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骑着崭亮的变速山地自行车奔向老村。
时值农历九月初八,节气刚进寒露,早晚已很有凉意,但午后的天气仍然温暖甚至有些燥热,我骑行了十来分钟后便汗津津的,就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车子把上。天上秋阳豁亮,像探射玉石的强光手电,把瓦蓝瓦蓝的天空照的玉髓一样通透,湛空中稀疏飘荡着一团团灰白丰满的云朵,云脚低矮,行动缓慢,像群饱食后懒散的肥羊。我把山地车调到高速档位上在公路上飞奔,山地车同样瓦蓝的车身与天空交相辉映互放着光亮,我骑车的影子斜投在地上摇头摆尾倏倏向前,像紧贴着水面掠食的鱼。我迎面会过和从背后超过一个个行走或骑车的路人,感到他们都在对我注目,这让我既骄傲又羞涩,脸面微微发烫,脚上的蹬劲更大了,拽起的耳风呼呼响。
不到半小时我就下了公路——比以往节省了十多分钟,这让我极为满意,忍不住嗷嗷嚎了两嗓子,然后拐到了一条笔直且狭促的土路上,这意味着已进入老村的西陲——一大片叫“西岭子”的庄稼地,过了这片庄稼地将很快抵达老村。
土路被秋光映的干白发亮,看似平坦实则坑坑洼洼,颠得山地车嘎吱嘎吱响,顶撞的我会阴部像挨了一顿组合拳,我急忙降低了车速。“西岭子”这片土地我再熟悉不过,爷爷家的自留地和责任田全都散布在这里,打小我就常跟着爷爷奶奶来此农作,他们干活我就撒野,我像只有多动症且胆大妄为的兔子那样漫野跑遍,对“西岭子”的田垄地头沟坎阡陌就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了解。不过这次一进“西岭子”我就感觉到有些异样,转头一细瞅发现了反常——按说这个时节正好是秋收完成后耩麦子的当口,“西岭子”却完全看不到秋种的迹象,还呈现出一派撂荒之相——大片收割后的豆子地和棒子地里还都保留着茬口,连地都没有翻,伏着一层高高矮矮青黄驳杂的荒草,甚至有的地里玉米还没收,兀自挺立的秸秆大半截已经枯黄,只有顶端还恹恹挑着些许绿色。那些夹杂在豆子地和棒子地之间的棉花地还算正常,棉花正在吐絮,远远看上去白花花一片,抽抽鼻子能隐约闻到一股棉花特有的苦香味儿,却很少有人拾棉花,路上也很冷落不见行人。
纳罕中我很快骑出了“西岭子”,然后途经一片坟地,具体来说是两片坟地。两片坟地都很广阔,以土路为界南北互望,既像兄弟并肩又如两军对垒,这是老村村民们自古以来的葬身之所,其中南片坟地是张家坟,北片坟地是于家坟。老村有张、于两枝大姓,都算是原住民,但追根溯源张姓立户更早,唐朝就居于此,是村子的实际开辟者,其家族史与村史齐头并进,于姓则是在北宋年间迁居而来。坟地也印证了这一点——张、于两片坟地的格局与大多数农村迥然不同,农村大多重葬不重坟,只讲究丧葬的风光而不太注重甚至会刻意阻断坟脉的传承,所谓人过五代起新坟,很多人家刚过三代就会迁坟,因此坟地多呈碎片化零散状分布,单体规模往往只若门庭般大小。而老村的张、于两家自古至今都恪守着聚族而葬的规制,历代族人大都埋葬在这同一片坟茔里。千百年间张姓和于姓的故人们像一粒粒种子埋进土里,生长出一个个坟包,种子一茬茬地播撒,坟地也不停扩张,迄今各自的规模都已堪比中型公墓,但张家坟地的版图明显要比于家坟地大上一圈。
这两片历史久远的坟地不可避免地流传着一些诡异的传说,信则可怕至极,不信则荒诞至极,但也确实发生过一些有据可考的怪异或惊悚的事件,譬如有人上坟时被先人上了身,先人借他之口和坟前的后嗣们扯了半天闲篇,随后抽离而去,人们回去一索证发现讲得竟丝毫不差,并据此挖出了一坛子铜钱,很是发了一笔财;有人串亲戚走夜路回家时遭了鬼打墙,从大路上稀里糊涂又目标明确地拐进了坟地,把一大圈坟头爬的溜光铮明,直到天放亮了才走出去;还曾有坟遭了雷劈,从坟帽到棺材一齐被劈成了两半儿,从外面看就像掰开了的窝头,劈开的棺材板上趴着一条断成两截的粗蛇,棺材里的尸骨却完好无损并由躺姿变成了坐姿,等等。但我印象最深或者说对我刺激最大的,还是村里的老鳏夫也是唯一的外姓户瘸巴秃金在他爹娘坟头前服毒自杀的事情,一是因为太近——这件事就发生在前年;二是因为太惨——瘸巴秃金服毒后受的罪胜过凌迟;三是因为太熟——我和瘸巴秃金关系不错,甚至可算忘年交。为保持对瘸巴秃金的一份尊重,我称他老鳏夫而非老光棍,虽然两者实质上是一回事。其实也不尽然,还是称他老鳏夫更为准确,因为瘸巴秃金曾经娶过一房媳妇儿,尽管是买来的,尽管只和他过了半个月,但毕竟算是有过女人,严格上来说不能将其归入老光棍之列。
