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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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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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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墓地》连载

第一十一章 劫数

那口喷溅在《推荐表》上的污血,仿佛抽干了陈卫东——陈家的三哥——最后一丝活气。他踉跄着离开学校,没有回那个同样被绝望笼罩的家,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山那片埋葬着四哥、二姐、奶奶的荒凉坟岗。他蜷缩在四哥小小的坟包旁,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夕阳沉入山坳,冰冷的山风卷起枯叶,抽打在他单薄衬衫包裹的、剧烈起伏的脊背上。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带着肺部深处被撕裂的破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一声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每一次咳喘,都带出更多的、带着暗红血丝的粘稠泡沫,染脏了身下的黄土。转正?那曾经照亮整个家庭的微弱的星,连同他挣扎数年的全部念想,已被那口绝望的污血彻底浇灭、腐烂。他不再想了,也无力再想。身体里某个支撑了他多年的东西,彻底垮塌了。

文静找到他时,已是深夜。月光惨白,照着他蜷缩在坟茔间的身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她带来的温水,他看也不看;她哽咽着劝慰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他只是机械地、更用力地捶打着剧痛的左胸,仿佛那里藏着一个需要砸碎的恶魔。文静以为他在自责,流着泪劝他“想开些”、“身体要紧”。她哪里知道,那捶打,是身体内部传来的、无法忍受的剧痛在驱使他做出本能的、徒劳的抵抗。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不是回应,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砂纸上摩擦气管的痛苦呻吟。他彻底放弃了。放弃了对未来的任何期待,也放弃了对自身痛苦的任何表达。情感的闸门彻底关闭,只剩下一片空旷的荒原。

祸,从不单行。三哥在坟岗上咳血等死的消息还没在村里传开,鲁大爷——那个被三哥当众重罚过的学生的爷爷,那个在乡供销社有些脸面的“犟鲁”——已经叼着他那杆锃亮的小烟袋锅子,踏进了陈家那摇摇欲坠的堂屋门槛。

父亲陈老五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地里回来。常年的腿痛像无数根钢针扎在骨缝里,他习惯性地摸出几片阿司匹林,就着半碗凉水,狠狠嚼碎。那药片的苦味在嘴里弥漫,他习惯性地喃喃:“先苦后甜……” 可这“甜”,似乎永远只存在于这苦涩的安慰里。鲁大爷黝黑的脸膛上沟壑,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愤怒。他大喇喇地坐下,取下烟袋锅在椅子腿上“梆梆”磕着烟灰,对父亲递过来的纸烟看也不看,自顾自地往烟锅里塞着金黄的烟丝。

“大爷,您可是稀客……” 父亲强打精神招呼,声音干涩。

“稀客?你们家大娃给我找了空,我不得空也得来!” 鲁大爷眼皮都不抬,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

母亲端来一碗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在鲁大爷脚边的小板凳上:“大爷,您喝茶……莫生气,卫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不跟娃一般见识,就来找你们!” 鲁大爷终于点着了烟袋,吧嗒吸了一口,青烟从嘴角另一侧喷出,像毒蛇吐信,“听说还是个代课老师?就敢把我孙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要是真转了正,是不是要把娃娃们都打死?你们也是当爹娘的,今天这事,你们说,咋办?”

父亲捏着水杯的手猛地一紧,杯里的水剧烈晃荡起来,映着他瞬间灰败如土的脸:“卫东他……”

“我这一把年纪,还能瞎说?” 鲁大爷猛地拔高声音,烟袋锅子几乎戳到母亲脸上,“教育娃是好事,可下手没个轻重!打骂娃的事,轮得到他替我们做?今天我来,就是要个说法!”

母亲还想哀求:“大爷,我们一定好好说他,他再也不敢了……”

“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 鲁大爷厉声打断,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父亲,“陈老五,你说,这事咋了?”

堂屋里死寂。只有鲁大爷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像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父亲喉结滚动,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您……说咋办?”

鲁大爷沉默片刻,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烟袋锅子重重一顿:“好办!让你家娃,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我家娃赔礼道歉!少一个头都不行!”

