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武在二坝那里下船后,照直不打弯地坐面包车到龙塘镇上,车从大坝埂上走,他一个人在想心事。冬天,寒流下来了,许多人嘴唇上开始干裂,有时猛然看到一张人嘴上有一个血泡,有的已经结成硬痂,更多男人的嘴唇外又多了一个嘴唇,因为他们总是用舌头舔,舔出了一个超过了原嘴唇轮廓的新嘴唇。有些人不敢打哈欠,一打哈欠,嘴唇某一处就会迸裂,渗血。许多哈欠因此停在了半中腰。有些人已经承受了迸裂的痛苦,就吸着冷气来止痛,龇牙咧嘴的,样子十分可笑。阿武懒得看他们,都是乡里人。在车上,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说:“阿武,你回家了,也不去看看你阿大?”阿武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给那人甩了一根烟,又把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人家都晓得他家里这几年出了事,也不去惊动他了。阿武把胳膊捋了起来,露出一个刚刺的“武”字。那“武”字发出青色的光辉。别人看了,也就没敢多说什么。
阿武到了镇卫生院,一个人在里面转。医院里面都是一些痛苦的人,有些在吊水,有些在等着诊断,有些在抓药。医生正坐在那里说话。医院里弥漫着药味和来苏尔味。阿武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个房间,他找了好几遍。人家问他找哪个,他也不搭腔,继续在那里看,找。后来,他跑到妇产科那里,被人家赶跑了。人家说那里都是妇女在住院,你一个大男人来干什么?
出来以后,他坐在医院对面的一个小店里,点了一个酱爆茄子,一个炒腰花,喝了一瓶啤酒,眼睛继续盯着医院。镇里的路上,从四周乡村上街来的人正陆续赶回,有些人看着面熟,但叫不出名字,就彼此多看了几眼。阿武不想搭理这里的人,他想:要是在县城里,恐怕我还能认得几个人,我现在的家在苏州了,儿子也在苏州,这里虽说是自己的老家,但这里是让我恨的地方。自大姐死在这块地方后,自己就恨这里了。这小地方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永远都将这样生活,做一些狗逼叨叨偷鸡摸狗的事。
医院里开始下班了。医生护士都开始走出来。
阿武付了账,走出去,跟在一个有点胖的女医生后头,走。两个人距离有20米左右。那女医生走到哪,都有人和她招呼,好像很吃香的。她的腰板跟胸部、臀部一样粗了,但还能扭出一点身段。她继续走,过一个水泥桥,前面就不再是公路了,而是小镇居民区的石板路。青石板也不晓得铺设多少年了,这些石头非常忠厚,在泥水里,给人们垫脚走路。阿武的一只胳膊在风中甩,另一只手放在牛仔裤腰上。他走得不紧不慢,走得有蓄谋,没有一个人晓得他要做什么。
女医生在自己家门前的小店里打了一个弯,手里提着点东西出来,开始进自己家的门。她的家外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门楼很高,修得也很气派,她像平常一样走进去。
阿武紧走了几步,就撵上了她,阿武野蛮地推开她家的半扇门,一脚也跨进了那院子。那女医生回头惊恐地问道:“喂……你找哪个?”她正要关门,但关不动。
阿武平静地说:“找你。”
这种平静的声调是最可怕的。医生看看比自己高两头的阿武,仔细地辨认后,大声地说:“你找错人了。”她的声音很大,因为这是她的地盘,这个地方的人都认得她,她在这里不会含糊任何人。
阿武把卷起的胳膊放下,说:“我不会找错人的。”
女医生站在那里不进去,戒备地说:“你有什么事?”
一直在观察主人和陌生人情况的一条大狗开始做出反应,发出呼呼的打雷声,正往后挫,随时准备起跳、爆发。家里出来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狐疑地看。
阿武把力量都放在语调里,他冷静地说:“你郑医生……够得上坐牢了。我是两年前闹丧的那个人,阿武!——死掉的那个人的弟弟!冤有头债有主,我大姐死了我还在苏州,……我大姐生的男孩,被你调包了。……你晓得你的责任有多大?”
