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异国他乡的人,也可以在城市安一个家,这说明城市是开放的,谁都可以来。这说明,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家乡。
新生活总是从不停地搬家开始,不停地生出新生儿开始。
家里有了新房子,房子里有了新的孩子,是欣喜的。
我们于此感到生的喜气,生命的值得。
从教工路搬到上塘路,也就是从杭州的西湖区,搬到杭州的北边拱墅区,这是三姐三姐夫他们城居生活前进的一小步。
上塘路这里,正在架起高架,虽然位置靠北一点,但也是杭州一个嘹亮的中轴线。他们原本住的教工路那里的旧小套只有44平米,是七十年代造的老房子,厕所是蹲坑,屋内有蟑螂,这里的房子,是96年造的,还可以算是新的。
12月31日这一天,上午11点25分左右,两辆三轮车、两辆自行车的搬家队伍出发了。浩浩荡荡。
由于物品堆放得很高,三轮车底盘的重心往上移;随着运动的开始,两辆三轮车上的高高破旧家什开始了缓慢的位移。三姐三姐夫他们骑车尾随其后。那堆叠、捆扎起来的货物,悬垂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支支嘎嘎、晃晃荡荡地响啊摇。
两个是押车的,一人押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载着经过拆分又组拼起来的家。冰箱、电风扇、电视机、柜子,横着,竖着,倒着,很痛苦地挤在一起。一个整体被分割成零头,又被包装捆绑了,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哼哼声,从它的内核里发出来。这就是搬家。事先他们想找搬家公司来热热闹闹气气派派地闹腾一下,也翻找了不少杭州日报下午版上的分类广告,电话也打了不少,居然没有找到一吨半的小货车,如今人家搬家的都用大车,而他们没有很多的东西好搬,用大车太浪费了。后来他们想,路面上跑的小货的多的是,干吗不站在路边去招手呢?于是,12月30日这一天,三姐三姐夫在那一天的中午黄金时段,站在教工路路边,挥手招小货的。偏又屡招不着,那些小车都有任务在身,司机连连摇手,或停驶路边再婉言谢却。
三姐夫在12月31日上午8点左右,来到新居附近的上塘路省二轻装饰市场大门处,那里有一排闲置的小货的,和一大簇正在闲扯淡的三轮车主。三姐夫知道他们是安徽颖上人,当初装修房子运材料时,已经跟他们打过交道,许多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使得他雇请了两位三轮车主来给自己搬家。这些人吃得了苦,而且还可以将两头上下的人工搬运费一起算在运力费里面,正式的搬家公司可就不行了。
路上,三姐夫忽然对三姐说:“我总觉得窝囊,分了一套人家不要的房!他奶奶的,我要是在老家不走,至少也住一百方以上的房子,至少也混了一个小官当当!”三姐安慰他说:“花了这么多钱,装修好了,也就是一套新房。别介意,人活在世界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三姐夫又说:“我们到杭州来到底划算不划算?我是作为中级职称的人才引进的,你跟小豌豆进城,还交了两万块钱的城市增容费!为了你的调动,从第七人民医院到建工医院,再到省中医院,又花掉了几千块钱。我真的很想不通!我们这样迁徙,是不是吃亏了?”三姐说:“你知道,我当初是不想来的。我就想在老家医院里干一生,还能照顾一下家里的老人,后来是大姐来劝我,说城市好,说我不要一个人落了单,她又慷慨支援了我一点城市增容费,我才到杭州来的。”三姐夫说:“如果你不来,那现在我们可能就是两家了。”三姐说:“那样也好啊。”三姐夫说:“是啊,没有什么不好的。跟猫过跟狗过,还不都是过?”
忽然,第一辆三轮车和第二辆拉开了距离,三姐夫和三姐也分离了。因为三轮车上堆的东西多,怕掉下了,前面拉车的又看不见。后来,他们距离远了,一前一后招呼、说话都凭吼,三轮车主只会蹬车,并不会保持物品的平衡,他蹬得越起劲,那些家什就颠得越厉害。捆扎的绳子很快就像轻巧的围巾,跟散了的鞋带一样,名存实亡。
那绕在立式电风扇脖子上的绳子,像一个玩笑,在防止电风扇一个空心跟头翻下来。前面的车主看不见三姐夫,三姐夫也看不见车主。后面的车主看不见三姐,三姐也看不见他。
锅碗瓢盆以及棋琴书画都在那破败的三轮车上高耸入云。一切好像都不关车主的事,车主只要他的车不被颠坏,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心寒。他只要把这一段路跑完,把钱拿到手就行。在刚才出发前搬运家具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经露出了端倪。三姐要他们轻拿轻放,可他们搁起电视机来就跟撂半爿猪肉一样,扛着别人家的东西,跟扛着自家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背着自己的媳妇,跟背着别人的媳妇也是不一样的。对三轮车主来说,他自己三轮车上的一根插销,也比你的玻璃锅盖值钱。他们在捆绑家具时,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绳子,因为绳子是他的财产。他把绳子拴在冰箱的非关键部位,怕的是三轮车一旦起动以后,冰箱后壁与车框的钢筋之间摩擦,将他的绳子磨断。
三姐夫一边骑车前行,一边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这并没有什么错。”
走到教工路尽头,上了一条叫大关路的路。事情总是这样,当一条路走到尽头时,换一个名号,就变成新的路。三姐夫始终挂念着三轮车上的东西是否捆紧了。他不停地看着车顶里的东西。出发前没准备妥当的话,上了路就不再能腾出手去弄它,就会悬挂一路,担心一路。最悬心的是车后部位的直立式电风扇,它颤动得最欢。下大关桥时它就像发癫痫一样,前仰后合,要从这堆临时组装的杂牌家具队伍里栽出去,栽到路面上来,或者悬在半空玩游戏。最初,三轮车起动不久,它随着天风,扇页神奇转动起来。它一个人进行着愉快、自在的转动。当时三姐还说:“看,我们家的电风扇自己转了!”最先,那让人感到一种欣慰。可后来,它受了几下磕绊,颈部肌肉可能被拉伤,它的头低垂到了胸前肋骨处,并且头还在不停地磕着身子,发出一种让人受不了的金属撞击声。那网罩上无数根辐射状的细钢丝,发出奇特的共鸣震动声,凄苦万状。
三姐夫想,这下完了,不过只要它颈脖硬起来,把头平举,它还会转动的。他骑在车上,尾随着它。他也是运动的物体。他悬心电风扇,但帮不了电风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帮它还是帮自己,他徒叹无奈,一个聪明人,从不做无益于自己的挣扎,更不做无益于自己的高难度挣扎。车至教工路北段大自然音像公司及奥普浴霸公司那儿时,那台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就一直跟随他们的老电风扇基本上还不算悲惨,三姐夫他们在这一条教工路上生活了三年有余,杭州的夏天已经领教过了,一间老式阁楼房,能把人烤成板鸭,电风扇吞进去热空气,吐出热风,人是无奈天何。
那老电风扇是有历史的,以前一起在长江边平房里生活过,舍不得扔,是真正的古董,九姑留下的。它当然没料到,会来到遥远的杭州。教工路北段最后一幢楼是社科大厦,这里搞过羊毛衫展,又开过酒店,几经沉浮后,现在彻底关门大吉已有大半年了,那台老电风扇就是在那地方,它的灵魂深处发出了一阵呻吟,然后,突然头重脚轻,底盘悬了空。头和身子横在了空中,荡啊漾。一根绳子挽救了它。路边的行人都发出了一声整齐的惊叫声。因为那情景就好像是李宁翻大跟头翻到了宇宙的边沿。三轮车边沿就跟太空深渊一样。
这一带的路况三姐夫清楚,道路是新拓的平整的,越走越宽,非机动车车道上有一个桩头,是旧电线杆的斜拉线固定桩头的遗留,他十分清楚,撂倒过不少人。现在,三轮车主为这个磕绊一下,同时也避让一个逆行的骑车人,突然摆动了一下车把,致使电风扇做了个前滚翻。完全是车头那里的操纵不当造成的险情!否则,老式电风扇,结实得很。那东西估计还是外国货。他们在大关路张小泉剪刀厂那儿停下来,对老电风扇及满车什物做一次外科手术式的矫正。
当老电风扇身手矫捷地腾在半空中之后,拴在它腰眼里的绳子发生了连动,整车什物都准备哗变,这怎么行呢?旁边有一个很中国的酒店,装潢成了青砖墙、琉璃瓦的模样,还悬着红红的两只大灯笼和两串大鞭炮,像两只中国女性的大眼睛,和两根中国女性的大麻花辫一样,这是他们现场解决麻烦的背景。电风扇的底盘是沉重的,现在它倒举在空中了。刚才电风扇纵身一跃时,它的翻覆的头,正对着三姐夫的头颅,他当即刹车,往边上一躲,才逃过了一劫。好在它身后,有一根绳子。
2.
