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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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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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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脸家族》连载

第二章 钉子户(三)

傻涛是张家那边的,和我同年出生但比我小俩月,身体强健头脑却不太灵光——是小时候得了脑炎所致。严格来说傻涛并不是傻而是弱智,他的精神层面没有问题,只是心智停留在了患病时的幼年阶段,正如他爹所言——我儿不傻,只是不够老梆。傻涛生活基本能自理,能认识熟人并简单交流,能干些不太费神的农活,嘴角和衣襟上也总保持干净,并没有那种淌泗流涎的典型傻子特征,还很听爹娘的话。傻涛三岁上得的脑炎,若按照这个年龄节点,与同智龄的人群相比傻涛各方面的表现其实还十分优秀,要是放在幼儿园里肯定天天得小红花。但我个人觉得傻涛不傻的根本原因,是他心里有爱——他爱父母、爱乡亲、爱牛马猪羊、爱鸡鸭猫狗,甚至爱老鼠刺猬、长虫蛤蟆,但凡活物似乎都爱,尤其爱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和他玩家长只会顾忌脸上无光,绝不担心孩子会受到伤害。不但如此,傻涛还有种保护弱者的天性,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畜类与畜类之间抑或是人与畜类之间起了冲突,傻涛总会偏向弱势的一方,例如一条狗要咬人,傻涛会把狗赶跑;一个人要是无缘无故打一条狗,傻涛同样会把人拦住。傻涛的爱不偏不倚,不因物种的不同而区别对待,是真正基于众生平等的无私大爱,我常想,如果傻涛去寺庙里修行或可成为一名得道高僧,或许他本身就是佛陀转世——生就一颗善心,先天六根清净。可村里人不这么认为,因为这种爱在傻涛身上衍生出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怪异行为,譬如看到别人杀鸡他会去夺刀子,看到别人打牛他会去抢鞭子,看到老子扇儿子他也会跑上去拦住胳膊。随着年龄和力气的增长,傻涛这种干涉能力越来越强,给村民们带来不大不小的烦扰,每当准备杀鸡抽牛撵猫打狗时,总要下意识地先看看傻涛是不是在周围,那些倒霉孩子挨爹娘揍的时候也总会大呼小叫喊傻涛,时日一长,“傻涛可没在”、“傻涛来了”成为父母收拾孩子时双方威吓和反威吓的惯用话术。

仅凭这些还不够,傻涛之所以坐实成傻子,主要缘于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他食不知饱。傻涛吃饭如果没人制止就会一直吃下去,直到撑出毛病来为止,所以吃饭时须有人盯着,只要说句别吃了,你饱了,傻涛就会立刻放下碗筷住嘴,哪怕刚吃了一口。医生说这是脑炎导致脑子里的饱腹中枢损伤引起的,难以治好。二是他夜不知寐。傻涛的觉很少甚至根本不睡觉,医生说这也是脑炎后遗症。这个问题比吃饭问题更加棘手,因为不睡觉,傻涛晚上在家里呆不住,会跑出去通宿满村子溜逛,他爹娘担心他出事,一度把他关在家里,但傻涛总有办法出去,为此屡屡损坏门窗。有人给傻涛爹出主意,说把傻涛用笼子关住或用铁链子锁上,结果被傻涛爹跳着脚大骂了一通,说你儿才是欠栓的狗咧。三是他爱刀成痴。傻涛天性纯善却喜欢刀并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喜欢的不是切菜劈柴杀猪割肉之类的工具刀,而是那种兵器大刀。傻涛喜欢刀和脑炎没关系,得脑炎之前就喜欢,好像天生就喜欢,在抓周的时候看也不看就从摆了半炕的物件里抓起了一把木头刀,他的爹娘有些不悦和不甘,又接连让他抓了十来次,次次都又抓了刀。后来他爹给他做了一把像模像样的木头大刀,他喜欢的不得了,在他十多岁的时候我爷爷又专门给他打了一把铁刀——我爷爷会打铁并技艺精湛,这把刀是他用几根锚牛用的铁钎子打的,刀型好像弦月,刀体有些发黑,整把刀长柄阔身气势雄伟只是没有开刃。傻涛更加爱不释手,从此刀不离身,每天扛着刀赳赳在村里行走,村里那些经常挨大人揍的皮孩子们也因此有了更大的底气,喜欢成群结队呼呼啦啦跟在傻涛后面扯腔拿调地唱谣——傻涛傻涛,扛着大刀,谁要发坏,给他一刀。