女医生立即脸色煞白,她对阿武说:“先先先……有什么事,进来说。慢慢说。”
她把阿武引进屋,把一只塑料袋放在自己家大桌子上,又让自家男人走开,她的手在空中直挥,然后,自己进了另一间屋。她回头,示意阿武也进去。
阿武进去了。她眼睛看着一张椅子,对阿武说:“你坐。你不要冤枉好人哦,阿武,有什么心结跟我讲。”
阿武愿意继续站着。她想解释什么,但阿武打断了她。阿武阴阴地说:“从闹丧起,我就一直在怀疑,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他妈一个臭接生婆,你干的鬼事,难道你心里就好过?……我们本来无怨无仇,但我现在想撕碎你,毁了你一家。……我就是治死了你一家,也是你自己找的!你不要狡赖,我没有证据我敢直接到你家来?”
女医生听了,“扑通”一下跪下了,把阿武的腿抱住,又是哭,又是磕头,但声音很小。她求阿武别让他家人听见。
阿武当时就有点错愕,声音也软下去了一点。阿武说:“你现在先告诉我,我大姐生的儿子在哪里。……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解决这件事,把我家儿子还给我,若不给我人,我就不客气了!你答应不答应?”
女医生慌张了,急急说:“我去问问我去问问,问到马上告诉你。”
阿武阴狠地看了一眼她,长驱直出,她老公正捧着一杯茶进来,可阿武气冲冲笔直走了。
2.
阿武到了镇上,在小镇的夜色里走。他一口气走到乘车的小车站那里,正常载客的汽车、面包车都没有了,还有一辆改装三轮车在等人。阿武一屁股就坐上去,用手指了一个方向,也没有还价,车就开走了。
阿武连黑赶到了一个橘园。橘园里,没有一个人应声,只有树叶嚓嚓响。冬天里,有月色。栅栏门口有两篮子橘子放在地上,还带着绿叶。狗叫声引来了大姐夫,大姐夫一个人从暮色已经降临的浓黑的橘林里出来。大姐夫叫起来:“啊喈,阿武,你怎么这时候到了?”
阿武说:“来瞧瞧你。”
大姐夫说:“我正准备回家去,走,一道走吧。”
路上,阿武一边吃橘子,一边说:“这冬天的橘子就是好吃。大姐夫,你不到合肥轧煤饼了?这个破橘园有钱赚?”大姐夫说:“我不想出去干了。”阿武说:“紫茄子在杭州那里过得不错。”大姐夫说:“亏得三姐三姐夫他们好,紫茄子是个没妈的孩子,现在,又有家了。”阿武说:“大姐走了,你也不要太伤心,你还要好好活着,以后找了人就结婚,不管你怎样了,我们都还是兄弟。”
大姐夫在黑暗里挑着两篮子橘子,听了阿武的话,一准在掉泪。
走进屋时,大姐夫拉亮了家里所有的灯,阿武四处走走看看,大姐的许多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就好像她随时能回来一样。两年了。
阿武辛酸,咬了咬牙,忍住了泪水。
晚上,阿武和大姐夫睡在一起。阿武心里想着许多事,但不便对大姐夫说。他只是说:“大姐夫,你这样一个人住在这屋里,迟早要生病的。”大姐夫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着我种的红雪桃、皇家宝石这几种水果,明年就可以产出了,你大姐最喜欢吃这几种水果。我要赚钱,我在家种水果也能赚钱,紫茄子在杭州三姐那里开销也是很大的。”阿武看他穿着很早年头的那种运动衣,臂膀上有一个绽开的裂口。阿武心里一直憋着话。
到了半夜,阿武终于憋不住了。他说:“大姐夫,大姐走了,你也不要太伤心,我现在告诉你一桩事,你不要急,我了解了一个情况,你还有一个儿子,我这趟回来就为这事,正在找一个人算账。大姐头胎生的是一个男孩,给镇上接生的人调包了。”
大姐夫听了,愣了半天。他不敢相信。之后,他慢慢地反应过来了,发狠地说道:“戳他妈妈!……哪个儿子这么大胆?……可是害了好几条人命啊!”