外人对这片广袤的坟地都惧而远之,但作为老村的子孙,我非但不害怕还觉得有些亲切,因为其中埋着我的祖宗我的近人,其中离我最近的男人是我太爷爷,最近的女人是我奶奶。在不远的将来,我爷爷也会埋在这里,更远的将来,我父母也会。我扭头望一眼于家坟地,远远看过去坟包密密麻麻又乱而有序,有的坟头有碑,有的没有,但不管有碑没碑绝大多数坟主都已被后世彻底遗忘。也不是全然如此,因为除了坟墓,这些先人们还被家族记载于族谱之上,供奉于宗祠之内,现在我家的族谱还在,但祠堂早已无存,据说是在抗战时期被焚毁了。我看过我家族谱里的世系图,一个个人名和海边渔民木架子上晾晒的鱼干那样密密麻麻串联在一起,无论长幼只按辈分脉序各自归位。但对故去的人来说,族谱上的名字只是一个苍白又空洞的索引,坟茔才是黑暗却永久的坐标,对比世系图上的辈分序列一视同仁,坟茔间的亲疏关系有了明显分化——五代内的坟茔才能得到后代有意的照拂,两代内的坟茔方可享受家人最殷勤的祭扫,出了五服的坟便少人问津了,坟茔的外观直接体现出了这种分化——张于两家的坟地都是从古至今自西向东扩张,最东侧的坟包因为常添新土而饱满挺拔,越往西坟包越单薄和干瘪,到了最西侧的几座始祖坟,又因为接受累世的祭拜和添土陡然变得小丘般高大。每座坟都是坟包上顶个坟帽,形状恰似乳房,这样从东往西掠过去坟地的结构就大体是这样——孕妇的乳房、少妇的乳房、少女的乳房、老妪的乳房、男人的乳房、奶牛的乳房。无论什么形态的坟,这些永眠于坟里的人们才是我的家族真正沉默而深广的根系,而活着的我们不过是他们根生出的毫末之木,转眼间就会枯萎凋零继而叶落归根,成为和他们一样最初被祭扫又最终被遗忘的一部分。那我死了后会不会也埋在这里?这时忽然想到了拆迁,老村要拆了,这片坟地会不会也被夷平?如此想来心里陡然冒出句森冷的话——死无葬身之地!这让我抖起一层鸡皮疙瘩。
呸呸呸,我还这么年轻,虽然黄泉路上无老少,但英年早逝毕竟是小概率的事,只要我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并牢固坚持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原则,怎么也能寿终正寝或苟延残喘到七老八十,即便只活到六十离死也还有四十年,现在谈死还为时太早,即便权且想一想,死了不能埋在这里还有公墓,没有公墓哪里的黄土又不能埋人,老辈子连路倒都能卷张席子入土,难道我还不如个路倒?退一万步讲就算入不了土还能河葬海葬山葬大不了天葬,怎么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使劲摇摇头,甩开这些晦暗缥缈的想法,扎进眼前明朗的秋光里继续穿行。
骑了一会儿前面现出一排树影,树影越走越近越近越高如同巍峨的城墙,这是老村最显眼的地标——村西头白龙河堰上的杨树林。这片杨树林横亘在白龙河西堰,南北绵延五六里,打我记事起就非常高大,现在还是一样高大,十几年间似乎并没长高多少。杨树林高出村里的烟囱和树梢一大截,粗壮高拔昂扬招摇,有叶子的时候风一吹就倏啦倏啦响,像是阿谀奉承的谄媚掌声,又像在炫扬某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但我对其素无好感——小时候不喜欢是因为杨树实在乏善可陈,除了长了棵傻大个子,既不像柳树那样枝杈低矮便于攀爬,又不似枣树、槐树、榆树那样有花果可以吃;到现在还不喜欢是因为我后来患了过敏性鼻炎,每年暮春时节杨树林漫天抛撒的杨絮会让我不停打喷嚏,害得我飘絮天都不敢回老村。当我抵近杨树林后发现今天它也有些反常——树林的枝叶仍然支挺并无凋敝之相,但上面沾了一层土灰,像刚经历了一场沙尘暴,使往日趾高气扬的杨树林此刻显得灰头鼠脸。