傻涛护着弱者的同时也被爹娘护着,他虽然智钝仍被爹娘珍重,因为他是家里的独苗。傻涛害了脑炎后他爹娘连着给他看了两年病,穷尽了家底又拉了不少饥荒,用遍了正方和偏方均无济于事,两口子失望之余便决意再生个孩子,一则有个心智正常的子嗣,身后总有个摔盆儿扛幡的;二则不管男女好歹给傻涛搭个肩膀儿。却正赶上计划生育严抓狠打时期。那一年村道口*****家那面石灰屋后墙上的标语变化无常,起先是那条已经躺了好多年的漫漶的几乎消失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旧标语被刷掉,换成了“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的新标语,很快标语又改成了“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然后又改成了“严厉打击超怀偷生”,接着又改成“超生偷生牵牛扒屋”,最后变成了“流下来引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标语写了刷刷了写,像条趴在墙上不断蜕皮蠕动的蛇,变得愈发粗壮和狰狞起来。傻涛爹对此却浑然不觉或是不惧,大喇喇领着傻涛娘去镇卫生院摘环。

“为啥要摘环儿?是发炎还是不得劲儿?”医生问傻涛娘。

“俺……俺是前年上的环儿……俺们……俺们寻思……”傻涛娘见是个年轻男医生,满脸通红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傻涛爹一把扳开她窜到前头,歪着脖子对医生说:“俺们摘了环儿再要个孩儿。”

医生一怔,直瞪瞪瞅了傻涛爹好大一会儿,告诉他摘环得先去计生办开证明。

傻涛爹娘又找到计生办。计生办位于镇政府大院里的一溜红砖平房中,傻涛爹娘问道着来到了一个中间跨东的门口,这是一个单间办公室,绿漆的独扇屋门朝外开到底,门角上掩着块石头,屋里靠墙摆着三张写字台却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月白翻领半截袖的女人。女人正在埋头看一纸文件。

傻涛爹领着傻涛娘钻进屋走到了女人近前。刚迈进门傻涛爹就闻到了一股膻味儿,离女人越近味越大直到变成了腥骚味儿。日她二婶子!这个女的有烂咯吱窝!傻涛爹暗骂一声,被气味顶的有些犯哕,使劲吞了两口唾沫才压住。这让他无端有些紧张起来。

“同……同志!”傻涛爹蹩脚打了声招呼。

“诶吆!谁呀?进来咋不敲门!”女人肩膀一抖低呼一声,抬头瞥了眼傻涛爹,又扫了一眼傻涛娘,极不满地怨怪到。

傻涛爹看清了女人的长相——瘦白的圆脸短促的额头,鼻子窄平上颌高耸门牙突出活像一只兔子,年纪不轻也不老。女人这个长相又使傻涛爹莫名宽心了不少。

“你的屋门儿没关嘞”傻涛爹往身后戳戳敞着的门说。

“哼。你们来做啥?”狐臭兔子皱着眉问。

“俺们要开个摘环儿的证明信。”

“摘环儿?你们大队的介绍信呢。”狐臭兔子狐疑地翻了一眼把手一伸。

“啥?还要大队的介绍信?”

“废话!”

“嘿嘿,俺忘了开咧。你先把摘环儿的证明给俺们开了,赶明日我再把介绍信给你送来。”傻涛爹讨好地干笑一声说到。

“呵呵,你倒是会安排。你们为啥要摘环儿?”狐臭兔子冷笑一声后慢吞吞问。

“俺们想再生个孩子。”傻涛爹直言。

“啥?再生个孩子!你们现在几个孩子?”傻涛爹的话让狐臭兔子立时警觉起来,她撂下文件绷直了身子询问到,边问边紧盯着傻涛爹娘,眼睛瞪得溜圆,鼻孔不住翕动,硕大绀黄的龅牙完全龇出了唇外,耳朵也支棱了两下,更像一只闻风而动的兔子了。

“一个。”

“小子还是闺女?”

“小子。”

“多大啦?”

“六岁,嗯,虚岁。”

“健康状况怎么样?”

“啥?”