大姐夫突然冲到床下,顺手拿起了一根锄头,开了门,大叫着:“又要出人命了!我要去杀人了!”阿武去拉大姐夫,但大姐夫那时显得特别凶悍,在那里反复地跳,大叫,朝着黑天吼:“哪个干的?”大姐夫围着阿武要那个接生婆的真姓名。
阿武只是不说。大姐夫狂躁地叫了一夜,天亮时才闭了一会眼。他刚闭上眼,就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有人在唱歌。一个飘飘欲举的精灵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在抚慰他,对一地的缀满露珠的果树宣告:金黄灿烂的橘子,好人恶人都喜欢吃你,伤心欲绝的男人,往事和未来不再相遇……忽然阿姥走来了,说:大姐夫,我愿意用我十年的寿命,换你们一刹那相逢……
阿武怕大姐夫醒来后又跟他要人,清早上就从那里跑走了。坐一辆车,到了自家村子附近,早上都是上街的人,唯有他是一个回家的人。
以为老头子一个人在里面,但不在。
他到阿姥家去,阿姥是一个植物人,她什么话也不会说。
从坝埂上走下去,半腰里有一块平地,一间草屋在那里忠实地扎了几十年,最近几年换了砖屋。门口有几只鸡。阿武就直接走进去。一边是家禽屋,门是开着的。一边是正门,门虚掩着。阿武就推门。阿武走路的脚步声很大,推门的声响也很大。他晓得阿姥肯定在床上。
“哪个啊?小偷啊?”
阿武忽然听到了声音。阿武一惊,大声说:“阿姥,你会说话了?我是阿武!你能认得我吧,我是阿武,我是你侄子。”说着,阿武就走到了阿姥的床边上,他没看到阿姥眼睛凹陷下去成两个窟窿,面颊凹陷下去是一个骷髅人,他看到了她眼睛里有黑眸子动,他看到了一个红润的老人。阿武高兴得大叫起来:“阿姥,你不是植物人了,你活过来了?”
阿姥清醒地说:“什么植物人?我也没死!”
阿武又说:“阿姥,你是不是以为家里来了贼,一急,就活过来了?”
可是,阿姥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她就那么看着阿武,又没有了知觉。尽管这样,阿武还是有些高兴。阿武继续叫起来:“阿姥,你家里人呢?姑爷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枕巾皱巴巴地在那里。阿姥的头发也很乱,许多天没有梳了。阿姥整个的人都是灰色的。阿姥有些动弹了,阿武赶忙去扶阿姥。阿武不敢掀阿姥的被子,怕看到屎尿。
阿武居然让阿姥往上坐了起来,这说明阿姥真的病好了,能动弹了。阿武跑去找了一个开水瓶,找了一只杯子,端了一点水来,晃一晃,凉了,喂给阿姥喝。“阿姥,你不在家养鹅了?姑爷,还有老表,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阿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清醒明白的世界,她在想什么。她的眼前有许多云雾,有许多云霭,她不知道身在何处,她待在熟悉的地方,想着遥远的事,她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故土熟人。她头脑里有许多常人没有的感受和见识,陌生而新奇,她想说给人间的人听。
半天以后,阿姥说话了,说得很慢:“……阿武啊,我在天上遇到了你家大姐素琴。……我们两个,在天庭里割草。回到家,草就变成了粮食。然后……我们就骑马。我和大姐,坐在一匹马上,到大海里去。走错了,走到了天空里。……到了天空里,一看,发现天空就是大海。……我们又往家走,家里有土地,在家里,能把脚放在地上这多好。……但我走回来了,在路上,大姐丢了,我回头找不到她。我复返又跑到天上,找她。她还在那里割草,在那里喂那匹马。我说,大姐,你跟我回家去,家里孩子你不养,你在这里喂什么马!她就靠在马身上,又爬到马背上,拉我上马,要送我走。……我们走到海边,走到海底,我们骑着马下海,发现海里竟然就是天上。……我又一个人回到了家。……她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隔住了,她走不出那一层东西。……我跟天上的那些菩萨说,我等我侄女一道回家。天上的仙人都说:这里都是仙人,哪里有你的侄女?你在我们这里已经待十年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就回了家。白天在床上躺着,夜晚偷偷去放鹅。实际上我晓得我白天在床上放白云,晚上在草地上放神马。……你大姐骑在马上,头发已经很长,披到马身上来。我说,这里的草肥,马喜欢吃。大姐就说,哪里是马想吃这里的草,是我想吃这里的草。……我对她说,大姐,你成天仙了,你以后要经常回来……”
阿武听到阿姥的胡言乱语,大声地对阿姥说:“你胡言乱语,大姐出事死了!她已经不在人世了。”阿姥说:“我身上戴着孝,为大姐守丧3年。”阿武说:“你是长辈,哪有长辈为晚辈戴孝的?”阿姥说:“我到了天上,看到了许多菩萨,他们告诉我,没有什么长辈晚辈,都是人,大家都一样。”阿武说:“阿姥,姑爷还有老表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阿姥说:“以前家里有鹅,我天天晚上听到鹅叫。现在,鹅被他们撵到水里养了,晚上也不回家,可我还能听到家里鹅叫,他们在水边搭了棚,晚上不回家,离这里十里,他们在那里睡觉,可我看到他们还在家里,他现在不打我了,但我看到他还在打……”
阿武说:“阿姥,你刚才说到马,我们这里可从来没有过马?”阿姥说:“我看到马,是真真切切的,我和大姐在一起,它在我家门前吃草,我把最嫩的草打来,给它吃,可它一定要吃长在那里的草,它吃过以后就看着我,我看到它看着我,就死死看它的眼,看的时间长了,就发现那匹马是大姐,是我那死去的第一个儿子,是被你家姑爷活活打死的我的儿……”
阿姥说着,忽然流眼泪了。阿武说:“姑爷干吗要打死他自己养的儿子?”阿姥流出眼泪,说:“他偷人家东西,你家姑爷怕他以后走他的路,就往死里打。”阿武说:“阿姥,这么说,你现在在苏州的儿子是老二了?我刚回来,我去叫他们,你活过来了,他们听到了肯定高兴,会来瞧你的。……你想不想他们来瞧你?”
