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蹊家春最满,紫罗裙下客如云。芙蓉楼真是夜夜弦歌,日日劲舞,已经是京城第一娼门。而绿玉儿就是这娼门里的公主,众艳里的莲花。尽管整日里达官贵人,武林豪雄、甚至山野村夫都会慕名前来,但,对于绿玉儿,眼前这些皆是重重雾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的风光。因为,她心中的人儿却如蓬山阻隔,不见音容。于是,她多半是春风懒困不下楼,任凭万唤与千呼。虽然老鸨原是她的奶母,不会难为她,但前面的客人可都按捺不住,每日里大呼小叫,甚至砸盘摔碗,常常出现许多混乱。老鸨实在应付不过去了,巴巴地跑到绿玉斋恳求玉儿应酬应酬,“毕竟姑娘是这里的头牌,做做样儿也好啊!”
绿玉儿无奈,叫娇俏 拿妆奁来,自己将满头青丝挽起,轻纱罩面,身穿五铢青衣,却叫台上弦乐皆停,台下先是乱轰一片,乐声突然停止,倒使宾客渐收了嘤嗡,不知是什么名堂。只闻一声清唱,缥缈绕梁,素娥青衣由楼台上徐徐降下,落至台中,青衣浮动,如烟似岚,只听唱道:“咋暖还清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哪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众人正陶醉在余音袅袅,复抬头时,早已人去台空。于是只听得微微喟叹,却不再嘤嘤嗡嗡。
“天河!我知你已经被那差事困在宫中,不得自由,想那些日子里,你夜夜守在我的窗外,而我却不知,那本来的幸福却被我虚掷了,而如今日日夜夜,我明知你身困宫里出不来,却为何总是怀疑你在我的窗外,在静静地倾听我每一寸相思的呼吸呢?”“究竟我的选择是否是自苦呢?”“母亲啊!女儿是不是太懦弱,没有您的笃定从容呢?”
她于是又想起母亲的叮咛,起身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取出,一件件翻看、细细整理:一把软剑——飞燕绦,乃是外祖母传下给母亲的贴身武器,母亲恪守誓言,自从嫁给爹爹在没有碰过它;一只香囊——内装两包琥珀迷花散的香料,是外祖母一生云游搜集精致的香料,有琥珀七种,配成太阴迷香,由暖花七种制成太阳迷香,两种香料同置一处,只闻芳气怡人,对人却不会有任何不适,若将一种香料的一点点溢出,就会片刻令人迷醉。外祖母一生心血就得这么一点点,在这香囊里。母亲传给她,是为了女儿家如果有一天真的行走江湖,防身之用。这样看来,母亲对于她的未来,也是充满了矛盾。因为母亲只教她学舞,从没教她练功。她的功夫都是他父亲教她的,所以,虽然她武功轻灵,有她母亲花月派的影子,但其实并非花月派功夫,只是花月派舞武合一,她学了母亲的舞蹈,虽没有学用花月派的功力,但也不自觉的承袭了花月派的一些特点。最后一件遗物,才真正是母亲送给她的,——那是一件出嫁衣裙,罗纱绣制的石榴红裙,烟罗纱裁出的银红透丝衫,胸衬上绣着银丝莲花:花团轻盈丰满,仿佛还润着轻雾的湿气。她不由伸出玉指,轻轻地抚摸,感受每一个针脚母亲给她的爱——多少回了,每当她感到孤单,她都如此静静地、细细地、欣赏着这些遗物,让心里被往昔的爱填满、恨填满。可如今,她有了天河的爱,她不想有恨,她只想让爱把自己填满。
忽然的一阵敲门声,将她的思绪打断,她依旧不慌不忙地将物件收妥,才去开门,门一开,丫头娇俏瞪着好奇的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着她,仿佛一愣怔,才想起事情,递过一张信札,“门口老于说有一个小厮送来的。”玉儿展开信札:“仙眺亭等候——知音客”也是正应玉儿心中所想,知音客三字早已让她心内惊喜,少女的心早突突如玉兔在怀,哪容多想?忙吩咐娇俏帮助理妆、更衣,脱去五铢青衣,著上月白风荷裙款款,披上薄纱披帛绿莹莹,好一个清水芙蓉亭亭净净!绿玉儿飞身出户,不让任何人跟随,她像一只快乐的鸟儿感到春风给她的自由。
第七章:知音客
绿玉儿款步轻身来到仙眺亭,却不想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身影——方可道徐徐转过身来,含笑道:“欧阳晓月——一向可好啊!”
“怎么是你?——你……你是知音客?”
“你以为是谁?哦——是楚天河吧?他或许已经成了——”
“方侯爷,您到底找我有何意图?”绿玉儿很仔细的道了个万福,开口打断了方可道的话。
“意图?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你的初衷?”
