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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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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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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脸家族》连载

第五章 钉子户(六)

外面夜色正浓秋凉如水,我刚推开堂屋门一股清冽的夜风就迎面扑进来,我深吸了几口,灼热的喉管里立时像抹了清凉油一样舒泰无比。我虽然全无困意但酒的后劲儿有些难当,在院子里踱了一会便有些疲累,就回堂屋里拖出了爷爷的躺椅。我把躺椅支在堂屋前的天井里半坐半躺地窝进去,视野正好将整个夜空和大半个院子收纳。此刻当真一派大好秋夜,天廓深邃,弦月当空,闪烁的星辰散落满天,像哪位仙人正在撒豆成兵;白亮的银河轻若薄纱柔长飘逸,像是哪位仙娥抛舞的水袖。院子里的景物被夜色皴染的影影绰绰又层次分明组成了一幅神秘的版画——黑沉的屋影如同孤兀的悬崖,屋脊上的螭吻则像偃伏在崖角的鸷鸟,最显眼的是院子里那三棵高大的树影,近处那棵老枣树的影子孤零零地悬浮着,仿佛一朵幽暗的云翳;远处南院子里那两棵老榆树的影子则紧密相接在一起,好似一片昏茫的远山。寒虫的叫声起伏,相互骂街般的聒噪,偶尔被一串悠远却清亮的咕咕鸟叫声压盖——是村头白龙河堰杨树林里的夜猫子发出的——除了听不到狗叫,这个夜晚一如平常——但又不可能如常,我联想到白天所见的老村的模样,知道现在除了这个院子四外都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废墟,除了我和爷爷方圆十里内也没什么人。如此一想,心里陡然生出些僵卧孤村的凄凉和深海恐惧般的惊悚来。不对,白天爱民哥说过收破烂的小安还住在村里,尤其是傻涛夜里还会在老村巡游,随即又安心了不少,接着又莫名涌起一股出去找傻涛的强烈冲动,但又转念即逝。

绝不能让爷爷继续住在这里——我的这些并不好的感受让我又确认了决心,但看爷爷今天的态度,让他搬走也并非预想中那么简单,我开始有点儿后悔冒然和父亲夸下海口了。

爷爷到底为什么不搬呢?绝非和我父亲制气那么简单,听话听音儿,治病拿根儿,要想让爷爷搬走,必先得挖出他不想搬走的根源。

我仔细倒捋着和爷爷见面后他的言谈,想寻找一点儿蛛丝马迹,却最终不可抑制地凝神到爷爷说的那句不相干的话上——张明艳在学校里有众多追求者。这句话像下了强迫症蛊惑的魔咒一样,让我不由自主开始想象张明艳和她男同学亲热的画面——从牵手、拥抱、接吻到交欢——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上学时见惯了那些谈恋爱的,对他们的勾当最是清楚不过——起初是相约去看电影或者爬山,随后是牵手的试探,然后开始公然出双入对,接着会在隐蔽的角落里同归于尽般地拥抱、在背人的黑灯影儿里相互啃食般地接吻,最后就会钻进宿舍里、小旅馆里、小树林里甚至操场看台的犄角旮旯里媾和交欢。我把这些场景一一安插在张明艳身上,联翩的画面呼啸成黑云又化成冒着白烟儿的酸雨浇到我心头上,使我胸腔里产生了比刚才的胃反流更加强烈的灼痛,对此我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却欲罢不能,哮喘般地急促呼吸起来。这种严重的精神消耗具有显著的催眠效果,不一会儿我的眼皮开始发沉,眼前的夜空渐渐浮动成了一张缀着金星的巨大宝蓝色被面儿。我歪在躺椅里睡着了。

没有了以往清晨无法关停的闹钟般的鸡鸣狗叫声,这一觉我睡的特别沉,最终被脸上的一阵奇痒激醒,我的第一反应是爬上“洋辣子”了,慌忙闭着眼胡乱拍打脸面,却听到旁边有人咯咯发笑,接着戏谑到:“建社哥,你这得惹爷爷生了多大的气,才把你撵到外头来睡了!”