杨树林的脚下是白龙河。白龙河是条古老的人工河,紧挨着老村西头流经而过,北连南运河贯通岔河和老减河后南接马颊河,据方志所载系挑挖于明朝宣德年间,本为南运河分洪及灌溉农田所用。白龙河虽然历史悠久名字也颇响亮,尤其是连通的三条河都大有来头——南运河自不必说,老减河和马颊河也都在禹疏九河之列,但实际上毫无气势可言,长度只有百余里,宽度也不过二三十米,真正的河面更窄,水流清浅且迟缓,水底顺流漂摆着厚厚一层女人头发一样的苦草,里面除了些麦穗、白条之类的杂鱼连条像样的大鱼都没有。水边河脚上长满了高高矮矮杂乱浓茂的蒲子、芦草和灯心草,一到夏天草丛里就会窝藏很多粗蛔虫般的银白色水蛇和更多的各色蛤蟆,经常传出蛤蟆被蛇咬住时的那种咕咕呱呱的凄叫声,并飘散出一阵阵浓重的河腥气。到了冬天白龙河往往就会断流,草木枯萎蛇蛙蛰伏变得更无生气。白龙河如此浅薄潦草,简直毫无河仪有辱河名,我觉得叫它白龙沟或者白龙渠更合适。爷爷说白龙河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里面的水很大很深,曾经有一头在河边吃草的牛失蹄跌进河里,没挣扎几下就没了顶,牛主家透过河水眼瞅着牛在水底行走了许久才淹死,急的跳脚却毫无办法。白龙河老辈子还通过船,船能直接从村头开到大运河去,后来南运河被淤住后才变成这副尿不尽的德行。
我骑车经过了杨树林紧接着穿过白龙河桥,向南一拐老村赫然出现,我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村头的大部分房屋已经坍塌,不,应该说已经被破坏或摧毁,成片的土墙间杂一些砖墙都破碎的倒伏在地上,只残存了一些后槽牙样的烂墙根,所剩无几的轮廓还算完整的房子也大都被揭了顶,狰狞地露出一根根肋骨般的檩条,一些人正站在山墙上往下撬檩条,不时传来檩条落地的通通声,原来房舍俨然的村头变得破壁残垣面目全非,并飘荡着一层带着土腥味的浑白尘霾,如同刚经历过一场强烈的战火或地质灾害。
我往南朝村口缓慢骑行,村西头最外侧的一排房屋已经全部变成废墟,只余下一道孤零残破的白石灰院墙,院墙上被扒出了几个豁口,裸露出粗粝的土坯断面,墙上趴着几个支离残缺的红色黑体大字,勉强能辨认出是热、烈、祝、香、归。没有了房屋作参照,原本熟悉的村道口我兜了几圈后才找到,往里拐时见路上散落着一厚层破碎的土坯渣子和残砖烂瓦,根本无法骑车通行,只能搬起车来吃力地趟着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前面传来嗨吆嗨吆的号子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人正拉着一条绳子拽一堵墙,像串“蚂蚱”在和墙拔河。刚开始墙纹丝不动,随着“蚂蚱”们有节奏的拉扯,墙慢慢体力不支般地摇晃起来,随着“蚂蚱”们的号子声越来越响,墙晃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终于像个醉汉一样轰然匍地,扑起一片浓烈的灰白色尘土,如同放了个烟雾弹。墙倒地的瞬间,“蚂蚱”们迅速撇掉绳子蹦跶到了安全区域。这时一个倒背着手在旁边观看的人看到了我,快步朝我走过来,边走边指点着我粗声吆喝:“这是哪个?没看到村口的告示牌吗?要进村绕前道,这里扒房子不让走,要是砸着你了崩着你了怨谁?快走快走!”。
我看到来人瘦高的身型和架着肩膀走路的步态,又一听这粗粝的公鸭嗓子知道是长明无疑,他是老村的村长也是我的本家,辈分比我矮一辈。
这时长明也认出了我,高喊到:“哎呀,是建社小叔啊!你咋今门儿来了?没上班吗?”我费力地把山地车撑下,说好久没回来了,请了个假回来看看。