他们动手把电风扇扶起来,顺手又把别的家具也加固了一下。一切又恢复了常态。耽误了一点时间,又继续行进。后面三姐押的三轮车居然还没有赶上,她一准也在后面应付同样的问题。上运河大关桥顶的时候,三轮车主颖上人老远就吼着,让三姐夫推他一把力,他自己则在几十米远就开始发力,吞一口气憋着,一鼓作气地冲上。那些家当剧烈地颤动,紧张不安,像是受到了某一种奇怪的刺激一样。电风扇神经质地抖动,经过矫正以后它的头始终昂着,在上桥的过程中亢奋着。上到桥心高处,扇页又转动起来,这时,好像一支曲子的主旋律又响起来。京杭大运河杭州段在这里壮阔地展开。啊,好美,杭州!对电风扇来说,亢奋是危险的,也是容易受伤的。亢奋时,人其实很脆弱,就跟沮丧时物体很脆弱的一样。电风扇被一种神奇的力来回地簸着,它粗俗地在桥上哈哈大笑,把三千年老底子里的土腔土调都笑了出来,它失常地歌舞起来,它的身体不时地被某一种力甩动着,左扭右扭,好像被搔着脚板似的,在跳着踢踏舞。
在它兴奋的时候,三姐夫有了另一种担惊受怕。果然,在刚开始下桥的一种下沉力的作用下,它的头又一次耷拉下来,并且,随着速度的加快和震动的加剧,电风扇立即由大笑变成为发抖,身上像筛秕糠一样,像得了伤寒重疹。迅速下滑的惯性和速度改变了一切。突然,电风扇那下垂并脊椎劳损的头部的网罩松开了!剧烈的抖动像电动锯条一样在没完没了地割。那左右上下固定两扇网罩的几只搭钩松开了,只有上部的一只搭钩还在起点作用,挂住了整个半扇网罩,那简直就像是惊险电影一样。半扇电风扇罩子在悬挂着,在摇荡着。剧烈的不间隙的颠簸会自动解开搭扣,会不会在不经意间解开人身上的纽扣和皮带?
三轮车的下冲还在进行,从桥上到下面顺坡有两千多米,震动、颠簸、晃动,摇摆还在持续,而且有增无减,三姐夫是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他不能临风飘举起来,不能从空中去迅速接近并拯救那不幸的电风扇扇盖。那扇网罩眨眼工夫就会哐当着地。它像一只蜘蛛挂在一根丝上,被骤雨狂风吹打着。三姐夫知道它的命运,但没有时间去同情它。他也在飞速地在运行,在下坡,他没有时间让脑子打个岔。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它的身边,准备为它收葬。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悬挂和摇摆中,扇页又旋转起来,它放纵地轻狂地纵情歌唱,它的全身都在唱歌,它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干过。那一刻,它让所有的路人都觉得有趣。
随着速度的自然减慢,前面就是上塘路了。他们要向北拐,沿着更宽敞的上塘路往拱宸桥方向胜利行进。悬心一路的电风扇还在那里颤动,摇晃。网罩松松又轻浮地搭在顶点的一个搭钩上,像钟摆一样吊儿郎当地不规则地荡着。上塘路非机动车道旁,一名男士侧身单腿坐在一辆崭新的黑得发亮的摩托车上,另一条腿架在摩托车龙头上,抽烟。他看上去像个成功人士一样有派头。他在休闲,他在等人。挂着“正在营业中”的发屋门里,一位着了妆的美艳女子,正朝他走来。生活正在进行。那男士正在休闲。
到达了目的地后,三姐夫悬心一路的锅碗瓢盆竟然没出什么大事,那电风扇还那样悬挂着,真让人失望,居然没有出事!到了终点,事物又回到了原点。
万无一用是书生。
三姐夫在新居里,看着满地的家什摊在那里,他一个人坐在锃亮的地板上,搬上来那么多东西后,他累死了,也不想动,只等三姐那趟车来。
那趟车上还有许多家具,还要搬上来。他左等右等,上等下等,东等西等,三姐还是没来。三姐和她押的那辆三轮车还没来。
都晚上6点了!
小豌豆一定已经放学,一定在旧屋那里,像个失学儿童一样徘徊了。他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搬了半个家到新居这边,另一半家被三姐押着,到天黑还没有抵达。
他并不怀疑三姐会和蹬三轮的私奔,把那一半破家具作为他们的生活用品,他预感他们在路上出事了。自己很想回去看看,又怕遇不上。
又过了5分钟,冬天的杭城已经入夜,三姐夫接到了三姐在一家公用电话那里打来的电话,才知道,那一辆三轮车系无照行驶,在大关路与上塘路交界处的十字路口被扣,已被带至沈半路的一个集中存放点去。那一车货物还在上面!
再过10分钟,三姐打的风驰电掣而来新家这里。她似乎很兴奋,因为气急败坏而兴奋、激动。三姐夫说:“嗬,你本事真大。押个车,居然又押到了集中所?”三姐说:“我气死了!”