“我们的约定,侯爷不是答应我不会勉强的吗?至于我的初衷?——那是我的是事。再说,有谁会死守着自己的初衷不变呢?我外祖母没有、我母亲没有,我也不想为了那初衷舍弃我最宝贵的东西。”
“看来女侠也是如此,过不了情关啊!你为他放弃了初衷,他呢?能为你放弃仕途和荣华吗?”
“他不必为我放弃什么,我也不是完全为他放弃我的初衷,我只觉得他说得对:天下已定,黎民思安,我们——我们不要为一己私怨而裹乱了局势,这岂不是违背了我们最原本初衷?”
“最原本的初衷,我最原本的初衷何尝不是向楚天河那样是想为国建功,可是到头来却是我父因功遭妒,落得被人暗害而死,我若不是装痴卖傻,焉能得活?难道大业的江山只他们穆家一族打下来的?难道你们前陈就不能使本国国泰民安?”
“如今言此还有何意义!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玉儿!难道你真的甘心放弃家仇国恨的初衷?”
“其实,我虽是放弃了自己的初衷,却是遵从了我母亲的愿望:她希望我忘记仇恨,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好!你想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普通的女人,也好,可你,你却为何一定要选楚天河?是,他是你的知音,可是我,我更是你的知音,从在人市里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我就是你的知己,你的身世我早早就知道,我没有勉强你为我做任何的事,包括你不愿进宫,宁愿入青楼。玉儿——如果你想做幸福的女人,我——我可以做到,虽然我有点落魄了,可是我能给你全部我的心——”方可道突然有了冲动,他说出了他三年来藏在心底的感情。
“候爷!我没有忘你对我有恩,有机会我定当报答,我欧阳晓月既然曾经是绿玉儿,而且现在也只能是绿玉儿,我就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可我也是个自由的人,我对侯爷您只有感恩。你和天河不也是朋友吗?你也曾告诉他我的一些事情,难道您不也是相信他吗?”
“我——我只不过是想利用他对你的爱,保护你,帮助你。没想到他却阻拦你,改变了你。”方可道无奈的说道,脸上又显出他惯有的倦态。他觉得自己的尝试失败了。“可是,玉儿!你记住我的话:你和楚天河不会有好的结局的。也许他彼时是真心对你,此时可能也有真心对你,但将来,在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金枝玉叶的石榴裙下他还能珍惜你吗?有道是:时位之移人也!到头来恐怕是你为他放弃一切,他却不能为放弃自己的仕途抱负。红颜难逃薄命啊!”
“你——你不要咒我们,我知楚天河如同知我自己。”
“怎么?怕我一语成谶——”方可道坏笑着道“——即便天河和你都是至情不渝,这滚滚红尘又怎容得下你们纯洁无暇的爱情?不如早醒悟吧!”说罢他竟长笑着离去。
花飞柳卷,湖光潋滟,将方可道那放浪的笑声久久回响——却留给绿玉儿独自去听……
正当绿玉儿落寞地伫立在墨英湖畔。依风惆怅之时,忽然,一阵玉箫声悠悠而起,正是那曲《高山流水》——绿玉儿缓缓转身,见天和擎箫缓步而来,凝望着她,满目深情……
绿玉儿轻展双臂翩然迎上前去……
两个人有拥抱在一起,两颗心又紧贴在一处……
“到底是你约我,还是他约我?”
“他用信札约你,我,用心约你……
……
原来,皇上要御驾行宫,命楚天河等随行护卫,明日启程。楚天河向中军告假,这才得以脱身,他来到芙蓉楼,闻说绿玉儿被一个知音客的人约出去,知必是来了仙眺亭,于是追来,见相约的人是方可道,不便现身,于是在亭外默默等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是几日的光景,两人却已经知道什么叫相思之苦了。楚天河拉着绿玉儿的手,
“玉儿!今天只属于我们两个,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比我们相见之处还好?”
“我带你去过我们的日子去!”天河拉着绿玉儿的手,不等她多问驾着风儿一样跑去……
原来,在墨英湖西岸,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半岛型陆地,因其洲花木繁盛,总是落英缤纷,故名叫作“络绎洲”,络绎洲并不是什么真的洲,只是墨英湖水青螺山阻挡而缓冲出来的一块陆地,原来渺小荒芜并无人居住,只是近期才有避世之人闲居,往日,楚天河同子武曾在青螺山脚骑马兜风发现此地,见那里幽静,还曾说道:“愿得一人心,在此相终老。”那时,子武还曾问他:“君到底是出世还是入世呢?”
今日,楚天河想与绿玉儿独处,就忽然想到此地。他们在马市租了两匹马来到城郊的络绎洲,那里有一片草地,正是驰骋的好地方,楚天河现将绿玉儿的小红马牵来,他挥着一只手臂朗声道:
“今天,这里不叫络绎洲,这里是关雎洲!来吧!上马!让我们直奔田园!”