阿姥点点头,就看着阿武走出门。
3.
阿武跑到阿文家,对木兰说阿姥活过来了。木兰听了,叫一声,就跑到坝埂上去了。阿武听到屋里还有声音,走进去一看,阿文正在里面数很多很多的钱。阿武说:“别数钱了,阿姥活过来了。”阿文说:“她活过来就活过来了,她也没有带钱给我!……我昨天就听到她哼了一声。”
阿武又跑到自家新屋里,发现阿大还不在家。就出来了,到了沙包上找阿大。沙包地里没有阿大,他又跑到棉花地里,终于看到了弯腰的阿大。阿武笔直地站在地头,说:“老头子,阿姥活过来了!她刚才跟我说了许多话,你去瞧一眼她吧。”说着,阿武就走了。
阿武又跑到姑爷承包圩地的棚屋那里。看到了一河碧水,又看到一群白鹅,一片麻鸭,在嬉戏叫唤,没看到人。棚屋床上,有草在空中悬挂着,上面有一床棉絮,一条花被子。
棚屋两头都通天,左右两面的草披下来。旁边有一只炉子和柴禾,有些锅碗瓢盆。水边上,有两根拴船的桩,却没有一条船一根篙子,岸边的土被经常停船磨得光光净净。
阿武站在那里,前面的芦苇正长得茂密活泼,开始黄了。有些水鸟被什么东西惊动了在飞,那芦苇里要么是鱼,要么就是船在动。
阿武不承想,棚屋的花被子里有一个人抬起了头。阿武吓了一跳:哪个大白天的还在这里睡觉?
那人眼光里一点睡意也没有,青天白日似的,意志非常清明。阿武认出他不是姑爷,是一个外人。阿武就说:“你是哪个?在这里躲着干什么?”
那人开始爬动身体,他一下就爬出了被窝。他用两只手和一条腿走路,他从床上像老鳖下水一样下了地,又从棚屋里用手走了出来。
阿武看到了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只有一半,还包在绷带里。那人说:“阿武,你不认得我?……你再想想,你就认得我了。”
阿武想了想,却没有想起来。
那人说:“我是钱光明,是你嫂子钱木兰村子里的人。”
阿武想起来了,这个人以前在这个地面上也是一条龙。但是,他怎么跑到姑爷的床上,又怎么断了一条腿?听说钱光明欠了许多人的许多钱,人在外面海跑,现在,这一条腿,肯定与那些债务有关。阿武有些怜惜地看着他。他却很坦然地看着阿武,说:“阿武,先不要对旁人说你看到了我,我在你家姑爷这里待几天。”
阿武听懂了他的意思,说:“我家阿姥由植物人活过来了,我跑过来喊我家姑爷和老表回家去。”
钱光明爬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抽了一根烟,点上,在抽。一阵上好烟草的香味传到阿武的鼻子里。钱光明虽然爬在地上,但身坯模样还是不错的,上身衬衫也是名牌的。
阿武问:“哪个打的?”
“除了二毛子,还有哪个敢打我?”
过了两口烟瘾后,钱光明对阿武说:“阿武,你站在这里,朝这个方向喊,他们就能听到。”阿武就站在那里放开喉咙喊起来:“姑大大——!姑大大——!”
