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重新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那些陈年的苦涩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你舅舅当年给我选婆家,”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就认准了死理:交通要道,娘家背景硬。他相中了这个村子,想在这儿给我安个窝。你父亲家那时还算体面,你二叔在北京当兵,你爷爷奶奶家境殷实。可等我真嫁过来,刚分家那会儿,他们连片瓦都没给我们。现在这房子,是我和你父亲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你睡的那间屋,还是后来从你爷爷手里,花了八十块钱才买下的。”她顿了顿,吐出一口烟圈,“起初还好,你父亲有份工作,钱不多,日子也还过得去。可自打他被学校开除,你大姐又出生,这日子……就彻底塌了腰。没人搭把手带孩子,你父亲得出去找活路,你爷爷奶奶袖手旁观,我实在没辙,才求到你舅舅头上。”
母亲远嫁至此,回趟娘家山高路远,两家走动便极少。生大姐时,舅妈翻山越岭来伺候月子,父亲感激涕零,恨不能剖心相报。
舅舅住在高山之巅,那里只有五户人家。地势奇高,冬日漫长酷寒,积雪难融。通往山下的,只有一条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交通闭塞至此,乡里索性将这五户单划成一个大队,舅舅便是这大队的书记,兼着大队小学唯一的老师。舅舅的眉眼与母亲极像,说话的语气腔调也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口吃,那口吃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时而顺畅,时而卡顿,听着让人替他着急。他嘴角总叼着个精巧的旱烟袋,据母亲说是外公留下的唯一念想,那黢黑的牙齿便是经年累月被烟油熏染的印记。舅舅身材不高,有些单薄,从我记事起,他的头发便是花白夹杂,总梳着一种一丝不苟的偏分,发丝紧贴头皮,从左至右严丝合缝地覆盖过去,配上他那副常年挂在脸上的、近乎谦卑的慈善笑容,整个人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舅舅有两个女儿,我们唤作大表姐、小表姐。大姐两岁那年,舅妈生了大表姐,情形与母亲当年生大姐时如出一辙。舅舅希望母亲能过去帮衬月子,父亲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
母亲带着大姐去了舅舅家。刚过半个月,父亲便寻了去。奇怪的是,他从不直接登门找舅舅,总像做贼似的,躲在暗处找母亲说话。一次下雨,父亲撑着伞在舅舅家附近逡巡,被舅舅撞个正着。父亲一见舅舅,慌忙用伞遮住脸,转身欲走,盼着舅舅认不出。舅舅觉得蹊跷,扬声叫住了他:“来了怎么不进屋坐坐?”父亲一时语塞,情急之下竟破口大骂:“你们还是人吗?嫁出去的姑娘还要叫回来给你们当牛做马!”舅舅气得脸色铁青,当夜就把母亲送了回来。自那以后,舅舅几乎绝迹于我家。若非这层血脉相连的兄妹关系,两家怕是早成陌路。母亲夹在中间,像磨盘里的芯子,两头说和,关系勉强维系着,却也只剩下年节时那点稀薄的走动。
日子流水般淌过。父亲大约是想修补裂痕,后来每逢过年,便带着我们全家,跋山涉水去给舅舅拜年。
我极爱去舅舅家。那里地势高寒,积雪终冬不化,像个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两个表姐都比我大许多,我年纪最小,又天性顽劣,在舅舅家无论闯了什么祸,舅舅总会护着我。只是入夜后,山村便陷入一片死寂。没有电,只有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光晕,映着无边的黑暗。
深山的夜,黑得纯粹,静得瘆人。任何一点动静,都仿佛近在咫尺。皑皑白雪在夜色映衬下,铺展成一张巨大无垠的、柔软的白纸。山里人家,餐桌上总少不了山珍野味,野鸡是最寻常的。我总爱缠着小表姐去林子里下套捉野鸡。人迹罕至的雪地,是野物天然的画布,清晰地印着它们的足迹。循着这些爪印,我们能摸清它们的活动范围,预判它们下次经过的路径。然后,用细钢丝挽一个活扣,设下陷阱,静待猎物自投罗网。小表姐是此道高手,她的判断从未失手,每次下套,必有斩获。