闻言我一激灵,急忙睁开了眼。这时太阳已经高过墙头,我看到一个女人正在我身侧背光而立,阴影恰好投在我脸上,她的身体镶嵌在炫灿的蓝天里仿佛透亮的油纸剪影,轮廓上跳跃着一层潋滟般耀眼又虚晃的光芒,刺得我赶忙又闭上眼,但已分辨出这人竟是张明艳。

我想着张明艳入睡,乍醒后又一眼看到了她,一时有些恍惚,朝张明艳问到:“你同学呢?”

张明艳被问的莫名其妙,懵然反问到:“什么?我同学?他们都在学校呢!建社哥,你要找我哪个同学呀?”

这时我彻底清醒过来,眯着眼重新打量了一下张明艳,见她穿一件白色的套头卫衣,半撸着衣袖,高束着马尾,脖子上挎着一个黑色小包,手里捻着一根狗尾巴草,正疑惑地盯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略带尴尬地解释到:“不,不,我不是找你同学,是想问问你,你不是在上学吗,怎么跑回来了?”说完随之伸了个懒腰掩饰心虚。

“奥,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找我哪个女同学呢!”张明艳莞尔一笑,甩着狗尾巴草朝我比划了几个圈圈儿,接着说到:“前天我哥订婚,我就请假回来了。本来请了两天假,昨天都要返校了,想坐晚上那趟火车回去,可下午听树红表姐说你来了,就又多续了一天假,反正明天就是周六了,也不差这一天。”

我和张明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说毫不为过。张明艳小我两岁,精确来说小我一年零八个月,她就住在我爷爷家斜对门,从小就喜欢跟我玩儿,当然我也喜欢和她玩儿。小时候我们总是黏在一起,开始她是我的小尾巴,我和别人玩儿她跟着;后来她变成了我的重要玩伴儿,我出去玩儿总喜欢叫上她;再后来她就变成了我妹妹,我不但会带着她一起玩儿,还会哄着她护着她。张明艳个子矮我一头但辈分高我一头,按辈儿论我得叫她姑,可她从小就喊我哥,为此没少招村里人的笑话,但她始终这么喊,时日一长,村里人就认可了我们这个差辈儿的关系,并喜欢指着我俩说——看这一个金娃娃儿,一个银娃娃儿,多像一对儿童子童女的庙娃娃儿,赶紧订个娃娃亲吧。后来我随父母搬离了老村,但每逢假期都会来爷爷家住,与张明艳的关系仍旧亲密。在和张明艳的相处中我一度拿她当亲妹妹,并央求母亲认她当干闺女。母亲板着脸说你们不着调儿我可不能跟着你们瞎胡闹,我管她爹叫叔她管我叫嫂我咋能当她干娘,然后手一指我说——想让她当我闺女只有一个法儿,那就是等她长大后你娶了她。我拍拍胸脯说好。