“就是身上有没有毛病。”

“没……没毛病。”傻涛爹迟疑了一下说。

“真是瞎胡闹!”狐臭兔子猛一拍桌子大声喝叱到。“孩子是你们想怀就怀想生就生的吗?你们不知道现在的政策吗——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你们已经生了一个,还是个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小子,按照政策你们是绝对不能再生了!更不允许摘环!咦?你们的大队书记是怎么管的,妇女主任是干啥吃的!这些都没和你们讲过吗?宣传车没去过你们村里吗?不行不行,你们的思想太危险了,我看光带环儿还不保险,必须得结扎!”

“啥……结扎?”傻涛娘偷偷扥扥傻涛爹的袄袖子,颤声嘀咕到。

傻涛爹甩开傻涛娘的手,朝狐臭兔子大声抢白到:“孩子是俺自个儿生自个儿养,就算是死了也是俺自个儿埋,又不劳烦你们公家,自古公鸡压蛋儿母鸡抱窝,就算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他也管不着老百姓生儿子拉屎放屁,你凭啥就不让生嘞?”

“凭啥?凭国法!”狐臭兔子又猛一拍桌子,接着腾一下站起来,拔着脖子指着傻涛爹厉声驳斥:“收起你天王老子那一套!现在是社会主义,所有东西都归国家所有,孩子也不例外!国家让你生你就得生,不让你生就不能生,除非你现在的这个儿子死了,或者是有毛病,否则,就绝对不能生!要是敢生,就坚决法办你!不光是你,你一个人超生,你们全村都得跟着结扎!”狐臭兔子外龇的龅牙上唾沫星子横飞,声音尖利又嘶哑,调门高出傻涛爹一大截儿。

“有毛病!我儿他有毛病,有毛病,有毛病啊!”傻涛爹拍着大腿咋呼,声音渐次委顿下去。

“啥毛病?”

“傻。”傻涛爹咬咬牙说。

“傻?!那刚才问你为啥不说?我看你就是装傻!傻不傻的也不是你说了就能算的,得去医院开证明!”

“啥医院?”

“市里的精神病院!”

没等和儿子去精神病院,傻涛爹先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分裂般的痛苦中。平常谁要是敢说——不管是谁,只要敢当面说自己的儿傻,势必要挨自己最狠毒的骂,严重的还会挨上一嘴巴——自己已经这么干过不止一回了。可现在,自己却要亲自去证明自己的儿子傻了。尤其当真领着儿子去了精神病院,见识过那些“文疯子”、“武疯子”和“半文不武”、“半武不文”的疯子们之后,傻涛爹反而更加前所未有地笃信自己的儿子并不傻了,可心里又总喊山般地回荡起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我儿傻,傻,傻,傻……他最终被这个声音鼓动,将儿子推到了精神病院的医生面前,他由此产生了一种亲自对儿子栽赃陷害又亲手把儿子送上法场的罪恶感。

而此刻眼前这个披挂着一身白的家伙正是冷酷的行刑手,他眼里凶光闪烁,马上就要对自己儿子动手了!

啪!——傻涛爹突然朝另一个自己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嘴巴,随后拉起傻涛就骨碌碌往外走,把正欲给傻涛做检查的大夫吓了一大跳。

“哎!你这是干啥……你领他去哪里……哎?你们咋走了?病还看不看了!?”大夫从诊室里撵到诊室门外,朝走廊里正在离去的傻涛父子背影呼喊。

傻涛爹扯着傻涛匆匆朝前走,头也没回。

“真他妈的脑子有病!”大夫暗骂一声,又不禁失笑——脑子没病谁他妈会来这里。

没过几天傻涛爹又被另一个自己怂恿,领着儿子来精神病院挂了号,可还没进诊室又扭头走了。

过了些天爷俩又来了,不同的是这次还跟着傻涛娘。

傻涛爹让傻涛娘陪着傻涛进了诊室,自己则去医院大门口等着。这次还是那个医生,他除了给傻涛检查还向傻涛娘询问了许多关于傻涛爹的情况,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又莫测高深像个洞悉天机的算命高手,最后凝神落笔,刷刷刷写就一张诊断证明书。诊断书上的字曲里拐弯飘忽不定搔首弄姿像团在狂风里乱舞的铁线虫,完全出离了汉字的形态,看上去倒更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傻涛爹在医院门口捏着诊断说明书瞅了半天,突然将其狠狠砸到地上又接连跺了几脚,随口跟着咒骂——我日您娘、日您娘、日您娘……

