,你不要搅和,人穷要有骨气。”
阿武说:“我是有骨气啊,家里做屋,门脸都没有,我没骨气谁有骨气?”
戴天说:“这个屋,地基比哪家都大,地底下,一块一块青石,投的都是钱,只要装潢了,气派了呢。玫亭不懂,她大大懂。”
阿武说:“阿大,你少吹牛了!你这样让我毛坯屋结婚,我八辈子也记得你!”
戴天说:“你记得怎样?你还想跟我反眼啊?”
阿武说:“我不敢,我只记得你没用。”
戴天一听,更激动了,说:“我没本事,我没用,可这屋也有一大半是老子的!”阿武说:“以后我粉上面,你粉下面。你也别上来。……我没有钱,我就一生世不粉下面。”
戴天不愿意跟阿武说了,他用气话对阿妈说:“家里有阿武在,你走了,我就把底下的门锁起来,我到厂子里住去,厂子里没生活,我就到城市拣破烂去。”
阿妈走过来,苦口婆心地说:“阿武,明天我走了,你在家里,不要游手好闲的,你明天跟你阿大后面,种种棉花,帮他一手。”戴天讽刺地说:“哈哈,你指望阿武种棉花?他会吃棉花!”阿武说:“我不会种棉花,我可以吃棉蚜虫啊!……只要老头子在田头,我就不愿意在田尾,我就不跟他在一起!我也不是农村人,我这样的人,会在农村干一辈子农活?”
阿妈说:“阿武,他那个厂子,你有兴趣就去打理,说不定你们年轻人一做就来钱了。”
阿武说:“我去他那个破厂子?那也叫厂子?就几块砖箍个大院子,然后收破烂剥电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戴天火了,突然吼起来:“有本事你别住这屋里!”
阿武也火了,说:“我一把火把你这屋烧了!”
阿妈看阿武和戴天两个又干上了,赶紧在中间劝慰,说:“你们两个都别吵了,阿武的心意我晓得,玫亭她怀孕五个月了,马上就要生人了,下半年坐月子还要家来住,家来了,屋还没粉,他心情不好。”
戴天也抬高了声音,对阿妈断喝道:“他心情不好,我心情就好啊?……我就不同意你到天津去!你硬要去!我就劝你,还是到合肥去看一下大姐素琴,我看她精神不对,现在他们在合肥信访,又说有一个什么彭主任的,很重视她的事。只要有人鼓励她,大姐素琴这个孬子,就会当个事在干!她一个人出什么头啊?……不好!……她不晓得人家一年收计划生育罚款,要收多少钱?人家被罚款,人家不说话,就她一个人在吵,她是活孬子!……做任何事,只要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都不好。你看这次在阿武的婚事上,她喝酒都不跟那些干部喝!……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到我家里来,也是看得起我这张老脸。”
阿妈说:“你别这样说,现在这些干部,也真是不像话,什么坏事不干?老百姓一干什么,就来罚款!”
戴天说:“普天下都这样,你一个人翻不了天!哪个朝代没有苛捐杂税?大姐做事太认死理,不好。”
阿武又在旁边朝戴天放冷箭说:“都像你这样,像个乌龟缩在家里,遇到事情也不站出来说话,那我们国家,还有没有民主了?”
戴天说:“我一生过安稳日子,也还快活得很,我的同学,当了大官,又失了乌纱帽,我什么也没得,我什么也没失,我照样过得快活得很!我有厂子,马上还要跟你家姑爷一道去承包圩塘去!……不像你,娶了个媳妇三天就跑了!……你就一张嘴有半斤重!”
阿武冲着戴天说:“老头子,人家叫你的绰号你晓得吗?人家喊你大孬子哩,说你这个人不会发火,性子好!你性子好,现在就是一个一百多斤重的大孬子啊,当年,你也是一个英雄好汉啊!”
戴天听了,呼啸一下跑去拿东西了。
2.
阿妈知道又要出事,慌张地推阿武走。阿武听到了朴刀响,知道戴天要拼命,赶忙窜走了。戴天手里拿着铁钎来了,追出去找阿武。阿妈死揪住戴天,她晓得老头子真发火了。
矛盾激化了,戴天在那里跳啊叫,他大声说:“大家都不活了!……老子养他二十多年了,他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还一张嘴!……从车子到卖菜,从山东跑到广东,现在成了流浪汉,还死嘴!阿武,你出来,你给我出来,老子和你打一架,哪个输了,哪个以后就别在另一个人面前狠!”