三姐夫看着天,说:“丢了就算了,不要了,都是破东西。扔又舍不得扔,要也没用!”三姐说:“那里面许多都是你的书啊?”三姐夫说:“书也不要了,现在上网,上面有成千上万本的书。不要了,明天也不去讨了。……你看,这破电风扇也搬来了,刚才它还在车上翻跟头,一路悬挂,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丢了就算了,一个新家,应该把破烂全部扔掉!我们只要人。”
三姐说:“你疯了。”
两个人对白了几句,锁上门,立即骑车回去照应小豌豆,今天被扣押的事,只好明天解决。路上,三姐还在懊悔,说刚才如果按照三轮车主的意思,走杭州酒厂那边另一条小路就好了。三姐夫说:“别懊悔了!别想那一车东西了!为一车不值钱的东西到处乱跑乱撞,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值得吗?”
三姐说:“你不要,我要,明天我去找他们要去!”三姐夫说:“我以为你和那个蹬三轮的聊上了,进了墅园,喝了茶,工人阶级和小姐坐在一起,花前月下地谈天,然后租房子过日子去了。我一个人没事,只好在家里把那台破电风扇的头修好,它的颈部还留下硬伤,我用铁丝绑了。”
3.
走到旧住家的楼前,大路边,昏暗灯光下,小豌豆果然已经回来,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放下书包在地上,对着教工路上满世界的行人,找爸爸妈妈。
终于等到了,她很高兴,立即凑上来,说:“爸爸妈妈,明天我们是不是就进新家?”三姐夫说:“新家有什么好?你上学要多坐半小时的车。”小豌豆说:“没关系,我喜欢在路上的时间多一点。”
进了灰不溜秋的旧家里,厨具都是冰冷的,三姐赶紧把晚饭准备起来。三姐夫看着自己拎回来的小豌豆的书包,对小豌豆喊道:“小豌豆,把你中午不吃的那什么饼拿出来给老子吃,老子饿死了。”
小豌豆迅速拿了出来,说:“爸爸你真好,老师说不准扔的!”三姐夫说:“我就晓得还在。”三姐夫把那塑料袋打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口就吃完了,他对小豌豆说:“你这个小妖精,你他妈的体重都不足,还整天减肥瘦身,什么东西都不吃!”
小豌豆听了,批评爸爸说:“所以说,老爸,你一定会成为猪的。我们班同学都这么讲。像我这样,身材才会苗条,才会魔鬼身材小蛮腰,会飘。”
说着,她还打了一个媚眼,做了一个抛丝。三姐夫在家里东找西找,还找东西吃,他又找到了一包小瓜子,他抓了一把,放在小豌豆手里,说:“你也给老子吃一点东西!你要把你饿成一根葱,我就把你掐死!”
小豌豆就用她的小耳耙一样的小手,不情愿地拿了一颗,用她雪亮的小牙齿,把它嗑开,分成了两爿,再半爿半爿地吃。三姐夫朝她叫起来,说:“小东西,你看我!”
说着,他抓起一大把小瓜子,全部放在嘴里,大嚼起来,然后吞下去。小豌豆惊叫起来:“呀,还能这样吃的呀?简直跟野兽一样!”她又飞快跑去告诉妈妈,然后又回来看爸爸表演吃小瓜子。
三姐夫嚼完了,说:“就这样吃,小瓜子就是这样吃的!”说着,又大把大把地吃小瓜子。那很小很小的西瓜子,漆黑的,没法剥。
转眼间,三姐已经烧好了几样家常小菜,端上来了。一家三个人坐在那里吃。小豌豆还为爸爸的英勇行为佩服得不得了,告诉妈妈说:“老妈,我老爸简直比我们班上的邓胖子还要英勇了。”
晚上吃过了,三姐夫又要到那边新屋子里去。小豌豆也吵着要去,可爸爸妈妈都不许。三姐说:“爸爸是去那边看门的,你不能去,那里的油漆气味还没有走掉,你不能去!爸爸是大魔鬼,专门吃甲醛。明天是周末,你上午去学舞蹈,下午我带你去新家。”
第二天下午,小豌豆果然和妈妈一道到了新屋这里。小豌豆看了新家,大叫起来:“呀,这么漂亮啊?比我们练功房还要漂亮!”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新装潢的居室环境,立即把包包放下,跑到实木地板上去踩去跳。
地板像镜子一样光滑,她做了一个劈叉,又一达达二达达地跳跃了几下。
老爸正在阳台那里浇花,他用嘴巴来喷水浇花。那几盆盆景是他今天一上午布置起来的,新家里没有喷水壶,他就在缸子里猛喝一口水,然后鼓起腮帮子,“噗——!”地把水喷洒过去,头还左右移动着。
妈妈和小豌豆看到了,都笑死了。小豌豆跳过去,也要照样画葫芦地喷水浇花。老爸故意说:“哎哟,这个你不好来的!这个是我的专利。”
那时,楼下一户在阳台上叫起来了:“喂,你们家在干什么?装修丁丁当当地敲了好几个月,现在又人工降雨了是吧?”爸爸赶快伸了一下脖子,张了一下嘴,喊对不起,带领儿女和老婆溜掉了。
然后,爸爸妈妈陪同小豌豆观察并检阅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小豌豆说,光喊对不起不行的,我们还要去慰问人家。
小豌豆对厨房和卫生间、厅堂都发表了精辟的议论,然后,她又对自己未来的个人地盘问题进行了表态,最后,她跑出去熟悉新居周围的环境去了。5分钟后,小豌豆和别人家的小朋友在底下发出了快活的叫喊声。
三姐夫在家,看着新家,对三姐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一些不可知数。你看,几年前我们还在老家,现在,就在这里生活了,小豌豆在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演员开的芭蕾舞班学习!……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晓得。这是九姑做我的班主任,说的。”三姐说:“听你说这话,好像明天又会有什么变化似的。”三姐夫说:“是啊。我也不晓得。”
两个人坐在仿红木椅子上说话,如天上人间一般地逍遥。那场景,也是好多年没有的了。三姐夫把新买的手机拿出来,给三姐欣赏。过一会儿,他说:“有了手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可以给任何人打电话。现在,……要不要给玉皇大帝打一个电话,说我们搬家了?”
那时,小豌豆跑回来了,看到爸爸的新手机,就要抢。爸爸说:“你不要抢你不要抢,这是移动通讯,你不好抢的!”妈妈正在尝新,在那里和老家的同事通电话,她让小豌豆向老家的阿姨问好。
小豌豆接过手机,就在屋里不停地走动,从里面又走到外面客厅里,一刻也不停下,迈着小步子,用新学会的杭州话和老家的阿姨撒娇。等小豌豆结束通话来还手机时,爸爸问她说:“小豌豆,你刚才干吗要站在那里不停地走啊走的?”
小豌豆说:“这个是移动通讯,移动通讯就是要移动才能打电话啊。”妈妈在旁边大笑。小豌豆被他们笑傻了,一边乱按数字,一边说:“你们笑什么笑?人只有在走路的时候才打手机的,电视上不都是这样?”