他又把手窝成喇叭形,又站在棚屋那一边喊将起来:“姑大大——!姑大大——!”
后来,就看见了芦苇动弹,看到两条船划出来,带着几道水绫,朝这边游过来。姑爷、二子一道上岸了。阿武说:“阿姥活来了,我刚进你家。”姑爷说:“她活跟死还不一样?一个低级生命,无所谓死活。”
三个人迅速往家赶。阿武说:“姑爷,还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说,我这趟回来主要就是为这事,你们都不晓得,当初,我大姐生的头胎,是一个男孩,被一个人调包了,我他妈的现在又想杀人了!……我找到了镇上那个接生的医生,是她,那个矮墩墩的郑医生调包的,她钱迷心窍,她跪在我面前承认了,我现在就想要她一家的命!我大姐要是晓得自己第一胎是一个男孩,后面,就不会有许多事了!”
姑爷还在那里走路,他问:“这事情确实?”
阿武说:“确实。我调查清楚了。我在北京给她抄上访材料,她对我说,她老怀疑自己头胎生的是儿子,她还告诉我,另一个产妇是王家头的人,王家跟接生医生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为这事,我查了好久。现在,已经有了确凿证据。这个狗医生,真他妈的胆大包天了,和二毛子联手。昨晚我对大姐夫说了,他半夜就要冲到镇上去,我没敢告诉他是哪个医生。我清早上跑回来了,也没敢告诉我家老头子,怕他接受不了。他老了,不中用了,但我要对你说。”
姑爷大步走着,他狠狠地说:“好啊好啊,为什么会有人杀人放火?因为有人犯罪?嘿嘿!让她等着瞧!……阿武,这事情你做得有分寸,你做得对,有什么大事,你让我冲在前面,我反正老了,我反正以前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还有一生的日子要过,你靠后,这事就交给我了,我刚刚把你阿文阿哥的钱要回来,现在这桩事也让我来,你靠边,你还年轻,你吃不起坐牢。”
阿武说:“我限定她一个礼拜把人交出来,来赔礼道歉,这一个礼拜我们先别动她。我们先要回自己家的骨肉,让大姐夫有一个安慰,再相机行事。大姐夫在家是一个独子。这之后,我再跟二毛子算账。”
“二毛子现在还干这个?他跟我说不干了啊。”
“是啊。二毛子是一个贩卖人口的人,他们内外勾结,一个链条上的,这次,我要彻底端掉他们老窝,他们活到头了。”
“阿武,以前我也干过,我卖过我的第一个,不,第二个儿子。为钱。不过我把他偷回来了。”
4.
董乡长派专人来请阿武、戴天、姑爷,还有大姐夫他们到镇上去吃饭。车子开来了,要他们上车,车就停在家门口。阿武一个人跑到了二楼,把门关上,把自己关里面。戴天在底下叫他,戴天没遇到过这么隆重的事,戴天以为阿武现在在外面混得了不起了,人家乡长都派车来请他,他还不理。
不能驳了人家乡长的面子啊。过一会,阿武从自己房里下来,到了堂屋里。阿武说:“不去。不说原因,我们不去。”到最后,董乡长说出了根由:“也不和你们打闷鼓了。……今天吃的是镇上医院里接生医生的请罪酒。她把好多年前的事情搞混了,现在想清楚了,向你们一家大小汇报。……你们两个上了车,我还要去接你家姑爷去,再去接你家大姐夫去。走吧,上车,给我一个面子,我回去不好交差。阿武,你想想,乡长亲自陪你吃饭。”
阿武说:“不去!我们一家人要是去了,当场就把她撕碎了,啃了,你让她识相点。”
戴天听糊涂了,不晓得是什么事,在边上问:“到底是什么事?”阿武把眼睛看着墙壁上暗灰色的方砖。来人中间,还有一个,一个劲地递烟,给这个递,那个递。那个人阿武认得,是郑医生的侄子。
这时,阿文穿了齐齐派派的衣服,大步走来了,大声地说:“我家阿武到底在外面混出名了,乡长都专程派车来请他吃饭,走吧!我们上车!我这个当兄弟的,也终于吃我家阿武一餐饭了。”戴天犹豫了,对阿文说:“这是一餐什么饭,先要搞清楚。”阿文也就愣住了。阿武说:“我要是告诉你们,你们马上就要跳,马上就要拿家伙去拼命!”