当我下巴上钻出第一根胡须时我对张明艳的感觉有了变化,第一次意识到张明艳原来长得那么俊;当我第一次遗精后张明艳在我心里发生了更彻底的变化——从妹妹变成了我最主要的性幻想对象。与此同时张明艳也像钻出蛹壳的蝴蝶那样出落的愈发美丽照人,与她的名字越来越相称——明艳不可方物,成为样貌冠绝十里八乡的俊姑娘。而我的长相则开了倒车,不但脸被拉长了还冒出了很多骚疙瘩并且开始苍声,幸亏身型也变的高大健硕起来,不然真像只长了驴脸的疥蛤蟆,与原来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所去愈远。从此张明艳光彩夺目勾魂摄魄的美一方面令我越来越魂牵梦萦,另一方面也让我越来越自惭形秽,我对她既无比渴望又万分沮丧,有时候荷尔蒙冲顶的我忍不住要向张明艳告白,但关键时刻又总会被那个说不清是极度自卑还是自尊的我一把薅住。这种火与冰交织忽而热胀忽而冷缩的暗恋情愫使我的青春期蒙上了一层忧悒的底色,幸好当我迈入成年后长相有了明显改善——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仿佛一夜被风吹散,面皮重回白净,鼻梁也高挺起来,要不是脸长了点几可称得上是英俊,这使我对张明艳恢复了一些自信,可此时张明艳又考上了大学,我因此陷入了空前的绝望——我当然知道张明艳这种校花级别的美女在学校里会受到男生多么狂热的追捧,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将很快拥有自己的男朋友——我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就像野火等雨浇灭,就像秋叶等风吹落,等那朵我和张明艳青梅竹马绽开的谎花完全枯萎,等那颗我从小埋藏在心里的长大后娶张明艳的种子彻底腐烂。现在只要一想起张明艳,我就感觉到我的躯壳里有一个诗人和怨妇在交互悲鸣和幽诉,并因为“求不得”而对张明艳滋生出一种“怨憎会”的恨意,对她的称呼由热络的艳子改成了疏离的张明艳。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张明艳对此却一无所察,她一如既往地把我当成亲哥,一口一个建社哥的叫着,像只单纯的猫崽儿那样和我玩闹,看我的眼神和十年前一样清澈,对此我还不得不强装出大哥该有的样子。

今天张明艳的突然到来让我心里浪涛澎湃,但表面犹如风平浪静。听她所言后我轻描淡写地说:“原来是这样。怪我,又让你专门耽误一天”。

张明艳闻言脸倏然一红,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使劲丢到我身上,嗔怒到:“你就臭美吧,哪个专门为你耽误了,我就是想吃枣儿了,你不在我自己不好意思来。”

“先别说吃枣儿了,快过来吃饭吧,这都站了大半天了,饭菜都快凉了。”这时忽听到爷爷在堂屋里吆喝。

张明艳说建社哥你快起来,我说我再躺会儿,张明艳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躺椅里扥起来,又一把撩开我身上的被子——被子必定是爷爷夜里给我盖的,已被露水打的湿哒哒的。张明艳说你可真厉害不怕被冻着,便把被子扯过去又抱了去搭到晾衣绳上。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既喜又忧。

我去院子里的机井压出水来,匆匆洗漱完毕后进了堂屋,看到饭桌子上摆着一盆胡辣汤两盘青菜和一簸箩馍馍,爷爷和张明艳坐在桌边巴望着我。我朝他俩歉意地点点头,坐下舀起一勺胡辣汤盛给爷爷,却被爷爷一筷子挡住了,爷爷说先给艳子舀,今晨的胡辣汤是她帮着我做的,这两盘儿菜也是她炒的。我将汤勺转向张明艳递过去说看不出你来还有这两下子,张明艳撇撇嘴说你看不出来的事儿还多着呢,边说边将脖子上的挎包脱下来放到桌子上。

“艳子,你这个小包包里装的是啥宝贝?”爷爷问。

“傻瓜。”

“这孩子咋骂人哩!”爷爷错愕到。

“哈哈哈,不是说您,是说它呢!“张明艳乐不可支地将挎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相机,举着说到:“这是个照相机,因为它很好摆弄,连傻瓜都会使,所以叫傻瓜相机。这可是我同学的宝贝疙瘩,我磨了好几天才好不容易借来的呢。”说罢把照相机递给爷爷看。

爷爷接过照相机在手里转来转去,说不孬不孬,忽然咔嚓一响随同一道闪光,把爷爷吓得一抖搂差点脱手。

“哎呀,爷爷,你不小心按着快门儿了!”