一次,我又拉着小表姐去下套。通常我们都在下午出发,赶在饭点前回来,第二天再去收获。那天,刚下好第三个套,就听见第二个套的方向传来异响。我心头一喜,飞奔过去,眼前景象却吓得我魂飞魄散,整个人向后直挺挺栽倒在雪窝里!小表姐疾冲过来,一看也瞬间白了脸——竟是一头成年的野熊,正在雪地里逡巡觅食!小表姐顺势扑倒在我身边,右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冰凉的气息喷在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装死!快装死!”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却感觉不到任何外界声响,闭着眼,不是在装死,是在等死。沉重的熊掌踩压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越来越近。一股浓烈的、带着湿气的鼻息喷在我脸上、身上,从头到脚。我浑身筛糠般抖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裤裆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我们下的另一个套子套住了一只野鸡,它正发出惊恐绝望的扑腾和嘶鸣!这动静瞬间吸引了野熊的注意。它低吼一声,猛地调转庞大的身躯,四掌翻飞,朝着野鸡的方向狂奔而去!它后掌蹬地发力时,锋利的爪尖蹭过我的脸颊,当时只觉得被什么轻轻刮了一下,竟不觉得疼。小表姐见野熊跑远,才敢慢慢拉着我起身逃离。那是我又一次从鬼门关捡回小命。直到今天,指尖抚过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惊魂一幕仍会清晰地浮现眼前。逃出密林,回到开阔地,我们才敢撒腿狂奔,像刚才那头熊扑向野鸡一样,没命地跑。我跑得满头大汗,脸颊上的血混着汗水不断流淌,我以为是汗,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等冲进家门时,我已是浑身血迹斑斑。看到家人的瞬间,那强撑的恐惧才化作嚎啕大哭。舅舅、舅妈、父亲、母亲,惊愕、担忧、责备、心疼……各种表情和疑问瞬间将我淹没。大表姐和三哥吓得缩在角落,紧紧依偎着,大气不敢出。
舅舅又惊又急,带着责备:“你……你……你这是怎么搞的?弄成这样!”随即转向小表姐,声音陡然拔高:“你……你搞什么呢?弄成这样!”小表姐的哭声立刻被舅舅的斥责声盖过。舅妈一边数落着小表姐,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我身上寻找伤口。母亲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我:“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伤哪儿了?”父亲则铁青着脸,厉声斥责着我的顽劣。舅舅舅妈还在不停地责骂小表姐,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表姐也因惊吓和委屈泣不成声。父亲拦住舅舅舅妈的责骂,怒气未消,追问小表姐缘由。小表姐抽噎着说出“野熊”二字。舅舅顿时火冒三丈,扬手就给了小表姐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既是打给父亲看的姿态,也是他气急之下想让小表姐记住教训,再不敢独自带我去那危险之地。舅舅作势再打,父亲一把拦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别打娃娃脸。”舅妈也埋怨舅舅教训孩子没个轻重。场面乱作一团,我和小表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几乎闹腾了一整夜,直到哭干了眼泪,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连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自那以后,父亲母亲便严令禁止我在舅舅家独自玩雪,活动范围被牢牢限定在他们的视线之内。第二天醒来,我悄悄问小表姐:“我们昨天下的套……套住的野鸡怎么办?”小表姐别过脸去,不理我。
后来,三哥偷偷问我:“你们怎么逃掉的?”我说:“小表姐让我装死。”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吊诡:想死的人强撑着活,等待死神降临;想活的人却要屏息装死,只为挣得一线生机。我靠装死,从熊口逃生,苟活至今,才能在闲暇时絮叨这些陈年旧事,将散落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段段故事。渐渐地,我们长大了,挣脱了父母的怀抱,从家庭走向学校,又从学校踏入社会。我们这一代与父辈之间,悄然裂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日渐疏远。从那时起,舅舅在我心中,便定格成了一幅尘封的画卷,鲜少再去翻看。
生活就是故事连着故事,亲戚间的纠葛总在时光的缝隙里若隐若现。我们和舅舅家的关系,微妙得像一层薄冰,人前维持着走动的情分,人后却暗藏着各自的心思。就像后来三哥考上师范学院,父亲为了凑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学费,向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摊派了“借款任务”,舅舅自然在列。亲戚们背后怨声载道,纵有千般不愿,最终还是东拼西凑把钱借了出来,只是交钱时都不忘强调归还期限。父亲总是堆起笑脸,拍着胸脯保证:“放两百个心!到时候一个子儿都少不了你们的!”那笑容背后,是沉甸甸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