“可——可人家不会骑马呀” 绿玉儿却娇羞妩媚地说,楚天河一个愕然:堂堂侠女,竟然不会骑马?
“真的?怎么不早说?”
“你问过人家吗?”绿玉儿嘟着小嘴娇蛮地回道,
“好吧!算我计划不周。”楚天河故意显出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他将自己的黑色马牵过来,
“来吧清风!”——这是他刚给它取的名字,他一纵身骑上马背,对着绿玉儿坏笑着说:“对不起了,你跟马儿一块跑吧!”
“好你楚天河就这样对我!”绿玉儿也佯装恼怒地在地上捡起一根枝条想要打他,不料,马儿受惊,真的扬蹄就跑起来。绿玉儿一见真的气得跺脚,
“楚——天——”话音刚起,那马儿却如旋风一样转回,玉儿只觉身体一飘,早被楚天河伸臂挽起纤腰,玉儿就势一跃,做到天河身前,两人共骑一骑,飞奔而去——
天朗朗,有云儿追逐,地阔阔,有草儿茵茵。青螺山青翠欲滴,默默相看,墨英湖水波光荡漾,浅笑相随。天地之间,鸥鸟旋飞,将每一声啼叫传的好远好远……
绿玉儿半倚在天河的怀里,感觉到他暖暖的体温和男性特有的气息,天河一只手臂仍环抱着绿玉儿的纤腰,另一只手握着马缰,却将头儿慢慢前倾,轻轻地贴在绿玉儿的头上,清风把他们的鬓发一直向后吹去,他们白色的衣袂也迎风而动,一骑黑马,一对璧人,迎着那山间清风,像自由的鸟儿!
“愿得一人心,相伴到白头!玉儿——欧阳晓月——我要你永远永远陪伴我——”山水相合回荡着天河那兴奋的声音。
绿玉儿的心狂跳不已,尽管清风拂面,她依然能感到脸是热热的。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玉儿——我要你在我身边直到变成老太婆!”天河不见玉儿反应,就大胆将脸贴向玉儿的脸,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他喃喃的声音,在玉儿听来却是如震荡在五脏六腹之内,她觉得自己飘忽如梦,如饮佳酿。
这是马儿渐渐慢下来,天河放开缰绳,完全把玉儿抱在怀里柔声地说:“怎么不说话?是我吓到你了!”
玉儿只管埋下头,用她小巧的手敷在天河宽厚的胸前,用微微有点颤抖的细语说:“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楚天河闻言,心潮澎湃,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要压下那心中的澎湃。忽然他紧紧抱住玉儿,仿佛要把她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玉儿!好玉儿!我的好玉儿!……”他只喃喃这几个字,用火热的唇,在玉儿热辣辣的耳边倾诉……
此时,天是静静的,山是幽幽的,水是悄悄的,鸟鸣远远的,云儿是懒懒的,仿佛停下来了……
忽然,清风一声嘶鸣,打破这沉静的梦,两人抬头——见小红马不知何时跑了来,亲昵地对着清风俯首帖耳,两人都无声地笑了,
“你也给你的马取个名字吧!”天河对早挣脱出怀抱的玉儿道,“不然就叫它明月,与清风正好是一对儿!”
“呸——什么好名字,难道我们是两个道士,他们却是两个道童么?”天河恍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
“不过那也对,我师父就是道士,我岂不也是道士吗?,不知道士的老婆叫什么?叫道婆?”
“谁叫那难听的名儿!”绿玉儿垂下眼帘,娇啧道。
“哟哟!自己都承认叫道婆了?”楚天河爽朗地笑起来。
“你你!你好坏——”绿玉儿才知上当,回身用小巧的粉拳捶打楚天河的前胸,楚天河夸张地喊着痛,身体不住的东摇西晃——这下可把清风给弄痒痒了,它实在受不了,前蹄一杨,撒腿开跑,小红马一见,也惊慌起来,惊叫一声,飞奔开去。
天河急忙想抱住玉儿,恐她摔下,不想玉儿却早已腾空而起,来个空中凌波步,只见白影翩然而去,稳稳地落在小红马的身上,小红马驯服的收住了脚。
天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会骑马的啊! 还说我坏,原来更坏的人是你啊!”
玉儿得意的笑起来,声若娇莺,她整个人也前仰后合,像花枝儿在风中乱颤。然后拨马便跑。天河心襟驰荡,早按耐不住,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又在风力追逐——
天上云儿漫卷,水中鱼龙潜跃,青螺山也旋转而舞······
仿佛刹那间,时间飞转,转瞬间红霞满天,天边悄悄蒙上轻纱般的柔晕,青螺山显出深沉,墨英水现出忧郁。傍晚的风已经带来习习凉意。
二马踟蹰并行,二人忽然默不作声。好久,玉儿道:
“我想出我的马的名字了,就叫‘小火苗’”她看着天边的彩霞说,
“‘小火苗’!嗯!挺有意思的!就叫‘小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