来人说:“大家到了一起,什么都好说,乡长在中间主持公道,什么事情都好解决,这是转弯酒。……今天,你家大姐夫已经到镇上医院吵了一天了。”
阿武听了,“啊”地叫了一声。他立即对来人说:“那走,劳烦你带我去接我家大姐夫,我跟你上车,我把我家大姐夫接到这里来过一夜。”阿武和来人走了。
戴天和阿文没有上车,也听出了点话音,两个人坐在家里猜。戴天又叫阿文去把姑爷喊来,共同商量事情。三个男人中,姑爷知道真相,这样,就不用再打闷鼓了。
当晚大姐夫来了,一家人都没有去赴酒宴。一家人又聚集到了一起,商量对策。大姐头胎生了一个男孩,医院骗她说是一个女孩,当晚,那个男孩就给人抱走了。
大家免不了又群情激奋,一起发狠,吵到半夜。大姐夫最受不了,在一帮男人中间干嚎起来。他当然认为那个孩子是自己的。戴天也哭了。姑爷是先晓得这事的,姑爷说:“要是以往,我一把火就烧了她家,再去烧医院,然后我去自首。不过,现在,阿武比我们有涵养了。这事,他一直没让我们操心,他自己扛着,他一直在为大姐讨公道。……我在阿武面前说过话了,这次动起手来,还由我在前面,但是,现在要拿主意,我们先听阿武的。阿武懂事了,也冷静了。比我们当初,成熟多了。”
阿文早就脱了外面的衣服,在那里吼:“要她家一条人命!”
阿武说:“不。先要人。我要那个孩子。我限令郑医生一周内给我孩子,我遇到她了,我到她家找她了,她没有给我人,我吃她什么饭?第二,她要供出同谋。”
戴天说:“那她怎么说?小伢在哪里?现在都跟紫茄子一样大了吧。”
阿武说:“她说大姐答应送人的,那孩子不晓得送哪里了,找不到,她推卸责任。”
阿文问大姐夫:“你家老大出世,那次,你不在家吗?你在不在医院?”
大姐夫说:“那次我不晓得,大姐从北京回来,我不晓得她生孩子,我们一年多没在一起,我在合肥打工。”
阿文说:“那那个孩子是你的吗?”
大姐夫说:“我不晓得。”
阿武沉着地说:“阿文你就不要闲扯蛋了,现在找到孩子要紧!不瞒你们说,一开始我想杀人,我想杀了人就跑。后来,我去县里,找了我一个同学,律师,我把证据都找齐了,大姐有一个签字画押,但那不具有法律效用,医院欺骗她说是女婴,大姐同意。律师说,这个确实可恨,可能牵涉到我们这里一个贩卖婴儿的犯罪团伙,后面的事情,由他来处理。……现在我想,先要找回儿子,……至于这个恶人,郑医生,我要让她自己惩罚自己,让她一辈子不好过,不要脏了我们的手。还有,就是幕后人。”
戴天在那里嚎起来,说道:“小武子,你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脓包,这么没有血性了?讲理是讲不过他们的!董乡长都站在他们一边!”
姑爷说:“不对,你这话,不一定对。”
5.
阿武沉稳地不做声。大姐夫在那里蹦着,他说:“要是晓得生了儿子,我和素琴就不想再生第二胎了,也不存在什么罚款的问题了,素琴也不会死了!”戴天朝阿武说:“阿武,你说怎么办,现在?老子打头阵,老子要死的人了,怕什么!我家里人这样被欺负,还是亘古第一次吧!老子要让他们晓得老子是谁!公道是打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
阿武说:“郑医生不过是一个郑医生,后面还有一大挂人,一个犯罪团伙,我到郑医生家第二天,就接到了恐吓电话。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个郑医生。”戴天在蹦:“她不理屈,她摆请罪酒啊?”阿武冷静地说:“先要人,再报仇。我现在不是拳头把子狠的人了,我也是做大大的人了,我的拳头把子里面,都装了脑子。你们最近要小心,二毛子要下我的头,防止他们对你们先下手。”
阿文说:“阿武,二毛子他们绝对是一个贩卖婴儿的团伙,至少以前是,我无数次看到他们抱小伢上车,去芜湖,南京,马鞍山,上海,杭州。我就奇怪,哪里有那么多小伢,天天抱,问别人,人家都晓得,说是医院里偷的,人家送的,搞过来的……”
阿武叹气说:“问题是小孩到了他们手,命运就不知道怎样了,送哪里了。”
半夜里,五个男人到村里小店的公用电话那里,给杭州的三姐打电话。三姐在医院上夜班,三姐夫接了电话。三姐夫说:“董乡长已经打了电话过来,三姐已经晓得了,三姐气死了,她说她明天就回来,她说要让那个狗日的坐牢!”