母亲脸色煞白:“大爷,这……这太……我们登门给您赔罪行不行?当着全校……”

“登门?你跟你家大娃一样不谙事!” 烟袋锅子几乎指到母亲鼻尖。

“你闭嘴!” 父亲猛地朝母亲低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翻腾的暴怒。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口浓痰,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最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嘶哑:“……行行!就……就按您说的办!”

而此刻,蜷缩在冰冷坟茔间的三哥,身体内部的崩塌正愈演愈烈。那咳嗽已不再是间歇性的爆发,而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带着湿漉漉破音的拉锯。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砂纸在刮擦气管,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轰鸣。胸口的疼痛不再是隐隐作痛,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左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蔓延到整个后背。他咳出的粘液里,血丝越来越浓,越来越鲜红,甚至夹杂着细小的、灰白色的、如同粉笔灰般的颗粒——那是多年吸入粉笔尘,在肺里沉积、钙化、如今被剧烈咳喘撕裂带出的残骸。他感觉身体像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被疼痛和窒息填满的破口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文静和闻讯赶来的邻居半拖半架弄回家的。只记得冰冷的土炕,和父母惊恐绝望的脸。

当母亲流着泪,把鲁大爷的要求和父亲那屈辱的应承断断续续说给他听时,三哥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喉咙里滚动着痰鸣,他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你自己解决?人家都打上门了!你怎么解决?!” 父亲压抑了一整天的屈辱、焦虑、对儿子病情的恐惧,瞬间被这句倔强点燃,化作火山般的暴怒。他猛地抄起炕沿上那个盛着半碗凉水的粗瓷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砰——哗啦!”

瓷碗在三哥额角炸开!鲜血混合着凉水,瞬间糊了他半张脸。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炕席上,再无动静。

“卫东!” 母亲凄厉的尖叫划破凝重的空气。

“砸死你个不省心的孽障算了!” 父亲还在怒吼,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扑上去,想揪起儿子,却触手一片冰凉和瘫软。母亲扑到炕边,拼命摇晃着三哥:“卫东!卫东!你醒醒啊!”

三哥毫无反应,脸毫无血色,只有嘴角早已干涸的血丝,母亲热烫的泪珠迅速浸透了破旧的枕席,在土炕上洇开一片暗黑的汪洋。

父亲彻底慌了神。他猛地推开母亲,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去掐三哥的人中,触手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卫东!我的儿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用尽全身力气将瘫软的儿子背到背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牛,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朝着村卫生所的方向狂奔而去。母亲哭喊着跟在后面,一路踉跄。

村卫生所昏黄的灯光下,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看着陈老五背着人事不省的卫东冲进来,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自动闪开一条道,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起:

“天爷!这是咋了?”

“听说陈老三想不开……”

“是被他爹打的吧?看那嘴角的血……”

“造孽啊……”

那个满脸胡茬的赤脚医生皱着眉,手忙脚乱地进行着简单的清创包扎,按压人中。三哥依旧毫无反应,只有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医生扒开三哥的眼皮看了看,又听了听心跳,抹了把额头的汗:“暂时……休克了。不过……” 他顿了顿,拿起听诊器,再次仔细听了听三哥的胸腔,眉头锁得更紧,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老五,卫东这肺……声音不对啊,呼噜呼噜的,像破锣……这怕不是简单的咳嗽?还有这心口疼……你们得赶紧,去县医院!好好查查!这……拖不得!”

“肺……?” 父亲陈老五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比儿子还要灰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医生那句“拖不得”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母亲则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

劫数,如同沉重的磨盘,在这一刻,将陈家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彻底碾碎。三哥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带着血沫的破音。父亲陈老五佝偻着背,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又看看瘫倒在地哭泣的母亲,再看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他浑浊的眼里,最后一点属于“陈老五”的暴戾和强硬,终于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救他!无论如何,要救他!这个念头,成了这片绝望废墟里,唯一一根支撑他站立的、摇摇欲坠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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