“噢,这还有个快门儿,我看倒像个电门。咳,你看,我这还不如个傻瓜呐!”爷爷悻悻把相机递给了张明艳,逗得张明艳又咯咯笑起来。

“建社哥,你也看看吧。”张明艳又把相机递给我,闪烁着炫耀的目光。

“我也有一个,比这个还小点儿。”我接过相机瞅了瞅,淡淡地说到。

“你有怎么从没拿给我看过,小气鬼!”张明艳一把抢过相机,小心装进包里。

我当然没什么相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个相机必定是张明艳的男同学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所有,里面也必定充满了他俩的合影,我又不可抑制地臆想起了他们亲密的镜头,这让我心里又搅起了胃反流般的酸楚,顿然对早饭丧失了胃口。

张明艳的胃口却很好,她一气儿喝了大半碗的胡辣汤,然后咂咂嘴对我爷爷说:“昨天镇上的领导来我家了,是一个姓阎的副镇长,又高又胖的从前没见过,听说是刚提拔的。他一进门儿就让我爹去把长明也喊来,然后对着他俩絮叨了半天,主要是嫌咱村拆的太慢,他拍着桌子说人家上河下河都开始平地了,你们村儿的房子这才扒了不到一半儿,简直是屎壳郎拱粪球——屎慢屎慢的,哈哈!”张明艳扑哧一乐,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并不适宜在此刻玩味,转而朝爷爷正色道:“这个阎副镇长最后还提到您了,说不管用什么招儿都得让您快点儿搬走,千万不能让您变成钉子户,要真成了那样,大家都得叫花子坐席——吃不了兜着走。”。

爷爷正托着碗喝汤,闻言搁下碗问到:“那你爹咋说?”——张明艳的爹是老村的支书。

“我爹说镇长批评的对,我们一定改正,然后和背书一样说了一通村里的拆迁情况,说会让拆迁队认清形势,提高扒屋的积极性,努力把进度赶上来。阎副镇长捏着桌子角儿皱着眉说不是努力,而要细狗撵兔子——尽全力!他让长明也说说,长明倒是说的干脆,他说上河下河加起来还不如我们一个村大,当然拆得比我们快,要是单论扒房子的数量,我们倒是比他们还快。阎副镇长指着长明说你可真是瞎驴拉碾子——转着圈儿地往里拐,又问长明打算拿您怎么办。长明说我可摆治不了我九爷爷,他是秤砣掉进汤锅里油盐不进铁匠抡锤子软硬不怕,你是领导权威高,要不咱再一块儿去动员动员他。阎副镇长一听长明这么说,手摆的和打哆嗦似的说算了算了,你还是自己去吧。爷爷,这个阎副镇长为啥这么怵您?”张明艳好奇地问到。

爷爷冷哼了一声,说:“他上次来的时候被我泼了一裤裆水。”

我和张明艳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张明艳又问我爷爷:“我觉得新村其实挺好的,您为啥不愿意搬去呢?”我也搁下筷子望向爷爷。

“你觉得新村好吗?好在哪里?”爷爷不答反问。

“我觉得新村好就好在大伙儿都一个样儿了,房子是统一盖的,每家的户型都一样,房子的位置也都是各人抓阄儿选的,这样就用不着攀比了——以前咱村盖房子的时候大家攀比的多厉害啊,你家的房子高我要盖得更高,你家的院儿大我要圈得更大,你家的位置好我要选得更好,要不就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搬到新村后大家就都一样啦,就不用再计较这些,就不会再为块宅基地抢破头、为盖个更好的房子拉那么多饥荒了。”

“好!说的好哇!好孩子,你说得好!那个副镇长要是也像你这么说,他就不会挨泼了!照你这么说,这新村还真的怪好。”爷爷由衷说到,“不过,就是再好我也还是不会搬。”爷爷紧接着补充到。