大家听了电话后,更加激动起来。天亮前,五个男人才在阿武的屋里东倒西歪地睡觉。
等他们醒来时,已经是半上午,家里忽然来了两个亲戚,是夫妻俩,两个人都是老人。
戴天眼睛有些不行了,没认出来。那人自我介绍说:“……连我你都不认得了?我们以前是老交情啊!我出手不比你慢啊,我是县里纺织厂的水工,退休后看水塔,我是你家远房姑爷!阿武和三姐他们当初在县城时,你还年年带条鱼到我家去!”戴天想起来了,忙就攥着他的手喊姑爷,说:“……对不起了,家里遇到的事太多了,我这几年老得快,眼神、脑子都不行了。……哎呀,是你们啊?坐坐坐,稀客啊稀客,哪里想到是你们呢?我家里这屋也没有置办好家具,就这里先坐坐吧。……哎,这几年家里出了许多事,昨晚又在商量事,晚上睡得晚,精力不济,没认出你们,我老眼昏糊了。”
老人坐下来说话,自然提到大姐。七拐八拐地,话就到了正题。来的亲戚说:“……说起来巧得很,当初大姐生孩子的医院里,接生医生郑医生,是我家二媳妇的姨娘。每次她一到县里来,就到我家。五六年前有一次,你从我家里前脚走,后脚她就来了,这才没在一起坐下吃饭,要不你们也就早认识了……”
戴天听了,就说:“别说了,我晓得你们这趟来要做什么了?”
他们提了许多东西来了,放在桌子上。两个老人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那郑医生也是一个不坏的人,就是那一年糊涂,钱迷心窍,她现在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今天她跟我们一起来了,在村头坐着,不敢进你家门。我们两个是老人了,我们就想,不管你原谅不原谅她,都让她来赔个罪……”
戴天只能唏嘘,说:“这事情阿武做主。”
远房阿姥就出门去,叫那郑医生去了。过了好久,那体体面面的郑医生跟着她进门了,眼睛倒是真的哭得红肿了。她进来,看到戴天就跪下了,头趴在地上不起来。
戴天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扶她,站起来,就走到了屋后,一个人在那里站着。风吹着他嘴里的烟,他动也不动一下,烟灰也有好一截长了。远房姑爷出来了,找到戴天,把戴天拉进屋。
那郑医生还趴在地下。遇到一个趴一个。
家里阿武、大姐夫、阿文三个男人站在她身边,一个个要吃了她,抬脚就能把她踢飞。
大家说着气话,中间的两个老人转着弯,让她抬了头。郑医生就哭诉起来:“……我是真对不住你家啊!……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要是不饶我,我就要去坐牢了。你们饶了我,后半生我年年去给大姐上坟。……实际上,自从我晓得大姐死后,我就天天心惊胆战地在家里过日子。我干了亏心事,心里不安啊。……我要当着大姐所有亲人的面认罪,然后,我就是去坐牢了,也心甘了。……阿武去找我,我也给他磕头了。我就是想图个心安。……我对不住你啊,大姐。这几天我一直在哭,我对不住你家啊,我真的是对不住你一家啊……”
戴天斩截地说:“大姐的兄弟姐妹多,他们不会饶你的。”
郑医生说:“我夜里都梦见大姐,我记得她的模样。她是长得好的,人家也就是看她长得好,才想换她的孩子的。后来,我经常梦见她一身白衣,站在草地里,身上都是湿的,我经常梦见她这身打扮,我醒了,就心惊胆战……”
戴天说:“她死时,还不晓得你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她恨到超生罚款头上去了!你……比蝎子还毒啊!”
姑爷像凶神恶煞坐在那里,他到现在没动过,也没说过一句话。
6.