三个人就这样快活地闲谈着。过了一会,三姐对三姐夫说:“今天我和小豌豆过来的路上,在商学院门前的那个公交站点,我们正在等车,来了一个要钱的,他身上背着包,包带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里拿只脏缸子,还簸啊簸的,里面有几个镊币在响。他讨到我身边时我还不晓得,猛一眼看去,我吓得一惊,以为是我阿大!……长得还真有点像!头上戴着一顶红旅游帽。我把5块钱都给他了。……最后,我和小豌豆没钱坐车,只好匆匆又回家去拿硬币。”
三姐夫说:“最近农村来的乞丐太多,杭州马上就要整顿这些外地盲流了。”三姐叹息说:“哎,我也不晓得我阿大一个人在家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什么也不会做,连烧一口水喝都不会。我阿妈到了天津,他一个人在家里,老头子,我真不晓得他怎么过?”
三姐夫说:“他是一个老英雄,在你们儿女面前扮演忠厚长者而已,其实不要我们操心的,他是一个厂长,又有那么多学武的子弟,他比我们能耐大。天下无用是书生。”
小豌豆打开一瓶娃哈哈矿泉水在喝,只喝一口,她就撕了标签,在接头处用指甲刮啊刮的。城市生活为大家提供了每天中奖的机会,你随便买个什么东西回家,都要面对摸奖这一现实。三姐夫说:“小豌豆,你简直成赌徒了,每天开四五瓶矿泉水,也不喝,就想着刮奖!”
三姐却想起另外的事,她说:“我们那一车扣押在那里的家具,会不会被拍卖?……今天是周末,我刚才打电话过去了,他们不办公。”三姐夫问:“那个跑三轮车的有没有跟你要运力费?”三姐说:“他的车被扣了,他很伤心。我后来给了他5块钱,给他买份盒饭吃,他连声说谢谢,他只舍得吃3块钱的盒饭。我看他伤心,就又添了他10块钱。”三姐夫说:“你更好。你这么穷,还这么好心肠!……做人就要这样!小豌豆,我们为你妈妈鼓掌!”
说过一番话后,三姐就去开录音机。那录音机还是他们在老家结婚时买的南京产的熊猫牌双卡录音机。前天,三姐在武林门那里买到了两盒严凤英的黄梅戏《天仙配》,里面还有小7号字的戏文唱词。
在新家里,他们一起听起来。小豌豆和妈妈在一起看那上面的对白和唱词。三姐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唱。
……开场。七姐妹在天上偷看人间。
七女唱: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我有心偷把人间看,又怕父王知道不留情。我何不去把大姐找,她能做主能担承。
大姐:且慢!众位妹妹,只可偷看片刻,要是给父王知道,你我吃罪不起。
众人道:晓得。
二姐:大姐,还是七妹的主意好,你看人间是多么好看哪!
大姐:人间好看得很哪!
七女:大姐你看,那些人儿,肩背渔网,手拿船篙,站在船头之上……
大姐说:那是打鱼的。……我要一并赞他们几句,你们听了!(唱)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天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
二姐:你们来看哪!
大姐:那是砍柴的。
……
4.
上新家这边楼道时,听到家里闹哄哄的,说话、抽烟、喝水的声音,都是乡音。肯定是老家来人了。刚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老家牌照的桑塔纳,车身上都是泥水。
三姐开了门进去,她的脸一下就煞白了。她看到了老家的董乡长坐在那里。厅堂地上,放着新春的蚕豆和几只捆扎起来又装在网袋里的老家本鸡。董乡长上一次到杭州来时,他们还住在旧屋里。
大姐的女儿紫茄子也来了,她比小豌豆大两岁。
看到姨妈回来,紫茄子从小豌豆那里跑过来,亲热地用乡音叫道:“三姨妈,你家来了?”三姐装着换鞋,低下头,转过身去,一下就哭了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就冲到厨房里去了。全屋人都冷了场。小豌豆又拉紫茄子去玩电脑去了。三姐夫跑到厨房去,想对三姐说什么,但看到她一个人在掉泪。
过了好大一会,三姐出来了,对董乡长说:“你还有脸到我家里来啊?”董乡长说:“大姐出事后,我一直就想到你们这里来,对你们有一个交代,头一直缩着像乌龟,也不是个事情,也不是我的为人做事的态度!我是一个干部,我也是一个人。”
又过了一会,大姐夫和司机从外面进门了,原来他们下去买烟去了。
大姐夫又黑又瘦,手里捏着烟,眼窝深陷下去。大姐夫对三姐说:“三姐,按照你的吩咐,我把紫茄子的衣服、书包都带来了,放在你这里,我是放心的。可日后,你家里多一个人,就要多出许多事情。”
三姐说:“紫茄子是我侄女,她妈妈没有了,以后我就是她妈妈。你在我家里,不许抽烟!”
大姐夫用大拇指掐灭了烟,就在那里黯然神伤。三姐对他说:“大姐夫,听说你在家里发狠,写血书,说你这一生再也不娶,这样也不好。我们也不是要你守节,遇到合适的,就再结婚。只要你心里记得我大姐就行了。”
三姐说着,眼睛那里就又静静地流了泪。
晚上,三姐也没有心事做饭,家里买了那么多生的东西都没有做熟,大家也被三姐哭得改变了心情,就一起到附近小酒店去吃一顿。他们找了一个安静的包厢,五六个大人,两个小孩,一起坐下了。
大家也没有什么心情嬉闹,都安安静静地说话、吃饭、喝酒。三姐把紫茄子拉在身边,给她夹好吃的菜,不停地在她头上、身上摸。三姐想找大姐的影子。
大家都看着三姐的脸色在吃饭,因为她一直在一种悲伤的情绪状态里。好长时间后,三姐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为了缓和气氛,她开始说:“……我大姐,以前最疯《天仙配》了,她以前对我说,她一定要在路上遇到一个董郎,才会嫁人的。……所以,董乡长,你姓董,我大姐,就非常想在路上遇到你,经常到你出没的路上,等你。那时,你还不是乡长。”
漆黑的大姐夫说:“大姐遇到我,是低就了。我是高攀了。……她当初要是和董乡长结了婚,命运不会像今天这么不幸。”
董乡长对三姐说:“我那时是乡团委书记,大姐在粮站做小工。她人长得漂亮,那时,她是许多人心心念念都想的,她看不上我。”
三姐说:“大姐后来看不上你,是因为你虽然姓董,但不像《天仙配》中间的董永那样憨厚、朴实。……我家大姐夫,是做田的,大姐想嫁个老实巴交做田的。……大姐夫,我还听说,大姐出事后,你就不到合肥打煤饼了,也不做板鸭了?听说你在家里做田,天天想她。……你天天想她,就能把她想回来?……现在,都一年多了,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紫茄子放在我们这里,你放心就是了!”大姐夫说:“我们当初就不应该出去,我们当初就应该一直在家里做生活。”
董乡长不作声。三姐对大姐夫说:“你这话也不对,难道就不应该出去打工?你也不要死守在家里了,我家大姐,是我们老家那里第一批出去打工的,她先出去了,我家小妹她们,才跟着去的。我家大姐,是我家兄弟姐妹中间最聪明的。……我虽然读了个中专,可她比我还有文化,有远见。”
董乡长对三姐夫说:“我们那里太穷了,只有出去打工这一条路,我小时,我们那里一块瓦都没有,长江边,方圆几十里,没有一间瓦屋,全是草屋,除了泥巴,就是草。”
三姐说:“以前我们虽然家里穷,但也有许多快乐,我记得,有一次大姐带我到县城去卖蒌蒿,回来,走到新河镇上,大姐偷了人家一块瓦放在篮子里。我们两个欢喜死了,一路小跑,也不敢走大路,专门从田埂中间的小路上,跑回家。我们那时赤脚跑,我们那里的地上一颗石子都没有,全是沙。我们把瓦偷回来,就把瓦敲碎,找一块青石磨一磨,然后,我们村里小姑娘到一起,蹲在地上,玩跳子。”
董乡长忽然端起了一杯酒,泼在地上,又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对三姐、三姐夫、大姐夫说:“我这次送紫茄子来,也是来下跪谢罪的。”说着,一口就喝干了。
大家要董乡长坐下,他迟迟不坐,说:“三姐,我以前到你家提亲,你阿大阿妈都答应了,可你大姐刚出去打工,刚走一天。她出去了,就遇到了你家大姐夫。”
三姐说:“我大姐后来跟我说过你,她觉得你诚心,你人也好,但她那时想到外面生活,不想在家里过日子。”董乡长对大姐夫说:“我们都很想念大姐。不过,听三姐劝吧,出去做事吧,遇到合适的就结婚,我这样说你不听,三姐也这样说,你该听了。”大姐夫还是不表态。
5.