“为啥?”我和张明艳齐声问到。

“你们看到那两棵树了吧?”爷爷抬手指了指南院子里那两棵老榆树。

“一棵树要是在一户人家呆久了,就也会变成这家里的一口人,别看它不说话,可心里头灵透着呢。好比这两棵榆树,它们在咱们家呆了一百多年了,早就通了人性了。我记得你大奶奶和你老爷爷死的那一年,这两棵榆树本来好好的,突然就也跟着一下子半死不活了,一直过了三年才还醒过来,你当是为啥?是它们在为死的家人守孝嘞。树久了会变成人,人在一个宅子里住久了也会变成树。我今年七十七了,多半截儿的身子都埋进土里了,这埋进土里的身子早就生了根儿了,这、这、那,这满院子的地底下,都有我的根呐,不只我的根,你老爷爷、你老奶奶,你大爷爷和大奶奶,还有咱家那些在这里住过的先人们,他们人没了可根还都留在这里呢,我的根和他们的根绞在了一起,擗也擗不开,铲也铲不断,拔也拔不动了。人挪活,树挪死,你们说,像我这么棵老树还能挪得动吗?”

爷爷这番话充满哲理又满含隐喻,既像肺腑之言又像闪烁其词,既像一针见血又像绵里藏针,让我醍醐灌顶又叫我云雾绕头,我挠着头和张明艳对视了一眼,看到她也在皱着鼻子挠头,我们被彼此逗得哏哏笑起来。爷爷见状也跟着大笑起来。

吃罢早饭我和张明艳去摘枣儿。爷爷的院子里一共有三棵树,分别是两棵榆树和一棵枣树。枣树位于北院子的西半边儿,很是与众不同——一是树龄长。是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植下的,随不及榆树年长,但也超过一百岁树龄了,长满皱纹的树皮像龟裂的河床,枝干上大大小小的瘿瘤如同密布的痛风石;二是品种独特。我家的枣树是一种叫“躺枣”的树种,结的枣子形状很特别——并非寻常的圆形或椭圆形,而是蚕茧那样的长圆形,有成年人的食指那么长。味道也特别——甘甜中夹着微酸,像是苹果和山楂的结合,皮薄肉脆甚是爽口。老村的枣树不计其数且名目繁多,但“躺枣”树仅此一棵;三是姿态奇异。不仅是树上那些虬屈嶙峋的古怪老枝,不仅是树干上有颗罕见的篮球般大小的树瘤,而在于几乎合抱粗的树干在半人多高的地方陡然而止,形成一个切茬似的断面,断面下方又弯曲伸展出四根粗壮的主枝,四根主枝又衍生出蕤茂的树冠,整棵树夏天时看上去恰如一只蜷指拈花的佛手,冬天时又像一只朝天攫拏的魔爪,我小时候轻易就能爬到它的掌心里,然后随便倚躺在它哪根手指上,像它掌握中的一只泼猴或树懒。除此之外,这棵枣树的挂果期特别长,枣子挂在树上能保鲜到初冬,并且打霜之后更加脆口,是以每年除了打下大部分晒成干枣和腌成酒枣外,还会在低枝上留一些吃鲜枣儿。张明艳打小就嘴馋这棵树上的枣儿。

我毫不费力地攀爬到枣树上。这个时节枣树上危险的“洋辣子”大都已经消失,所以我尽可放心地随手摘着枣儿,很快揪了一把,自顾吃起来。张明艳在树下端着相机摆弄了番,看到我一个人在树上不住嘴便嚷嚷到给她留点儿,也过来爬树。她把相机塞进包里,在树根儿底下使劲踮脚把手伸给我,说快拉我上去。我一手把住树枝一手拉住张明艳往上拽,张明艳弓腰蹬住那个巨大的树瘤眼看就要窜上来,这时我忽然看到了她的胸部——方才张明艳抻挺的姿势使她的胸罩下滑,几乎露出了半个乳房,此刻她正好弯腰踩树,一片春光恰从她扭开的领口中泄露出来,刚好被我顺势瞅见。但见张明艳的胸部光滑如玉,白皙如雪,乳房紧实又娇柔地坚挺着,乳沟不深也不浅,既非我春梦中的木瓜,也非意淫中的蜜桃,倒像一对儿倒扣着的白瓷碗。一时间我的心跳陡如急鼓,脸颊也倏然发烫,手劲一酥差点和张明艳脱手。我忙定一下神攥紧张明艳一把将她拉到了树上。

