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府那份《关于认真做好大中专学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的通知》,像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将陈卫东——乡中心小学的代课教师,陈家的三哥——通往“铁饭碗”的最后缝隙彻底封死。也宣告了他苦等数年的“分配”已成泡影。
文老师宿舍里那场关于“钱开路”、“关系门”的闲谈,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让他在文老师面前强装的平静下,翻涌着更深的焦躁与不甘,也让他对讲台下那些懵懂或顽劣的眼神,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戾气。戒尺落下的频率和力度,在不知不觉中加重,“秦王”的凶名,成了校园里一种带着恐惧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冰层之下,一丝微光竟意外透出。县里为解决偏远村小师资匮乏问题,决定在几个乡试点“优秀代课教师择优转正”计划。凭借连续三年稳居全乡第一的教学成绩和校领导(尤其是文老师力荐)的认可,陈卫东的名字,竟被列入了那屈指可数的推荐名单!
消息像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陈家洼窒息的静寂。陈老五捏着旱烟杆的手不再发抖,对着文老师托人带来的半包“大前门”,破天荒地没骂“败家”,只是盯着烟盒上那巍峨的城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母亲倚在床头,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微弱的红晕,喃喃着:“三儿……有盼头了……” 那“转正”二字,成了这个被苦难压得喘不过气的家庭,悬在头顶唯一一颗微弱的、却足以照亮整个灰暗世界的星。
可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却像一剂猛烈的毒药,灌进了三哥早已被现实扭曲的心。巨大的压力并未减轻,反而因这“近在咫尺”而变得灼热滚烫。他变得更加焦躁、易怒。讲台下那些懵懂或顽劣的眼神,此刻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审视与嘲弄——“看,那个要转正的代课老师!” 戒尺成了他宣泄这巨大焦虑与扭曲自尊的唯一武器。下手越来越重,耳光响亮,罚站至昏厥,学生身上的淤青成了常态。他甚至对那些依旧送来鸡蛋、腊肉“感谢”他“管教”的家长,也生出一种扭曲的优越感——仿佛这畸形的“认可”,是他对抗不公命运的唯一勋章。文静那番关于“说服教育”的劝诫,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那日她夺烟离去的背影和心口的刺痛,此刻都化作了更深的戾气,一种“我偏要如此”的破罐破摔。
“卫东!定了!推荐名单报上去了!” 文老师几乎是冲进办公室,将一份盖着鲜红校印的《优秀代课教师转正推荐表》激动地拍在三哥桌上。他额角渗着细汗,眼中是长辈的欣慰与不易,流程很快,体检、填表……你……” 文老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仿佛已经看到这个背负着整个家庭重担的年轻人,终于能挺直腰杆,也仿佛看到了某种自己未能圆满的遗憾,有了延续的可能。他亲自研墨,提笔在“推荐理由”一栏,郑重写下:“教学成绩卓著,责任心强,扎根乡村,实为不可多得之才。”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命运的嘲弄,总在最接近希望时降临。
一封措辞激烈、列举详实的举报信,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这脆弱的肥皂泡。信中历数“陈卫东”如何“长期、多次、手段残忍”地殴打学生(附有数名学生的淤青照片),如何“言语侮辱、精神摧残”,导致学生“身心受创、厌学惧校”。落款是“一群痛心的家长”,但明眼人都知道,幕后推手是那个曾被三哥当众重罚、其父自觉颜面尽失的学生家长。信,直接寄到了县教育局新任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案头——一个以“狠抓师德师风建设”为上任三把火的干部。
校长的脸瞬间铁青。紧急召开的校委会上,气氛凝重如铅。文老师拍案而起,声音嘶哑而急切:“成绩!同志们看看成绩!他带的班年年第一!他家什么情况?爹痨病,娘常年病着!他是急!是方法不对,可心是好的!是恨铁不成钢啊!” 他拿出厚厚一沓教学评优证书、学生进步数据,甚至低声下气地找到那些曾“感谢”过三哥的家长,恳求联名担保。然而,在那个“作风问题”重于泰山的年代,尤其当举报信已捅到局里,成了新领导彰显“重视师德”的现成靶子时,一切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校委们的眼神从惋惜迅速转为冷漠与自保:“影响太恶劣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老文,不是我们不帮,谁敢担这个责任?局里会怎么看我们?政策刚改,多少人盯着!撞枪口上了!”