长明走到了我身边,点点头说:“对,是该回来看看,再晚两天咱村可就扒没咧。哎,俺爷爷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吗?”长明歪过脑袋朝我身后巴望了一下。我说他工作忙,没空儿。长明叹出口气又点点头,说也是。
我边说边脱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两包烟递给长明,他接过去掖进裤兜里,朝人群挥挥手喊到:“哎,先停停,先别干了!建社小叔来了,让他先过去!”。
众人听到我来了纷纷撂下手里的活过来攀谈,一个个都灰头灰脸的和刚从沙尘暴里钻出来一样。我又从背包里掏出烟给他们支分。送烟是我这几年养成的习惯,也是为数不多的花钱但得到父亲首肯的举动,每次回村除给爷爷买两条好烟外我也会买些不贵不贱的散包烟,碰到熟人就送一包。这倒不是讲究人情世故,我虽出生在老村但很早就跟随父亲离村,从此不在老村常住连户口也迁走了,从村籍关系上来说我早已不是老村的人,但村里的庄乡从不拿我当外人,每当我回来都会热情的招呼,还少不了送我些自种的时令瓜果,送烟是我对他们情分的一点回馈。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年龄不大但在家族里辈分高,路上碰到本家的族人经常被小叔小爷爷的叫着,村里人叫得自然我却答应得怪不好意思,尤其一听到那些单凭年龄足可以当我叔伯爷爷的人这么叫我就脸红,借着送烟盖盖脸。
没想到这次乡亲们扎了堆,我的烟一人一包不够匀的,几个稍后到的没分到。其中一个身材矮胖粗脖子大嘴肿眼泡的中年黑汉子看到别人手里的烟,叫了声:“嚯,八喜!”随后咋呼到:“建社,这么好的烟咋没我的,你快给我再拿一包!”
我一看是张家那边的一个叔。我的辈分在于家高,但张家的辈分又压了于家一头,张家人大部分是我的平辈或长辈。我摊开手对他说:“叔,一盒都没了,你咋不早点儿过来。”
张叔一拍大腿说:“咳,我就是去解了个手。”说完他抬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一个高壮的男人,说:“爱民,你可莫吃独食儿,见个面分一半儿,我不要一半儿,你给我拿两根儿就行!”
爱民闻言撕破烟盒封口,从里往外扥烟卷,张叔一把抢过去,在烟盒底上崩崩弹了两下,从烟盒口蹦出几根烟嘴,张叔从中掐出两根烟挂到了爱民的耳朵上,冷不防揣着烟一溜烟跑了。
爱民哎呀一声大跨步追了两下,张叔已经跑远。爱民从地上抓起块土坷垃朝还在跑的张叔扔去,喝骂道:“张大蝎虎子,你个屌肏的就不点长人肠子吧!”骂完走回来朝我粲然一笑,露出一排白瓷般的牙,然后从耳朵上拿下一根烟卷来点上,说:“建社,可有日子没见着你了,道不好走,走,我去送送你。”
我说好啊爱民哥,我正累得够呛呢——我拍拍身旁的山地车说。爱民是我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哥哥,今年三十来岁,体格高大健壮,性格憨厚开朗,头发和络腮胡须都坚硬浓密,浓眉大眼但眼角略微下垂还有明显的眼袋,脸比我的还长,跟我关系亲密。
爱民哥瞥了我一眼说:“白长这么大的个子了,提溜个洋车走两步就使成这样儿。”说完去搬山地车,刚搬起来就哎吆了声,惊叹到:“肏,这车子咋这么沉嘞,和个铁疙瘩一样!”说完放下车看起来,看了一会说到:“原来是个变速车啊,刚才还真没长眼!你别说,这车子真带劲儿,你看这大梁和腿肚子似的,再看这车轮子,和地排子的一样,怪不得这么沉!”
他这么一说人们都围拢过来观瞧,不断发出啧啧声。有人问这车得七八百吧,我说还要贵点,又激起一片惊叹声。看了一阵子后长明拍拍手掌说:“好了好了,烟也拿了车也看了,都快去干活的咧,过晌午还有两个院子要扒呢。爱民叔,你去送完建社小叔快点回来,这一组还得指着你哩。”
爱民哥说声好嘞,拍拍身上和头上的土,用拳头抹了抹脸颊上的汗泥,然后一个抓举把山地车扛到了肩膀上,和我一起往爷爷家走去。
经过刚拉倒的那面墙时我才发现,这正是爱民哥家的房子。我问他:“哥,你家的房子还这么新,扒了不心疼吗?”