“建社哥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是真冻感冒了吧?”张明艳上树后一看到我就连珠问到,随之朝我额头摸过来,我猝不及防被她一摸正着。

“坏了!你发烧了!”张明艳高声喊嚷到。

“没事儿,吹吹风就好了。”我悄悄做着深呼吸,欲把心率尽快压下来。

“这么烫手还说没事儿!快回屋吧!我去给你买药。”张明艳不依不饶。

“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不信你看。”我闭上眼做运功状,过了片刻感觉差不多了,便说我好了。

张明艳怀疑地看看我的脸,又摸摸我额头,哎呀一声说:“怪了!神了!你还真是好了!”看着张明艳关切的目光,我暗道一声惭愧。

张明艳不再管顾我,伸手摘了一颗枣子,咬了一口嚼得咔吱咔吱响,露出满足的神色。此时秋阳明亮,天空湛蓝,白云悠悠,地上被云影投的忽明忽暗,沁凉的秋风徐来,吹得绿中泛黄的枣树一阵阵婆娑,不断有落叶飘零,偶尔有熟烂的枣子乓乓地砸到地上。张明艳倚在树枝上用心吃着枣子,与我相对咫尺,使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忽浓忽淡的特别的香味儿——青草味儿,就像草坪刚刚被割过时的那种气味。张明艳颜面如花,眉眼如画,额头两侧的几缕头发随风飘摆,清澈的眸子犹如一泓秋水。我看到我的影子在这泓秋水里隐约晃动,却并未搅起半分波澜,此刻她的眼里有我,不知道心里是谁。最黯然销魂者,并非唯别而已,而是身在咫尺之近心却隔千里之远。想到此处,我的心肌不由一阵抽搐,看着张明艳默然不语。

张明艳也定定看着我,亦不言不语,只像反刍一样慢慢嚼着枣子。

“张明艳,听说你学校里有很多追求你的?”我暗自纠结良久,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你听谁说的?”

“我爷爷。”我沉默了片刻后回答。

张明艳扑哧笑出来,问到:“那爷爷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你去问他吧。”张明艳的连续反问让我有些不满,我有点儿没好气地说,并且开始后悔问她这个问题了。

“是,是有很多追我的。”张明艳突然直言不讳地说。“可是我没有看上的。”张明艳盯着我的眼睛,往耳后撩撩头发紧接着说。

“那你想找个啥样的?”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一是试探的意味太明显,二是有些长舌。

果然,张明艳并没有回答我,只捏着颗枣儿在手里不停掐着。过了一会儿她把枣子塞到我手里,说:“喏,我想找个这样的。”

我拿起枣子来端详,看到上面被用指甲抠出了人的五官,长长的脸型竟和我家的男人们有些神似。

“这不是我爷爷吗!”我举着枣子惊叹到。

“于建社,你不是东西!”张明艳把一颗枣子“啪”地狠劲砸到我身上,恼怒地说。

我看到张明艳两腮泛红,怒气吁吁,显然是真生气了。我忙不迭去哄她,爬到一个险峭的枝头上费力摘了几颗丰满的枣子送给她。

“休想用几个枣儿就打发我!”张明艳气鼓鼓地说。“你得摆一个好玩儿的姿势,让我拍下来。”张明艳边说边取出相机来。

我无奈只能摆出些夸张搞怪的造型让张明艳拍摄。随着快门的“咔嚓”声不断,张明艳从紧抿着嘴到哧哧轻笑又到哈哈大笑,最后说可以啦,又朝我举着相机说你以后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把这些照片儿全给你贴出去。

“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想找个啥样的对象?要说实话!”张明艳把相机收进包里后又反过来问我。

“我……我还没想好。”面对这个早就毫无悬念、昭然若揭的问题,我却憋出了这么一句。

“别骗人了,我知道你找对象了。”

“什么?我找对象了?!你又是听谁说的?”