阿武突然阴出来了,说:“好啊,我同意。你把朴刀扔掉,铁钎也扔掉。”阿武一只手抓一棵树,做掩护。
戴天扔了铁钎。戴天说:“让你阿妈做裁判。”
阿妈说:“老头子你别逞狠了,你现在哪里是阿武的对手?”
戴天丧心病狂地喊:“我愿打服输。”
阿武阴狠地笑着,说:“哈哈,一个送死的,好久没练手的了,谢谢。”
然后两个人在月光下对峙,兜圈。阿妈把铁钎朴刀拿去藏起来。忽然,外面的大月光没了,漫天的大雾袭来,白汤汤的,盖满了村子,盖满了江边,十米外看不见人。
戴天变成影子,阿武变成影子,新屋变成影子,阿妈变成影子,树变成影子。月亮似乎在,但只有一个影子。
空气里湿润润的。
接着,地下瞬间爬满了长江大毛蟹,黑压压的,咂咂咂咂响,急速涌动,急匆匆爬,比鬼爬得还快,有些往树上爬,有些往屋顶上爬,全村欢腾了,家家户户喊起来,开始找东西抓长江里的大毛蟹,用手抓,用脚踩。
戴天阿武满地抓,用衣服盖,塞进阿妈提来的桶里。又抓,又塞。
忽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屋子似乎变成了很久以前的草屋,时间也回到了很久以前,家里所有小伢都出来了,远在天津的小妹,合肥的素琴,合肥的二姐,杭州的三姐,阿文,都来了,七手八脚的,都来抓,戴天和阿武早就忘记了打架,面对天发的横财,只能受纳啊。
这毛蟹以前大雾天在河套子里爬,今年这个大雾天,爬到了村子里,少有。看来这毛蟹的阵势太大,野外已经纳不下。
终于歇息下来,那比打一场架还累人啊。
门口歇着两只水桶,上面盖着盖板。阿妈在那里笑,说跑了许多,要不还多。全村都在笑,家家发了财,但其实也没抓多少。阿武的桶里,比戴天的多。
戴天在那里点了一根烟,看天上的月亮,说:“怪事,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蟹子,大月亮又出来了!……素琴呢?刚才大姐素琴帮我抓了不少大毛蟹啊。”
阿妈说:“瞎扯什么,哪里有素琴啊?”
戴天说:“哎,我听到她在叫啊抓啊,阿武你看到素琴没?”
阿武说:“还打不打了?雾退了,毛蟹也爬完了,不打我睡觉去了,我还要养好精神对付二毛子。”
阿妈听了,说:“阿武,明天我走了,你不要找二毛子,他现在是一霸,你也不要和你阿大打架,你也是结了婚马上要生子的人了,要懂事。”
阿武说:“我和二毛子有一箭之仇。我要找他算账的。”
3.
阿武结婚前,去苏州接玫亭,玫亭两个哥哥请阿武小夫妻吃饭,给他们钱,在自己家的古宅里。古宅,其实是东山镇一片保护的旧房屋。瓦屋,院子,天井。旁边就是著名的雕花楼。这两个哥哥出去得早,在这里买了许多屋,在太湖边还开了饭店。
离家到外面打工的人,总是在说干什么最赚钱,这是他们永久的话题,吃饭喝酒过程中间,他们就说到了收破烂、乞讨、卖粪、承包厕所收钱也能赚大钱,他们纷纷出主意,要阿武干什么,以后靠这个营生,他们都说,男怕入错行啊。
玫亭说,阿武最喜欢的是游手好闲。大阿哥说,阿武,你阿大的电缆厂就是收破烂,旧变压器,淘汰的工业品,旧家电,芜湖铜陵南京苏州杭州上海有多少废品啊,你怎么不干?
阿武说,我如果是残废,我就去乞讨,搞一个小滑板,把自己腿敲断,整天在城市里爬。
二阿哥说,那你要跟二毛子学,他最早搞了不少小伢在芜湖街上乞讨,晚上一辆面包车全部装回去,收工。现在据说在大城市干,他们都有组织的。
阿武说,二毛子干这个啊?我怎么不晓得?他在哪里搞那么多老乞丐小乞丐?