三姐又问大姐夫:“你们二胎,送哪里去了?”大姐夫说:“我也不晓得,我们跟接生医生说,是女孩就不要了,医生听了,立即就送人了。”
三姐不想提大姐临死时身孕的事。三姐说:“一个女孩子生下来,也是一个人,怎能不晓得送哪里去了呢?”大姐夫说:“这个托付给医院,医院旁边,专门有人做这事的,他们办得滴水不漏。”三姐说:“那不是贩卖人口吗?”董乡长说:“农村事,农村的规矩,你主动说不要,送人的,人家就抱给没孩子的人家了。”
三姐说:“那也要有一个线索吧。你们找到,我要。如果是一个男孩呢?”董乡长说:“这个事情……难度就大了。”大姐夫说:“二毛子他们做这事,和妇产科一个医生合伙,赚了不少钱。一个女孩子二万,一个男孩子五万。”
三姐说:“那他们给你钱没?”大姐夫说:“一分钱也没有,他们说孩子搞掉了,鬼相信。”三姐说:“这里面名堂很大。我大姐死后,我特别想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董乡长说:“三姐,这个事情就不要麻烦了,你也千万不要让阿武知道,他知道了,更麻烦,我听说他拎着两只拳头找二毛子算账我就怕,我的辖区,治安、麻烦,都是我的事。”
三姐说:“乡长,这个就是你不对了,农村人,就两样东西,一个田地、宅基地,一个就是家里的人。家里的人丢了,怎么能不找?”
董乡长说:“当初他们答应送人的啊。”
三姐说:“要是我现在反悔了呢?”
董乡长说:“求你,三奶奶,千万别惹事。国家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子啊,如果是男孩,他们自己也养了啊,不送人了啊。”
三姐说:“要是他们调包呢?要是他们故意说是女孩呢?”
大姐夫说:“三姐,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没想到。”
晚上三姐夫和三姐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大姐送掉的孩子了?”三姐说:“我天天想,就发现这里面有名堂。你记得阿武那天吞吞吐吐的、不要我们管吗?这个事情……我一直没想说,但现在感觉特别强烈,大姐怀的第二个孩子,也不是一般的孩子,大姐夫不知道,我也不想说,这个孩子,说不定是大姐在北京打工时候,和那个画家偷偷生养的,那个画家没有结婚的欲望,但遇到了我家大姐,疯狂追求她,我家大姐抵抗不住,就在他家乱了方寸,怀孕了。这是丑事,我晓得。我们瞒着大姐夫。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现在,事情出来了,画家知道大姐没了,非常伤心,他知道那个孩子生下来了,现在,他这里,又出事了,他通过阿武跑过来了,我在杭州和他见过面了,现在事情更麻烦了,他发疯了,要到农村去,主持公道,要扫恶,他要找到那个送人的孩子。你看,明天要不要跟你同学当面讲。”
“那当初怎么没在北京偷偷生?”
“艺术家,都是对生活无能的人,我当初也和大姐怀疑过他的责任心问题。”
“就是说,你很早就知道。”
“就我一个人知道。”
“那大姐这次出事怀的孩子,三胎,是谁的?”
“这个不用说,是大姐夫的。大姐离开北京,到了合肥啊。他们想有一个男孩子。农村人,把男孩子当天大,没有男孩子就没法活。你听到话音没有,今天董乡长好像知道,他阻止我调查,其实阿武已经在调查了,我晓得。”
“你又多事了。”
“我多事了吗?一个女人,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晓得着落,那还算个女人?”
“这事跟你没关啊。”
“这事怎么就跟我没关了?你逻辑狗屁不通啊!他二毛子贩卖走的人口,他应该清楚啊,我要找回,阿武要找回,画家要自己的孩子,这个错在哪里?”
当晚三姐夫就去找到了董乡长,然后回来,说:“董乡长跟我说,他怕他那里因为这事,会出更大的纰漏。他说二毛子现在洗心革面了,家里又有人在上面,他要做一个有益国家的人,阿武若去找他逼命,他,又会回到流氓一途。”
“我没想到你胳膊肘居然向外弯,你一个文化人居然不能主持公道,你有没有良心啊你?”
“我怕阿武猪头疯犯了,要吃亏。董乡长还跟我说,他怕那个画家,一个艺术家的思维和常人不一样,他们要做的事,你很难阻止。他知道你,三姐,是这中间的关键人物了。”
“他怎么不扫黑除恶?只晓得让我们偃旗息鼓!”
6.