“村里人哪个还不知道。”张明艳幽幽地说。

“那你说说我的对象是谁?”

“是谁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穿得很洋气,长得挺好看的女的。今年春天的时候你领她回来过,村里很多人都看见了。”

“啊?噢,你说的是陈晓菲啊!”我起初有些茫然,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

“我不认识什么菲。”

“陈晓菲是我陈叔的女儿,陈叔是建委的,对了,他还是咱村这个拆迁项目的拆迁办主任呢。陈叔和我爸的关系特别好,我们两家也走得近,经常在一起吃饭。陈晓菲从小在城里长大,没来过农村,当时她听说我要回来,非要跟着来看看,我就带她来了。陈晓菲比我大好几岁,平常我都喊她姐,再说人家也早有对象了,怎么可能和我谈对象?”我认真地解释到,同时不由自主撒了几个谎——陈晓菲并非比我大好几岁,而是只大一岁;我平常并不叫陈晓菲姐,而是直呼其名;陈晓菲也并没有对象,至今仍是单身。

“你领都领回来了,还说这么多干啥?再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张明艳白了我一眼说。

“我……”我无言以对,可又莫名感觉张明艳似乎很在意这个解释。

“你是城里人,工作也好,你爸还是当大官儿的,就应该找个城里的对象,农村的哪能配得上你。”张明艳说得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令我分不清是真心话还是挖苦。

“那你想找个城里的还是村里的?”我借势反问。

“不管是城里的还是村里的,反正不找你这样儿的。”张明艳冷硬又干脆地说。

我再次无言以对——我同样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心话还是气话,而真心话和气话将分别代表张明艳对我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建社哥……”我正暗自揣摩,张明艳突然柔声道,“我给你介绍个我的同学吧?”

“用不着,谢谢!”张明艳此言无疑证明她刚才说的是真心话,我仿佛若有光的心瞬间黯淡下去,生硬回了句便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看她。

“哎,你倒是听我说呀,我同学也是城里人,人家是青岛的呢,性格可好了,长得也俊,人们都说她长得像我……”

“长得像你有什么用,又不是你!”我有些气急地打断张明艳。话刚出口便觉不对,头皮轰然一炸仿佛一碗热粥扣在上面又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慌忙做贼被捉似的低下了头,心里又咚咚敲起了急鼓。过了良久没听到张明艳的动静,我抬眼皮偷瞄了下,见她也正在低着头,脸色通红,鼻翼翕动,手里不停揉掐着一颗枣子,喉咙里偶尔发出气管炎般的轻微嘶嘶声,表情像哭又像在笑。

“建社哥,你看这个地方,可真是奇怪。”冷场了半晌,我正为张明艳叵测的反应悬心吊胆而备感手足无措,张明艳突然嘟囔了句。

“什么?哪个地方?怎么奇怪了?”我小声问到。

“这里。你看,这么平整,这么光滑,既不像锯子锯的,也不像斧子砍的,更不是它自己长的,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张明艳仍旧低着头,用脚尖轻轻搓着枣树树干上的断面说。

“用剪子剪的,修枝的时候剪的。”我不假思索并言之凿凿——我早就曾注意过这个问题,并轻易推断出了答案。

“修枝哪有把树干剪断的,又不是棉花打顶,而且还是从树干的下半截弄断的。只有嫁接才这么干,这棵树又没被嫁接过。要是真不想种了,也应该从它的根底下铲除,而不是从当中间儿弄断了——你说是吧?”张明艳说完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我看到她的脸色已从绯红变成了粉红。