二阿哥说,他老早就贩卖婴儿啊你不晓得阿,我们那里计划生育打掉的孩子,都是他们收走的。他在每家医院妇产科做生意,有业务往来的,我们那里人口多,打胎一年打掉多少,又有多少拿不到出生证的孩子啊!
阿武说,那他把那些孩子养大,再弄断腿,挖掉眼,去乞讨?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什么缺德的事他干不出来?哪家不想生个男孩,一年有多少打掉的二胎?
阿武说,这个钱是减阳寿的钱。白给我,我也不要。
阿武和玫亭返回老家的车上,遇到了上海民政部门收容所的一个女工作人员,遣返一个孤儿回无城。她不认得路。阿武就带她找到了无城的民政局,人家还谢谢阿武的古道热肠,还留了他的电话。
后来那个女的给阿武打电话,说,你们老家这里居然找不到这个孤儿的家。那个孤儿不会说话,舌头怎么处理了,额头上有一个刺青,像一只凶狠的鹰,又不像。简单刺上去的,只是做一个明显的标记。
阿武在二坝喝酒那天,跟别人打听这个事,人家说肯定是二毛子他们干的。
阿武心里也怀疑是他,但懒得管这个事。
他们几个哥们正喝得热闹,忽然二毛子踢门进来了,阿武一眼就认出二毛子,二毛子挨个挨个地看人,认人。二毛子在隔壁包厢里喝酒,他大声说,你们说老子什么坏话?
几个朋友都看着阿武,因为阿武长得五大三粗,又在外面混过世道。
二毛子也喝不少了,醉意朦胧的,他身后站着两个打手。
忽然他认出了阿武,道:阿武,你个现世宝,没用的东西,你回来啦?你个只会跑的东西,你怎么不开车啦?你差老子的钱呢?这么多年,要滚多少了你说!听说你结婚三天不到,老婆就跑了?哈哈。怎么不跑我裤裆里来?你让她给我干一下,我就不要你钱了。她嫩,水多,是不是?
阿武坐在那里不动。喝了酒,他不怕。
二毛子端着酒杯子过来了,他直接挤过几个人,逼近阿武身边十厘米,他来拍阿武肩膀。阿武依然坐着,没动。二毛子说:呵呵,在外面混出门道了!发财了?阿武,现在在外面干什么?
他伸手就要掏阿武口袋钱包,阿武一把抓住他手腕。
那鬼手竟然往阿武怀里掏,掏里面的口袋。二毛子又抢阿武手机。阿武一抬胳膊,二毛子就踉踉跄跄撞上了墙。但他不屈不挠,又来骚扰阿武。
阿武说,二毛子,你还在干拦路打劫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活?
二毛子突然朝跟他一道进来的两个打手吼:酒瓶拿来!
那两个人去了隔壁,拿了他们那边包厢的酒瓶来了。二毛子轻蔑地把阿武桌上的酒扔到了地上,然后他要给自己倒酒,给阿武倒酒。
阿武坐那里,稳如泰山。阿武把自己手机里一个孩子的照片给二毛子看。
二毛子居然认出来了,说:你怎么有他的照片?哪里搞的?
阿武说,他额头上的这只鹰,和你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二毛子说,不关你屌事,来,喝酒,新郎!今天我不打你,我和你新郎干一杯!这块地方是我的,记住,不是阿平子的,不是老焦、你阿大的,不是大毛子的,是老子二毛子的!阿武你回龙塘我没意见,你别给老子找麻烦就行。这个小伢,你在哪拍的?
阿武说,跟你有关?
二毛子说,这地盘所有人都跟老子有关!所有人都差老子钱!
阿武说,共产党呢?
阿武站起来了,他想反攻,他一直在观察二毛子。二毛子看阿武站起来,比自己高许多,就坐下来,说,阿武,喝还是不喝?不喝老子倒你脑颈把子里。这是好酒,老子看你在外混过才拿过来的。
阿武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所有的账,都要结。过年我跟阿平子去看大毛子,他跟你讲过没?你和我,有许多账,我知道你现在是这里一霸,但你打九姑一扁担,烧她家草屋,打我妈妈一扁担,我不会饶恕你的。
二毛子把酒杯里的酒倒到桌子正中心,然后说,好,那就看看谁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