第二天,三姐夫带董乡长、大姐夫他们到西湖边转了一转。在10路双层大巴上,湖滨一带,西湖电影院站点那里,人很多,小豌豆和紫茄子两个生动的小女孩,一个人扛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彩色孔雀毛,雄赳赳气昂昂地在二层车厢里,把一车人都惊呆了。彩色孔雀毛比她两个都要高,她们落座后,孔雀毛还一直竖在空中。在公交车上,董乡长看到一个农民工背着两捆紧紧扎在一起的钢精上车,就问他这是干什么。那人说,他从杭州的东面跑到西面,累得半死,就是为了把钢精卖给老家的收购人王胡(音)。董乡长听了,表扬那人很诚信。
董乡长对身边的三姐夫说:“我们现在出门不愿意多带东西,走路都多两只胳膊,还是他们吃得了苦,我们退化了。”三姐夫说:“劳动是光荣的,劳动也是健身和仁慈的,我现在很看不惯城里人的消费观,他们花三千块钱买只电动车回来,其实就是花三千块钱买自己两只脚不动,然后再花四千块钱给自己家里买来跑步机,这种生活观念严重缺钙。你今天不错,自己带了车,还跟我们坐公交车,这就很环保。我们这一辈人还是朴实的,我家小豌豆,你不要看她这么小,她刚到城市生活,就已经开始搞减肥了,整天不运动,怕腿和手臂长肌肉,又要节食、瘦身,你看紫茄子,她在乡下生活,整天运动,身材保持得很好。”
小豌豆听见三姐夫说她,就跑过来,道:“说我什么坏话?”三姐夫说:“我在表扬你节约粮食。”紫茄子也过来,说:“你们在说我们什么坏话?”三姐夫说:“我在说你身材好。”大姐夫始终默不作声,忽然他说:“大姐以前很想到西湖边来玩,一直说要来看趟西湖,可就没来成,她说既然三姐家搬到西湖边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可是……”
三姐夫安慰大姐夫说:“大姐人走了,你不要伤心过度,三姐劝你的话说得对,董乡长说的也是对的,你要听下去。……三姐在梦里遇到大姐七八次了,她说每次大姐都脸上盖块瓦,到杭州来找她,要三姐教育她的女儿紫茄子,现在,紫茄子到西湖边来了,你就放心吧,这就等于大姐来看西湖了。”
小豌豆跑过来,她要朗诵什么班级竞选词给大家听。她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就已经开场了。她对乡长和三姐夫说:“你们听好。……我是猪八戒,我的优点很多,我的上嘴唇有点翘,因此,我对女人很有吸引力。我喜欢女性,特别是时尚女性,但我也喜欢传统型的。我的胃口很好,我的欲望总是很旺盛。我的眼睛能发五千瓦的电光。我不会小心眼,别人骂我我能不在乎。”
紫茄子在咯咯咯咯地笑。许多坐着看风景的人,也都来看她们俩小孩。她们俩手里还举着高高的孔雀毛。
家里,三姐晚上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地板上剥蚕豆米。一只红色塑料盆和一只青花碗放在中间。家里能闻到田野的气息。这次他们带来的是家乡的大蚕豆荚子。
剥蚕豆米要先把外面的蚕豆荚折断,一挤,挤出俊秀的蚕豆,再把蚕豆外面的一层青皮剥掉,才是两瓣生青青的嫩蚕豆米。录音机里在放《天仙配》。三姐教两个女儿把蚕豆青衣戴在十只手指尖上。
家里有两个孩子就是热闹,两个孩子在地板上高兴得叫啊跳,用手来演戏。紫茄子来了,家里有趣多了。三姐对她们两个说:“以后,你们两个都叫我妈妈,小豌豆叫紫茄子姐姐,紫茄子叫小豌豆妹妹。”两个小人坐好了,三姐又教她们如何剥蚕豆。三姐说:“……我小时,跟紫茄子的妈妈是死对头,我们两个到一块就要吵架,她骂我我骂她,但我们两个又很好,只要不见面就想,呵呵到了一起又要打架。我把她的头发揪了,她就把我的小褂子扯破。外婆就要打她。她是老大。我听到她在家里鬼哭狼嚎地哭,我就高兴得在旁边跳啊叫。外公就来了,外公一下把我提起来,我就悬了空。他说,三丫头,素琴哪一次不都让你?她打不过你啊?她是有意让你的,可你哪一次都让她伤皮伤身!”
小豌豆说:“妈妈,以前你们还打架啊?好野蛮啊。”三姐说:“除了打架,还躲猫。……晚上,只要月亮大,我们就出门躲猫,我们还玩牵羊羊。夏天乘凉,大家到场基上,听大人说山海经,我们在那里睡觉,有时天亮了,头发上都是露水。”小豌豆问:“那你们有没有电视看?”
三姐说:“电视肯定没有了!不过有时我们晚上走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戏。回了家,第二天,就到处去找红来画在脸上,学唱戏。……我们跑二十多里路去看露天电影。回来的时候,迷路了,走到了别人家的村子,不过没关系,那时晚上路上都是人,我们又找回来,以前看电影就跟过年过节一样热闹!……大姨妈带着二姨妈、我带着阿文大舅,阿文大舅带着四阿姨,四阿姨带着小舅阿武,后面一个人牵着前面一个人的衣角,我们就这样牵羊羊,在路上走,生怕走丢了。阿武小舅调皮,走在最前面,大姨妈素琴就走在最后。那时在外面,素琴大姨妈要骂我们,我们都不敢作声的。但是在家里,素琴大姨妈骂我们,我们都会跟她还嘴或者还手,或者就去告状。有一天夜里,我们六个人一起走,走迷了路,后来我们就一起哭。六张小嘴巴一起哭,我们哭得非常有趣,我们走在大坝埂上,好多人跑来看热闹,帮我们,也有许多人来看热闹,笑话我们,看我们六个小人一个一个地牵着前面人的衣服,一起哭。大姨妈和阿文大舅的脖子上,各扛着一只猴子板凳。后来,别的村子里的好心人把我们送到了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们又继续往前走。我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天亮,我们那时很害怕,那时我们都没有手表,看看天上的星,我们就继续走。走到江埂上,小阿姨金竹带头哭,她一直哭。她的嗓门特别大,我们找不到路时,就一起哭,很热闹。……后来,我的阿姥,也就是你们的姑奶奶,她听人家说是我们几个小人在坝埂上哭,就从家里跑出来,她比哪个跑得都快,手里打了一个火把,照着,一下就看到了我们。……我们像是见到了亲娘,全部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大声地哭起来,哭得好惨。起先我们都不敢大声哭,那时就敢放开喉咙大哭了。……她把我们送到村子里我家门口,也没进门,就一个人回去了。……我永远记得那天,她回去要走得很快才行,因为她手里打的火把快不明亮了。她把背上睡着的小舅阿武放下就走了。”
随后,三姐把一瓣青蚕豆放在嘴里,说:“我们以前连生蚕豆都敢吃。”紫茄子叫着说:“我也敢吃!”小豌豆制止,说:“不要吃,在肚子里会变成野兽的。”不过小豌豆看她们都吃了,也放了一瓣放在嘴里,但不敢嚼。三姐问:“味道怎么样?”紫茄子说:“好。”小豌豆也说:“好。”
7.