傻涛爹娘揣着诊断书又来到计生办,又找到了狐臭兔子。狐臭兔子趴在桌子上对着诊断书研究了足有十分钟,然后直起身子冷冷地说:“不行,你们的二胎不能批。”

“那是为啥?”傻涛娘扯头问到。

狐臭兔子咳了一声,和背语录一样念叨起来——“根据医院的诊断结果,你儿子得的是遗传病,你们再生一个还会落下这毛病,咱们的计划生育不但要少生还要优生,不让你们再生是为了国家好为了社会好,归根到底是为了你们好,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你们要理解和支持……”

傻涛爹一听登时恼了,心里的积怒瞬间爆发,指着狐臭兔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呲花屁,我儿是小上得了脑炎才落下的病根,之前俺村里的孩子没一个赶上他灵通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吃人粮食不干人事儿,张着个屄嘴胡说八道拉屎喷尿,俺丈母娘就一个闺女,俺儿压根儿就没有姨,你却非说俺儿的毛病是他姨传的!你们这帮狗屌肏的满嘴放炮不就是想吃礼吗,老子偏就不给你们送,这狗日的计生办没一个长人肠子的……”

狐臭兔子被骂得脸红脖子粗目瞪口呆,指着傻涛爹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计生办主任的办公室就在隔壁,计生办主任中午喝了酒正窝在椅子里眯盹,却被傻涛爹的叫骂声搅醒,待大体听清原委后嗵嗵嗵地走进屋径直来到傻涛爹跟前,酡红的鼻子里喷着粗气,通红的眼珠子瞪得像得了甲亢,二话不说抡了傻涛爹一个大嘴巴,高声喝骂到:“妈了个屄的,你是哪个裤裆里掉出来的,敢跑到这里来不扯人话!知道这是啥地方吗?是牵牛扒屋抄家的地方!计划生育是国法,你胆敢对抗国法还辱骂执法人员,真是反了天了!信不信我现在就给公安局挂电话,打你一个现行反革命,把你弄进去啃窝窝头去!”

计生办主任的个子瘦小爆发力却惊人,这巴掌打得傻涛爹满眼窜花晕头转向登登后退了两步一腚蹾在地上,他本欲站起来争辩,但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酸腥酒气,不知道为啥,他最怕当官的身上发出的这种味儿,一闻到就像老鼠嗅了猫屁,立时不敢动了。旁边的傻涛娘听到现行反革命后身子突然和刚爬出冰窟窿一样簌簌发抖起来,腿一软朝计生办主任扑通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哆哆嗦嗦爬起来拽起坐在地上捂着脸的傻涛爹急火火又灰溜溜地走了。计生办主任走到门口,盯着傻涛爹娘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愣怔了一会,攥攥发麻的手掌心,扥扥的确良的衬衫衣摆,咕咕泛出一串酒嗝,骂到,操,一窝子傻屌!

傻涛爹娘眼见正路走不通,心一横决定铤而走险,托人找到个野游医偷偷摘了环后珠胎暗结。起初傻涛爹娘并没有足够警惕,直到上河村和下河村都相继有人因超生而被抄了家后才真正意识到了凶险。因傻涛离不开人,傻涛爹娘没办法像别人那样跑出去偷生,在傻涛爹的策划下,傻涛娘显怀后开始佯装生病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得了厉害的痨病,傻涛爹每天在院子里大张旗鼓地支起罐子来熬药,还时常把沾了鸡血的布头扔到外头。凶险的传染病、呛鼻子的中药味和卧炕不起的咯血病人让计生人员闻而却步走马观花麻痹大意,傻涛娘凭此蒙混过了好几次查体,可在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不知怎的还是露了馅儿。在一个月昏风高的夤夜,十来号人晃着手电破门闯进了傻涛家,为首的正是狐臭兔子。此刻的狐臭兔子瘦脸苍白,眼圈乌青,两颗龅齿如同獠牙,一双圆眼射出凶光,表情阴鸷而亢奋,全然不像兔子了,也不像其他啮齿类动物,而恰似一只从天而降的嗜血蝙蝠。

她进到院子里先是一脚踢翻了架在几块半头砖上的药罐子,尔后尖声嚎叫起来——“张金堂、白桂兰,快给我滚出来!你们敢超怀偷生,破坏国法,还敢玩儿这套灯下黑的把戏,真是胆大包天!还不快滚出来认罪!”