教育局的批复冰冷而决绝,像一纸死亡判决:“……经查,群众反映情况基本属实。该同志师德作风存在严重问题,不符合转正基本要求。经研究,取消其本次转正推荐资格。望你校加强师德师风建设,严格管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取消资格”——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三哥的命运薄上,彻底斩断了他挣扎数年的唯一生路!
文老师拿着那份盖着冰冷公章的批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坐在办公室角落布满灰尘的长凳上。夕阳的余晖将他疲惫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要将他钉在这绝望的阴影里。他不甘心!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找过当年同窗、托过老领导、甚至低声下气去求那位供销社小头目(对方只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最后,他咬牙拿出了珍藏多年、恩师顾墨臣的一本手札(他本想留作念想)去“活动”一位在县里有些能量的老同学。对方摩挲着那本泛黄的手札,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最终却只是叹息着原物奉还:“老文啊,撞枪口上了,风口浪尖,谁也不敢碰……新来的副局长正愁没典型立威呢。认了吧,这就是命。政策变了,风头紧,你这学生,撞上了。”
当文老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最终的结果,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告诉陈卫东时,办公室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三哥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是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推荐表》——那上面,他的名字曾被郑重写下,承载着整个家庭的重量,也承载着文老师沉甸甸的期望和那力透纸背的推荐理由。他的脸色先是涨得紫红,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继而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压抑到极致的怪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撕扯着他的肺叶。
他猛地张开嘴,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直冲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粘稠、带着血丝的泡沫浓痰,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偏不倚喷溅在桌面那份《推荐表》上!血点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洇开,吞噬了“陈卫东”三个字,也吞噬了文老师刚刚为他写下的、字字泣血的推荐评语。星星点点的血污在纸面上肆意蔓延、交融,像一幅狰狞的、宣告毁灭的抽象画,更像他心中那点微光被彻底碾碎后喷溅出的绝望。
三哥的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粘稠的血丝不断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地,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绝望的深坑。那咳嗽声,带着一种肺部深处被撕裂的、令人心悸的破音,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拉风箱般艰难。
“卫东!” 文老师骇然失色,慌忙上前想扶住他。
三哥猛地挥开文老师伸来的手,力道之大,让文老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抬起布满血丝、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那眼神里寻不到愤怒,觅不着悲伤,只剩一片灰烬般的荒原。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幅“教书育人”的旧标语,仿佛在质问,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这荒谬的命运。嘴角,竟扯出一个比哭还狰狞万倍的笑。他没再看那片被自己生命之血彻底玷污的“希望”,也没看惊惶失措、满含痛惜的文老师,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挺直了那具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骨骼与灵魂的躯壳。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朝着教室外走去。方向,是那个埋葬着四哥、二姐、奶奶的荒凉山岗——那个他无数次独自舔舐伤口的寄托的地方。夕阳将他剧烈颤抖的孤独背影,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成一道扭曲、绝望、通向毁灭的黑色剪影。
空气中,只余下那压抑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咳嗽声,以及身后文老师那一声苍老、无力、浸透了无尽悲凉与深深自责的长叹:
“唉……天……弄人啊……是我……没用啊……”
那张被鲜血浸透、字迹模糊的《优秀代课教师转正推荐表》,如同一个被时代巨轮无情碾碎的草芥梦想的残骸,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无人拾起。那浓重的、铁锈般的腥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久久不散,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年轻人奋斗之路的终结,也预示着更深的苦难与病痛的阴影,正悄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