爱民哥使劲嘬了口烟把烟屁股掐灭扔到地上又深深喷出一口烟,说:“咋不心疼嘞,我还好,你嫂子跟你大娘刚听说要拆迁那会子和天塌了一样天天哭天抹泪的。可后来到新村一看,分的那房子可比这刚扒的房子强多了,都是砖瓦到顶,里面还刮了瓷铺了地砖,最厉害的是接了自来水,可省了挑水的老劲儿了,就是北屋比原来少了间。这也够你嫂子和大娘高兴的了,尤其是你嫂子,她不是爱看电视吗,新村的电视能收十来个台呢,还不用出去转天线,可把她乐坏了,大上个月就非抢着搬进去了。那时候房子还泛着潮咧,害的你大娘天天腿疼。”
“那也用不着让你们自己去扒自己的房子吧?”——我觉得让人自毁房屋,多少有点儿不厚道。
爱民哥又嘿嘿一乐,说到:“你以为扒房子的活谁想干就能干啊?多少人抢都抢不上嘞。俺们这叫拆迁队,直接归上头管,都有工资嘞,并且是日工一天一发,一天下来能挣二三十呢,咋样,比你的工资还高吧?不光给工资,还给发衣服,一人发两套迷彩服,不过大伙儿都没舍得穿。对了,晌午头还管一顿饭。这个肥差上头一共给了咱村六十个名额,张家和咱这边对分了一半儿,又从壮劳力里抓的阄儿。不过我没抓阄儿,是大队上直接分配的,谁叫咱的身体棒嘞。”
爱民哥说着颇有些自得,从耳朵上抓下另一根烟单手点上,深吸了一口接着说:“拆迁队一共有三拨儿,你光看到我们这一拨,北边和东边也有两拨儿在干着呢。住好房子不花钱,扒老房子还赚钱,你说这事儿谁不乐意?只恨咱村的房子太少了。我们一直磨蹭着干,一天只扒一两家,想细水长流多挣两天钱,可上头嫌咱扒得慢发了火,头晌午刚给下了通知,说让一天最少扒五家子,要不就不用我们了。去他娘的吧,也不想想,除了咱当庄的,谁敢来扒咱的房子。我们商量好了,一天就扒三家子,不少扒也不多扒,这样估摸着还能再磨上十天半月的。”
我俩边说边走,很快来到了村子尚未扒毁的区域,村子一下子恢复了原貌,地上也干净了。爱民哥叼着烟,从肩膀上卸下山地车,骑上去蹬了几步后停住说不行不行,你这个车我享受不了,硌的蛋疼,又说建社你真厉害,练过铁裆功吧。他这么一说我裆里还真有点热辣辣的,像被蚊子叮了后又撒了层胡椒面,我忍不住使劲跺了跺脚,跺完脚后发觉不对劲,村里实在太静了,除了我和爱民哥的说话声外再无动静。我环顾一看,发现周围的房子虽然还没扒但院门都没了,我钻进旁边一个空门楼向里扒瞧了下,见里面房子的门窗也都拆走了,只剩下黑乎乎的门洞和窗洞,仿佛骷髅的眼窝子,如果不是光天化日还真有点瘆人。
别看了,人都走没咧!——爱民哥朝我喊到。
父亲和我说过村里开始搬迁了,没想到已经搬的这么干净。我回到爱民哥身边,他一手掐着烟一手推着车子说:“人都搬走了,搬到新村去了,东西也都鼓捣走了,鼓捣不走的就当破烂卖掉。前阵子咱村收破烂的疤瘌子小安可忙坏了,光旧门窗就收了好几十车,你猜怎么着?他找木匠把这些糟烂门窗重新刨了遍,又刷上漆当新的贩到惠民那边去了,糨糨地赚了一壶,你说他鬼肠子多不多。还是以前的瘸巴秃金实在。现在咱村就还剩下两户还没搬,一户是小安,他是贪图捡破烂和收破烂方便,另一户就是咱爷爷。白天除了我们这些扒房子的村里难见着个人影,夜里更清净,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往日人声喧嚣鸡犬相闻的村子此刻变得冷冷清清,尽显人去屋空的破败之相,那种平日随时都会飘荡着的混着灶烟味和牛粪味儿的烟火气也荡然无存。我许久没来,幸亏还能见到老村最后一面,不,我这次来只能算是送老村最后一程,终究没能囫囵见它最后一面。我正暗自神伤,耳朵边忽然响起个崩炮般的声音——回来了!吓得我一激灵。一看旁边的胡同口站着个人,原来是傻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