三姐又说道:“……后来,大姨妈长大了,她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看电影看戏,不带我们。我们晓得她跑掉以后,就坐在家里哭、嚎,然后放赖,打滚。外婆把擀面杖拿来了,我们才停住。……大姨妈看了电影《天仙配》后,她回来后得意死了,眉飞色舞的,她说她一共看了8场,回家她就演七仙女。她说她是严凤英,她把家里所有的布、花衣裳都拿出来,捆在头上、腰上,让我们给她打锣敲鼓。……她就一个人在一颗大树旁边唱、扭身体,走,等董永,等土地公公出来。……她把家里所有书上都写上了严凤英三个字,还写上王少舫。……外公看到了,就笑话她说:你写这么多严凤英,你就能变成严凤英啊?你要是会唱戏,那黄梅戏以后也就有传人了。……不过,大姨妈真的会唱黄梅戏,她会唱《打猪草》《观灯》,还有好多好多,她都晓得唱,我当时都羡慕得不得了,天天跟她的屁,再也不敢和她吵架了。但她越会唱,成绩就越不行。”
小豌豆说:“大姨妈不带你玩,她不是好大姨妈!”三姐说:“她不带我玩,表示她长大了。她比我高两级,她要是再带我玩,那她就没有身份了。不过那时,她越是不带我玩,我越是天天跟她后面转。她打辫子我就打辫子,她披头散发我就披头散发,她穿裙子我就也要穿裙子。……我们以前喜欢漂亮,不过我们那样,外公最难过了,他要走出去,跟人家借钱去,再借人家的布票,到街上扯布回来,给我们做衣裳。……以前我常和大姨妈一起去打猪草、挖野菜,我们那里,长江边上的蒌蒿特别嫩,特别肥,它长在芦苇里。那蒌蒿特别嫩,用两块臭干子拌起来,真是比山珍海味都好吃!……我跟大姨妈一道去,一上午就打了两篮子,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到了街上就被人家抢掉了,我们回家把钱给外公,外公特别欢喜。……告诉你们,我们在江边挑野菜,最怕的不是蛇,最怕的是大鸟,也不晓得是叫什么名字的鸟,有时嘭地一下,就从我们身边飞出去,有时有几百只几千只,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地,它们一飞,江边上所有的鸟雀都惊起来,飞走了。……农村其实是很美的,水里面有咕咚哥,树上有喜鹊,春天地里有碎米菜、小鸡草,……紫茄子,是不是?……这些小豌豆你都不晓得。……还有,那些新孵化出来的小鸡小鸭,身上毛茸茸的,像只小球。它们很小,还不能吃很大的草,我们要把那嫩的小鸡草切碎了,给它们吃,它们才会长得好。……我和大姨妈,一边打草,一边玩。我们也放牛,放牛闲着没事干,就打架,或者让两家的牛在一块抵角。我们那时也是很活泼的,女孩子也顾不得体面,有时候,我们要到一个圩凼对面去,就把裤子脱掉,举在手上,摸水过去。……有时我们下水去偷人家嫩菱角,或者是摘野菱角,用荷叶装好,到岸上来吃。”
小豌豆睁着大眼睛,崇拜地看着妈妈,说:“啊,老妈,你真勇敢。”说着话,家里录音机的磁带已经转到头了。一晚上,电视机也没有打开。她们都在听三姐讲过去的故事。
地板上,蚕豆壳、蚕豆皮、蚕豆米已经分了三部分。她们也没有收拾。三姐说:“我说的这些,紫茄子都晓得,是不是,紫茄子?”紫茄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三姐又说:“而你,小豌豆,你只会吃,你什么也不晓得。”小豌豆辩白道:“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米是怎么来的,米是稻子变来的!”
三姐和紫茄子都笑了起来。三姐向小豌豆说:“……小傻瓜!让我来告诉你稻子是怎么长出来的吧。这其实是很好玩、很美的一个过程。……春天,清明过后,是谷雨,到布谷鸟叫的时候,先是泡稻种。把稻子放在水桶里,用温水泡,等到稻子……”小豌豆认真地听着,忽然,她举起了小手,那手指甲上有五个蚕豆壳。三姐扮演着老师,笑着说:“好,小豌豆,你有什么问题,问吧!”小豌豆说:“老师,我要问一下,什么叫稻子?……拜托,千万不要说这是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三姐对紫茄子说:“啊?晕倒!……紫茄子,你来回答小豌豆的问题。”
紫茄子很大胆地对小豌豆说:“稻子就是稻子,是田里长出来的,像草一样的东西,上面就有稻子。”三姐听了,说:“还是我来说吧。……我们吃的米,外面原本还有一层壳。要想吃米,就要先脱粒,就是先脱掉外面那一层衣服。米和壳合在一起,就叫稻子。……小豌豆,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稻子了吧?……而稻种,就是最饱满的、可以做种子的稻子。”小豌豆惊叹道:“哇,原来米外面还有一层壳?要脱光了,才能看到肉!……好,再往下说。后来呢?”
三姐又开始说了:“后来,……等到稻种泡好之后,上面发出了芽子,我们就把稻种抬到水田旁边去播撒。播撒,也就是播种。……那田是秧田,已经做得很平整,像床一样,水刚好淹没了土,也不深。……农民把稻种均匀地撒上去,用手播,我们家都是外公播种,他最能拿得稳,能播撒得很均匀。……只过几天,那秧田里就一片嫩绿。先是鹅黄,后来就是淡绿。再后来,就全部长起来,比现在绿茵场上的绿草还要好看。……等秧长好了,外公就带大姨妈和我下田去拔秧。那时,天还有点冷,我们把裤脚卷得老高,赤脚踩在泥巴眼里。赤脚踩在泥里很舒服,泥巴沾在我们的腿肚子上,有些蚂蟥也吸在我们腿上,一拉,就是血往下流。……我们把那些小嫩秧拔了,用几根草扎成一把一把的,扔到田埂上。……然后,我们就挑秧把,到自家的水田里去。从秧田出发,到水田,也就是到稻田里,去栽秧。……我们家人多,分了许多田地。田是田,地是地。田是插秧的,地是种花生和棉花的。……水田,外公早已经犁好了。……小豌豆,我再告诉你什么叫犁。犁田,就是用牛去犁,外公赶着牛去犁,外公手里握着犁把,犁铧就是一把刀,刀插在土里,牛在前面背,刀就把土给翻过来了。……犁好地之后,要放水进去。又要用牛来耙地,把地耙平整。然后,我们才能下田去插秧。……插秧要插得很整齐。栽秧时,我和大姨妈,还有外公,到了我家水田那里,水田里有泥鳅、黄鳝,还有小鱼、虾子,还有蹦来蹦去的青蛙,满世界都是活的东西,……对,还有土蛤蟆,它们在田里,或者从岸上跳到水里,在水里游。还有蛇,水蛇,我们把它赶跑。……接着,……我们就下去插秧。……秧把子已经甩在田中间了。……插秧,我们要退着插,外公一个人能插8路。我和大姨妈只能插4路。外婆也来插秧,她送来中午饭,我们在田埂上吃,她就下来插秧。……插秧是很快活的事。……那个季节,家家田里都有人在插秧。我们还帮一个叫九姑的奶奶家插秧。……秧插下去以后,就等到收割了。不过这个等待的时间最长。要到夏天和秋天。……小阿姨和小舅他们,也来看我们干事。不过他们那时还小,不会干事,他们在田边上为我们讨东西、拿东西、递东西。阿武小舅那时还在田埂上爬,他一个人在那里抓青蛙抓虾子玩。……到了五六月份,田里的秧长起来了。……夏天,它们长起来以后,就蓬蓬勃勃的,一片绿。……然后,就开始扬花。……你们不晓得,稻子也会开花的,开很小很小的花。那时,周围土地上全部是稻子,所有的稻子都开始扬花,人在田埂上走,能闻到稻花香。田埂上都是蛇。……风给它们传粉,谷子就孕育了。……那时,外公经常夹一把锹来捞水。有时下雨了,满满一田水。水多了,就要放掉。……外公经常捉到许多大黄鳝回家,有时,还能捉到咕咚子回家来吃。……割稻的时候,田里都是大蚂蟥。蚂蟥爬到你腿上来,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但你回头一看,它已经吸了一肚子血。你这边一巴掌把它拍下来了,那边又一条爬上你的腿肚子,你简直没有办法。……那蚂蟥很难打死它,我们女孩子最怕蚂蟥爬到自己身上来,我们怕它顺着大腿一直爬上来。我们把它扯出来,放在田埂上,用脚踏,也踏不死它。有时,我们回家了,蚂蟥还在腿上一动不动。我们硬把它拔下来,放到锅洞里用火烧,它两头一揪,然后在火里跳,最后才死掉。……稻割好以后,就开始打稻,晒稻。然后就是脱米,然后,就是吃新米。……啊!新米煮的稀饭,能把我们的肚子吃得像河豚!……也没有菜,就是家里腌的萝卜,还有小腊菜,就特别下饭。我最喜欢吃腌萝卜菜,那上面还带着小萝卜。”
8.