正在炕上睡觉的傻涛爹娘刚被院子里的咣咣破门声惊醒,又被这嗓子尖嚎吓得肝胆俱颤,傻涛娘缩进被窝里蒙上头瑟瑟发抖,傻涛爹则哧溜一下滑出被窝溜下炕钻进外间屋的粮食柜里躲起来。

砰、砰、砰,哐啷——从里面上了锁的堂屋门被乱脚踹开,狐臭兔子带人涌进了屋里,却和一个小孩撞了个满怀,正是不睡觉被关在屋里的傻涛。还不及瓮高的小傻涛手里提着一把木头刀,直挺挺站在堂屋正中,抬头直愣愣眼巴巴地望着众人,眼睛像初生的牛犊一样清澈,里面没有丝毫惊惧,也丝毫不避手电刺眼的光芒。人们见状不由一滞。

“莫要搭理他,他是个傻崽子!”狐臭兔子叫唤到,随即上前提溜住傻涛的后脖领子把他骨碌碌旋到了灶台边。

人们又行动起来,吵哄哄地鱼贯摸进了里屋,胡乱晃动的手电光很快聚焦到炕上的一团被子上,被子犹自和被逼到死角的癞狗一样抖个不停。

狐臭兔子冷哼一声,指着被子破口大喊——偷生的老鼠吓破胆,顶床被子当成伞,可笑!活该!白搭!计划生育,一抓就灵!快,把这只老鼠给我揪出来!

一个留着一边倒的长分头和半嘴小胡子的年轻精瘦男人掐着手电筒噌一下跳到了炕上,他咬牙切齿横眉怒目,半蹲下身子一手高举着手电一手揪住被子,架势浑如武松打虎,然后一个猛劲将被子呼啦一下完全扯开,傻涛娘随之彻底暴露在众人眼下——全身一丝不挂的蜷缩着,身体奇瘦无比肚子却奇大无比,像是一个骨棱棱的晚期水臌病患者。这时被子又冷不防被傻涛娘一把揪过去,夹在腿里紧紧搂住。

妈的!精瘦男人骂了一句又去抢夺傻涛娘搂抱的被子,傻涛娘被拉扯的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双手却仍死死攥住一个被子角不肯松手,像一只狠狠刀住猎物不放的大肚子螳螂。精瘦男人扯了几个来回竟无法得手。

“这么个嘎牙都收拾不了,小胡,你行不行啊”——炕下有人打趣。

妈了个屄的!精瘦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抬脚便往傻涛娘脸上踹去,即要落脚时傻涛娘却陡然尖叫一声脱了手,随后抱住肚子呻唤起来。手电光又刷刷集束到傻涛娘光溜溜圆滚滚的大肚子上,只见撑得发亮的肚皮上有一个大拇脚趾头肚般的小东西像麻袋里的老鼠那样不停向外钻顶,仔细一看,分明是只小脚丫的形状。一时间人们都楞住了。这时又听到精瘦男人骂起来:“肏,这个臭娘们儿尿炕了!”他边骂边松开被子后退了两步。几只手电一照,见傻涛娘的腚底下正快速洇开一滩水渍来。

狐臭兔子撑着炕沿探身看了看,又翕着鼻子闻了闻,忽然尖厉地嘶喊起来:“不对,这不是尿,是羊水!她的羊水破了!快,快把她送到卫生院,胎儿只能引下来,千万不能生下来!快,赶快!”

众人相顾一下不再迟疑,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不断哀嚎挣扎的傻涛娘和她抱着的被子一股脑地从炕上拖下去,又将被子胡乱缠裹在她身上,然后架到外面的一辆偏三轮上飞速向镇卫生院开去。期间傻涛爹从粮食柜里跳出来阻拦被按翻在地,也被拖到另一辆偏三轮上铐起来拉走,小傻涛也死死拽住一个人的衣角不放,被一把推开又被一脚踹倒。

其后的细节傻涛娘已经记不真切,只记得当时恍如坠进了一团惨白的雾里——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屋顶、惨白的大褂、惨白的帽子、惨白的口罩,惨白的灯光,还有自己惨白的肚皮……但有几样东西让她印象深刻乃至终生难忘甚至日日夜夜都像毒蛇一样盘曲在她的心肝上——一股农药般刺鼻的来苏水味儿,一支晃来晃去的尖森森泛着寒光的比改锥还长的针头,几声细若猫叫却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

