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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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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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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墓地》连载

第七章 抉择

母亲的病,是父亲绝望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出来的痼疾。

自与二叔那场撕破脸的混战后,父亲像座随时喷发的火山。在家沉默,却一点就炸。母亲依旧是那沉默的靶子,逆来顺受。

我们家穷,病是常客。头疼脑热,父亲总甩来几片阿司匹林:“小病不死人,能挨就挨,吃了就好。”我们皮实,扛几天也就过了。可母亲不同。她日日吞着那白色的小药片,病却像藤蔓,在她身体里越缠越紧。父亲非但不同情,反骂她“没用”,“装死”。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滑过,半年下来,母亲瘦成一把枯柴,脸色蜡黄,下腹的疼痛如钝刀割肉,却还得强撑着操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现在想来,那每一日,都是母亲在油锅里煎熬。

起初,母亲羞于启齿,那病根在女人最隐秘的地方。

父亲打了二叔,我们家在村里彻底成了孤岛。父亲的脸终日阴着,不见一丝活气。家,不再是港湾,成了压在心口的磨盘。

母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父亲的怨气也一日盛过一日,家里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我第一次萌生了逃离的念头。那时我住校,只有周末能回。一踏进家门,那沉甸甸的压抑就扼住喉咙。我成了母亲唯一的树洞。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病痛,那些难以启齿的折磨,像钝刀子割着我的心。我恨自己无能,暗暗发誓要救母亲于水火。看她疼得冷汗如豆,顺着惨白的皮肤滚落,砸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湿痕,我扶她躺下,手忙脚乱地翻出父亲的阿司匹林。母亲吞下药片,在剧痛的间隙昏沉睡去。我守着她枯槁而平静的脸,默默祈祷这廉价的药片能带来奇迹。这无力的祈祷,成了日后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根源。

某个秋夜,夜色四合,陈家洼披上灰纱。农人踏月归家,几声零落的狗吠衬得夜更静。万籁俱寂中,唯有大地深处传来最磅礴的合唱——那是虫鸣,是泥土的呼吸。约翰·济慈的诗句,悄无声息地在脑海里低喃:

“大地的诗歌 / 从来 / 不会死亡:

当 / 所有的鸟儿 / 因骄阳而昏晕,

隐藏在 / 阴凉的林中,就有 / 一种声音

在 / 新割的草地 / 周围的树篱上 / 飘荡……

大地的诗歌呀,从来没有停息……”

这永恒的生命之歌,此刻却像是对这苦难之家的无情嘲讽。

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夜的韵律。他阴沉着脸进门,灶冷锅空。得知母亲“偷懒”躺下了,他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得了!” 这声吼,撕裂了夜的宁静,也惊醒了母亲。她像受惊的兔子,忍着剧痛,嗖地弹下床——她忘了给归家的男人备饭!父亲那张因愤怒扭曲的脸,陌生得让我脊背发凉。我贴着墙根站着,大气不敢出。母亲手忙脚乱地系围裙,洗菜,生火。我机械地给她打下手。父亲握着搪瓷缸,狠狠咀嚼着阿司匹林,嘎嘣脆响。空气里混杂着炊烟、菜油和药片的苦涩。死寂,只有锅铲碰撞的刺耳声。直到饭菜上桌,母亲才低低说了一句:“吃饭了。” 她把饭碗递过去,父亲反常地沉默着。

饭桌上,沉默像墨汁般浓稠,只有窗外大地的歌声固执地流淌,远处几声狗吠,更添几分凄惶。父亲扒拉了几口饭,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没死吧?” 我看向母亲,心像被针扎。母亲别过脸。父亲继续,字字带刺:“什么金贵病?死不了人的病,倒让你连饭都不做了?贱骨头!” 母亲依旧沉默。父亲猛地将碗筷掼在桌上,震得汤水四溅!他指着母亲鼻尖,唾沫横飞:“贱妇!惯得你没样了!” 话音未落,那粗糙宽大的巴掌已带着风声扇在母亲脸上!母亲嘴角瞬间裂开,一丝殷红蜿蜒而下。她木然坐着,只有肩膀在无声抽动。父亲的怒火被这沉默彻底点燃:“还反了你了!” 又一记更狠的耳光!母亲像片枯叶被扫倒在地。我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父亲的手臂:“爹!别打了!求你了!” 父亲像头暴怒的公牛,一脚将我踹开!我摔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扑在母亲身上。母亲用尽力气把我搂进怀里,声音破碎:“傻儿…打死我…娘就解脱了…” 我护着母亲的头,朝着门外嘶声哭喊:“古叔!救命啊!古老二!救命!”

古老二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终于响起,暂时按住了父亲疯狂的拳头。但母亲,经此一劫,彻底垮了,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母亲病危了。我撕了课本,再不去学校。三哥也赶了回来。我们轮番守在母亲床前。父亲如梦初醒,看着母亲气息奄奄,才急慌慌四处求医。母亲却看开了,她枯瘦的手拉着我,声音轻得像叹息:“人…总有一死…娘有家,有你们…值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你们…好好活…” 我紧攥着母亲冰凉的手,泪水决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病危的阴影下,我铁了心辍学。父亲暴跳如雷,母亲苦苦哀求,三哥好言相劝。可我像头倔驴,九头牛也拉不回。两年半的高中,就此画上句号。母亲终日垂泪,自责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娘…拖累了你们啊…” 我强忍酸楚,握着她的手:“娘,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您安心养病!” 母亲滚烫的泪,砸在我手背上,也砸在我心上。

辍学的事定了之后。父亲把我叫到一边,第一次用近乎平等的语气说话,带着一种沉重的切割感:“路…自己选的。以后是好是歹,别怨爹。从今儿起,你就是大人了,该担啥担啥。”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你娘的病…爹砸锅卖铁也给她治。以前的事…别记恨爹。”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末了,我抬起眼,盯着他:“以后…别再打娘了。” 父亲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他摸出烟卷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浓白的烟雾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脸,也拉长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烟雾散尽,他盯着地上,终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在全家的心力熬煎下,母亲的病竟奇迹般有了起色。她能勉强下地了,但病根未除,后遗症像跗骨之蛆,折磨着她残存的元气。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个小手术就能好的病,只是母亲身子太虚,看着吓人,得慢慢养。看着母亲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只想快点弄到钱,让她彻底好起来。

于是,我想到了奎。奎比我早辍了学,初中念了两年就回家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他像头不知疲倦的牛,用一身蛮力换着糊口的钱。我找到他,想寻个挣钱的活路。奎上下打量着我单薄的身板,嘴角一咧,带着点戏谑:“就你?” 我不服气,绷起胳膊上那点可怜的肌肉。奎伸手捏了捏,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精肉!这是精肉!公鸡肉!” 他厚实外翻的嘴唇咧开,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大白牙。

奎爱笑,总爱抿着嘴笑。小时候我们笑他是“豁口奎”,他就努力往下拉上嘴唇,想盖住那两颗门牙,那笨拙的样子总惹得我们哄笑。他和我一样,生在穷坑里,早早被生活压弯了腰。他是我最佩服的同龄人,用一身力气对抗着命运。后来,他用一种最惨烈也最不明智的方式,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写下了传奇的注脚——一个沉默的牺牲者,用生命替别人铺了路。而我,只能用笔,蘸着墨和血,在《哭泣的墓地》里,为他,也为所有被遗忘的苦难,刻下永不磨灭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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