张明艳的分析有理有据逻辑严谨,轻易就把我的答案推翻,这让我有些蒙羞,不禁也仔细察看起脚下的树干断面来。但见断面挤在四根主枝如同扭曲的铁疙瘩般的根节之间,犹如奇峰中的一块山坳,尽管表面蒙了一层厚厚的青灰色泥垢,但可以看出确实无斧锯之痕,除此之外再瞧不出端倪。

这时爷爷正好拎着水桶来旁边的机井打水,我便趁机向他询问求解。

爷爷撂下水桶抬头朝我说:“刀砍的。”“在这么粗的时候,被一刀砍断了。”爷爷随即又伸出双手比划了个碗口大小的圆,予以进一步说明。

我和张明艳相觑了一眼。我对爷爷说:“照您这么说,这棵枣树一定是白眉大侠用金丝大环刀砍断的。”

张明艳闻言嗤地笑出来,爷爷也笑骂到:“小兔崽子,你以为我和你说书调侃呢!不过有一点儿你算说对喽,砍断这棵树的,刀不是一般的刀,人也不是寻常的人。”

“那到底是啥样的刀和啥样的人?爷爷,您能跟我们细说细说吗?”张明艳一听立时来了兴致。

“你们真的想听?”

“想!”张明艳大声抢答到。

“好!那你们先够些枣儿下来,再去烧壶水沏上茶,咱们茶水就着枣儿,边吃边白话。”

张明艳督促着我飞快摘了些枣子,直到塞满了我所有衣兜,又和我下树把饭桌子架到树荫底下,然后烧开水泡上茶,又使唤我去拿来两个白瓷盘子,将枣子洗净装好了盘,最后将茶水斟进茶碗里。看这桌子上的三盏茶两盘枣,朱砂色的枣子和琥珀色的茶水搭配得恰到好处,不但颜色漂亮,还颇具广府人“一盅两件”的早茶风范。

一切准备停当便专等爷爷开讲。

“爷爷!好了!”——张明艳喊了声。

“来了!”爷爷应了声,从堂屋里慢悠悠走出来。他一手攥着火镰一手提着旱烟袋,走到我和张明艳对面紧挨着枣树坐下,将火镰和旱烟袋搁到桌子上,扫了一眼桌面后笑眯眯看着我俩。我看到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与枣树的树皮浑然一体,蓬白的头发和枣树叶子一同婆娑,恍然间我觉得他真就是一棵老树。

“爷爷,喝茶。”张明艳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孬!”爷爷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

放下茶碗后爷爷拿起旱烟袋,将烟袋锅子伸进烟叶包里㧟了下,掏出来后烟袋锅子里盛满了烟丝。爷爷用拇指将烟丝压实,咬住旱烟袋的黄铜烟嘴定住烟杆,然后抓起火镰,从中取出火石和火绳子,将火绳子按在火石上捏住,狠狠在火镰上敲打起来,哒哒几下后火绳子便冒出一缕白烟,爷爷将火绳头吹得冒红贴进烟袋锅子里,使劲吧嗒了几口嘬出一口烟来。爷爷将这口烟深深吸进去又缓缓吐出来,发出舒泰的叹息,随后又深吸了一口,不多会儿就将一袋烟抽完了。

随着最后一喷烟慢慢消散,爷爷的笑容也逐渐收拢,笑容尽处,便开始了他的讲述。

于是,一段近乎缅邈成墟烟的家族史,又从这棵老树的树洞里一缕缕飘散出来,汇集在一起,缭绕成了当初本体时的鲜活又虚晃的镜像。

我和张明艳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俩不过是为了掩饰尴尬而随手拔了一根好奇的萝卜,竟牵扯出了一片巨大无比的根系。这片根系以这所老宅子为中心,湮埋于岁月的尘埃之下,蔓延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上面挂满了荣耀和屈辱,沾满了血肉和灵魂,其深广和繁杂程度,都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

更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我们自以为是事不关己的旁听者,却殊不知是这片根系延伸出来的一截气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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