这次傻涛娘先被引了产又被结了扎,肚子里少了一块肉肚皮上添了两块疤,傻涛爹则被关了半个月的黑屋,要不是我爷爷找我大伯辗转说情,还差点被抄了家(最后只交了罚款),左右邻什也被定性为知情瞒报而受到株连,有人因此也被拉去关了几天黑屋。

受此重挫后傻涛爹娘开始认命,更加为傻涛的未来忧心忡忡,但后来傻涛的一个壮举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们的忧虑,而这个壮举正缘于傻涛的不睡觉。

傻涛十来岁的时候他爹娘见他晚上实在是笼不住,就索性把他放出去,自己也在后面跟着,轮流跟了几宿后就吃不消了。所幸傻涛还有个怪癖就是怕水,对河塘井坑之类的都会远远避开,同时也绝不会玩火,排除水火之后便也无甚大风险了,傻涛爹娘索性对无觉夜行的傻涛听之任之了。从此夜深后的老村成为傻涛一个人的领地,无论刮风下雨月黑风高,每当灯熄人静傻涛就扛着刀晃晃悠悠出没于道头巷尾房前屋后,像头笨拙却严谨的熊仔细巡查着领地内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对此从怀有忌惮到习以为常又到置之不理,后来连狗听到傻涛的动静也不叫唤了。

傻涛十五岁那年有天凌晨照例在村里巡视,快到一个胡同口时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从胡同里鬼鬼祟祟钻出几个人影,然后又牵引出一头牛。傻涛大喝一声,谁!?那边正是三个偷牛贼,他们刚偷到一头牛,正给牛的四蹄包了厚厚的棉布牵着往村口走——他们拉牛的三轮车停在那里,却被傻涛一嗓子吓破了胆,待看清并确认傻涛只有一个人且只是个半大孩子后回过神来,二话不说上前与傻涛厮斗起来。傻涛哐啷一声扔了刀嗷嗷叫着用王八拳以一敌三,照晃几下子后就落于下风,被摁在地上群殴起来,但偷牛贼终归心虚,加上傻涛和困兽一样不断发出嚎叫,将傻涛狠狠胡乱踢打一通后就撇下他和牛跑了。村里有人听到动静后打着手电出来察探,看到了在路边甩头晃脑嚼着棒子秸的牛和坐在地上衣裳破烂满脸血污喘着粗气的傻涛。偷牛贼下手狠毒,傻涛此次伤势不轻——前额裂开一个大口子,门牙崩掉了一颗,左胳膊也被扭脱了臼。

尽管这次没能捉住贼还挨了打,但毕竟保住了牛,更重要的是作为区区一个少年,傻涛为了护村敢和人多势众的恶贼拼命,这是绝大多数或者所有成年的村民都不敢做或者不会去做的。虽然这种行为未免还是冒着些傻气但赢得了全村人的敬重,村委会给他摊了全部医药费,村里人送的鸡蛋、挂面塞满了他家的橱子,牛主家还专门为傻涛家摆了一次酒席,并邀请了村长亲自作陪,那些原来惯于耍弄傻涛的人更是羞愧难当——人家连偷牛贼都不怕,不和我们计较那是留着情分呐,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后来村委会又做出一个人尽其用并顺乎民意的决定——任命傻涛为村里的治保员,并且每月发给三十块钱的津贴(起初想叫工资,但数额实在少了些,就叫了津贴)。自那以后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老村有个不睡觉不要命还随时扛着刀的傻子治保员,不睡觉、不要命、傻子、扛刀几个元素叠加在一起产生的威慑力惊人,使外贼们大为忌惮再也不敢打老村的主意,傻涛在村子里的地位显著提升,如同从一只老鼠变成了一条狗。骂狗也得看主人,村民们觉得今后要是再喊傻涛就是也打自己的脸了,立村以来破天荒地为傻者讳,自觉去掉了傻涛里的傻字,不管男女老少辈分高低通称其为涛。傻涛爹自此不再长吁短叹,逢人也抬起了头,说我儿不睡觉挺好,其实睡觉除了多口气儿和死过去一个样,不睡觉倒比别人多活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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