郑医生又到阿武的所有亲戚家里去磕头了。她到一个地方,就膝行。郑医生又到阿文家磕头。木兰没理睬她。那时,她已经面如土色,头发披散,态度诚恳,任人打、骂、踢。木兰很气愤。阿文在疯狂地骂郑医生,他说:“老子真想当场打死你!你这个畜生!看你像个人样,可你做的事畜生都不如!你要是这样调包,那我们这里的小伢子经过你这二道贩子的倒卖,不都张冠李戴了?……你还算个医生?……你干吗给我这么多钱?你拿走!你以为我们家没有钱?……我大姐死了,你花钱能买回来吗?……我在农村开车,我一年也能赚很多的干净钱!”
郑医生嘶哑着声音说:“兄弟,我不求你们原谅,只求你们接受我的道歉。”
阿姥家里,阿姥完全清醒了,她对郑医生说:“……我是愿意饶恕任何人的,但你自己要认为自己有罪才行。我不想瞧见你有罪而得不到饶恕,世界上怨怨相报,永无终了,恨总要在有一个人那里断掉才行,断了,就停了……”
郑医生回到戴天阿武这里,说,你家阿姥原谅我了,你们也原谅我吧。戴天说:“郑医生,你既然这么诚恳,你现在告诉我,你的下家是哪个。”
“下家?”
阿武说:“别装了。你把那个男孩子交给哪个了?”
“二毛子派来的一个妇女,有奶的。二毛子村子里的大姑娘。她奶水多,能喂小伢子。”
“大姑娘?”
“是的。大姑娘。那一年那一段时间,大多都是大姑娘来抱走小伢。”
阿武说:“我给你的一个礼拜时间也到了,人呢,小伢不带来,你跪来跪去的,有什么用?”
郑医生说:“阿武哎,人我没有找到哎,后来抱到哪家,我没有找到哎,我还在四处打听,都没有找到,顺长江这么多城市,我也不晓得他们把他送哪里了,阿武哎,找到了,我帮你做亲子鉴定,还有,紫茄子不是你大姐家的,不代表你大姐那一胎生的就是一个男孩,不代表我调包了哎,我不干那样缺德事的哎,我有公职,我们都有职业道德,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啊!”
阿武发火了,一脚就踢过去,踢到了郑医生的嘴巴,听到肉响:“哎,你现在还赖起来了啊,不还我人了啊?……你老老实实听好了,你不把我家这一个对上号、搞清楚、送回来,我就要所有人都来找你算账,你干的是一大挂坏事哎,你晓得不啦,要我揭露你吗?那时候,你的罪,跟现在我们私了的罪,是不一样的哎!”
郑医生不再辩白,开始磕头:“阿武,你原谅我,我晓得我有罪,那么多小伢生出来,绿豆欢到黄豆里,肯定有,你别把事情扩大,扩大我就死路一条,你现在为我考虑,我还能活命,你打我我不怪你,你踢我我体谅你。实话告诉你,你家这个孩子,我已经在找了,派了好几个亲戚,分几路在找,花钱,跟人家谈判。你想,八九年了,野的,都养家了,人家哪里愿意还?人,都有情感的哎,是不是?没办法,我只好花钱,求人家,还不敢声张。我家里穷哩,我家破了哩,我活该。阿武你饶我一条命,给我一家一个活路,……这个,你一定要给我时间,还……不一定行。所以,你给的时间到了,我没把小伢带来,我就准点来请罪,阿武,你心里明白。”
“到底落在哪呢?”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们男人太钢了,我怕你去了,把事情搞黄了,还是我们女人处理吧,我这里花钱处理,尽量找,尽量谈,死也要找到,给你家带回来。当年大姑娘把小伢子抱走了,我就不晓得了,我的事情做完了,后面手脚都是他们做的了。”
阿武又一脚踢过去,郑医生在地上滚了一圈,她抱着头。阿武说:“我不想踢死你。你给一个时间表!”
“阿武,你容我问问清楚,再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专程来道歉的。先道歉,再帮你们找小伢子。你不晓得,阿武,我现在日子不好过啊,那边二毛子要灭我口,这边你逼我命,我自己又受道德谴责,我真想扑长江里淹死掉算了,我当年也是九姑最好的学生啊,九姑最喜欢我了。大姐当年也在一张字据上按手印了。”
阿武说:“手印有屁用,你伪造了事实,那手印是无效的。你想活,直接说小伢下落!”
“不瞒你们,最先是想调包,他们看到了那个男孩,生下来洗澡嘛,就动了歪点子,女孩换男孩,正好你大姐又一个人在住院,那小伢太漂亮了,人家肯定会出一个好价,这些交易,我都不晓得,我要去找大姑娘,让她想想可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