两个孩子都听得入迷了。她们不是感兴趣,而是看三姐喜形于色生动的样子,觉得一定很精彩。三姐继续说:“……但是,田里,有时有很多水蛇的。最多的时候,田埂上,走三步,就有一条水蛇。还有最怕人的火溜蛇,盘在那里,好吓人的。”说到蛇的时候,小豌豆已经把妈妈紧紧地抱住。三姐笑着对她说:“那些蛇是吃老鼠的,也吃青蛙。有些蛇在田里把一只大青蛙盘住,把青蛙盘得吱吱叫,把它盘死了,才吃它。……有一次,我跟大姨妈放学回家,那时我们都赤脚走路,大姨妈被一条蛇咬了,她坐在田埂上,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竟然把那条蛇捉到了,我经常看到学校里的男生捉蛇到班上来,我就学了他们的样子,从蛇尾巴那里抓,抓到后,就抖它,我一抖它,它就没办法。那蛇跑得很快的,我用棍子打那条蛇,我对大姨妈说,我把这坏东西捉来了,你把它打死吧。大姨妈还坐在田埂上叫苦,她担心自己要死了,担心自己被毒蛇咬了。后来,那蛇被我打得要死了,她才说,三妹,你把那蛇放掉吧,没关系,我好了,我能走路了。”
那时,紫茄子也过来,坐在三姐的另一边,也把三姐抱住。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了妈妈。小豌豆问:“后来那蛇怎么样了?”三姐说:“后来我们把它扔掉了。它太丑了,我懒得打死它。……然后,大姨妈就扶着我的肩膀,一瘸一瘸的,跟我一道回家,我给她背着书包,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她说,三妹,你真好!我要是被蛇咬死了,以后董永就没有老婆了。……我说,你都死了,还管什么别人?……她一跳一跳地到家后,外婆看见了,也不当一回事,在家里拐角找一个蜘蛛网,外婆把蜘蛛网捏成一团,吐一口口水,涂在她的伤口上,说,没事了。然后,外婆就去煮饭给我们吃。”
小豌豆说:“被蛇咬了,要去打破伤风针的。”三姐说:“我们那时没有条件!以前,以前是非常艰苦的年代。……我还是跟你们说稻子吧,小豌豆。……稻子打好以后,田里剩下的就都是稻草。把稻草扎成稻草人,站在田里。等稻草晒干了,就可以堆成草堆。……以前,草是很重要的东西。……棉花秆子可以烧火,麦秆子可以编草帽、做蓑衣,稻草晒干了,它就拿来盖屋。……当时,家家住的都是草屋,草屋上的草,经过风吹雨淋以后,每两年就要换一次。……草屋上换草,叫盖草屋,盖草屋先绕草绕子。草绕子就是像绳子一样的东西,它会把屋头上的草拉紧、带住,有时,底下还吊一块石头。……因为家家是草屋,村村是草屋,所以,盖草屋是一桩很重要的事。不过因为都是草屋,也不好,经常起火。……一起火,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烧光了。……也有人到仇人家去放火的。我们那里大毛子二毛子就是专门放火的。……晚上,小孩子偷偷到人家屋檐底下掏麻雀。草屋屋檐下有许多生灵。屋檐很矮,……放火的人,一根火柴就把人家的屋给烧了。……有一次,我们看到大龙塘对面一个村子全部烧起来了,那里屋挨着屋,全村部烧起来了。我们这边的男劳力都跑过去帮助他们救火。我们小孩子就在这边看。……从下午4点钟开始烧,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8点,天都烧红了。……大姨妈站在那里,要抱住我,才敢看。她比我善。……那边是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们的眼眶都红了。后来,大白天了,我们走过去看,那里一片废墟了,断墙还在冒青烟,好热,热烘烘的,我们找山芋。……所有的人都在哭,男女老少,脸上都是黑的,都坐在一个马桶或一只箱子边上,哭。……地上,全部是碗,米缸,还有衣服,……那时,每一年,都要看到几次人家失火!……我们小时,家里的第一大禁忌就是不许孩子玩火。外公外婆对我们明申了,谁要是偷偷在家玩火,就打断他的手,脱他一张皮!”
小豌豆说:“那都是稻子不好了,是它让村子起火的。”三姐说:“不是,不是稻子不好,是穷不好。现在富裕了,谁还用稻草盖屋?……以前,我们还吃新麦。麦子是麦子,稻子是稻子。……新麦子收割以后,麦子磨成粉,我们到人家借来磨子,自己家磨,然后,外婆做一锅疙瘩汤,我们一家人,个个吃得坐在那里不能动弹。……我们还去地里种花生,种山芋,种棉花。……最没劲的就是种棉花了。……到了夏天,天热得死人,我们还要去拣棉花。要是去起山芋或者起花生,回家有得吃,我们都有干劲,……只有棉花不能吃。……我们胳膊上挽只篮子,头上用一块湿毛巾扎着,太阳太毒了,然后,我们下棉花地,看到一朵棉花爆出来了,就弯腰把它扯下来。棉花虽然不能吃,但能换来钱,换来布。新棉花回家了,外婆那时还会纺线,会织粗布,那时,家里用的毛巾,都是粗布做的。……那时很穷,我们长江边上人少,……男人不穿短裤,到了干活的季节,围一块粗布腰子,干活干得一身泥巴后,就到塘里洗一下。那时,人活得就像牲口一样。”
三姐讲了很多,讲得很累了,但她还很兴奋,很有兴致,两个孩子也很有兴致地听着。
晚上睡觉时,小豌豆和紫茄子把三姐的脖子抱住,一左一右。三姐问紫茄子:“紫茄子,你想不想你妈妈?”紫茄子说:“我已经忘记她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