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背运地板的脚夫们像一队负重的蚂蚁,蜿蜒崎岖的小路被汗水和喘息浸透。沉重的湿木板压弯了脊梁,吆喝声、号子声此起彼伏,搅动着陈家洼往昔的宁静。这些年,乡镇引了外资,老高山的林木成了金疙瘩,外省商人蜂拥而至,做好的半成品地板,全靠这些脚夫用血肉之躯一寸寸扛下山,再装车运往山外那个模糊而繁华的世界。山路陡峭,车马难行,我和奎依旧只能窝在浑浊的河滩边,一锹一锹地挖着沙石,换取几个叮当作响的零钱,卑微地贴补着家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歇晌时,奎倚着河边的老柳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小四,你给彩霞写的那诗……里头到底藏了啥咒?”他眼神闪烁,下齿习惯性地咬住那外翻的厚上唇,嘴角却憋着笑。
我一愣,心提了起来:“她……不喜欢?”
奎摇头,笑意更深。
“没看懂?” 他还是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我急了,扔下铁锹:“到底咋了?办砸了?” 奎看我真急了,才猛地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嘿!没瞧出来,你小子……够野!够直接!” 悬着的心“咚”地落回肚里,我长舒一口气,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奎慢悠悠踱到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大青石旁坐下,掏出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地泡着浓得发苦的粗茶,故意吊着我的胃口。我学着他的样子,强作镇定,杵在一旁傻笑。他呷了几口,咂咂嘴,扭头望向远处那座他们常去的拦水大坝,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日头,刺得人眼花。他回头冲我挤挤眼,那笑意里藏着只有男人才懂的得意。这下我彻底绷不住了,凑过去央求:“祖宗!快说啊!急死我了!”
奎欲言又止,手指又习惯性地往下扯着那不听使唤的上嘴唇,笑得浑身乱颤,前仰后合,话都碎成了气音,只能手舞足蹈地比划。我看得一头雾水,他急得抓耳挠腮,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一遍遍重复着那令人费解的手势。最后,他猛地凑到我耳边,滚烫的气息喷在我脖颈上,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和狂喜的颤抖:“我……那个了!”
“哪个了?” 我一时懵住,没反应过来。
奎乐得直拍大腿,猛点头,又比划了一个更直白、更不容置疑的手势——两根手指纠缠在一起,猛地一戳。这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我全懂了!一股燥热猛地冲上脸颊,我捶打着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结实的肩膀,把他从头到脚,从胆量到“本事”夸了个遍。奎闭着眼,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的风,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仿佛那拦水坝粗糙的水泥台面,那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夜晚,那滚烫的肌肤相亲,都在这河风中重新活了过来。后来,我忍不住好奇,问他怎么理解那诗里“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像一座岛”的句子。他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竟也透出点红晕:“还能是啥?那大坝,又高又结实,四面都是水,可不就是咱俩的‘岛’?在那上头,’要‘得才痛快,才不怕人瞧见!” 我听了,笑得几乎岔了气,在滚烫的河滩沙地上打滚,眼泪都笑了出来。奎的诠释,原始、热烈,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生命的蛮力,把徐志摩的绸缎撕成了遮风挡雨的粗麻布,却意外地无比贴合他们在这片贫瘠土地上挣扎出的、带着痛感的欢愉。
三哥终于从师范毕业了,分配到了乡中心小学做代课老师。说是国家包分配,可架不住毕业生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县教委的红头通知一个接一个,岗位却像旱季的河床,日渐干涸。只能排队,等。三哥是优等生,品学兼优,有学校的举荐信,加上舅舅徐长庚在村里大队书记的面子,才艰难地挤上了这艘名为“代课”的小舢板。薪水?少得可怜,每月那点钱,刚够买点糙米咸菜糊口,连包像样的“大前门”都舍不得。父亲陈老五却像是捧住了金饭碗,沟壑纵横的脸上难得地放出光来,吧嗒着旱烟袋,逢人便说:“吃上公家饭了!转正?那是迟早的事!” 在他那被贫困和失望压弯的脊梁里,这微薄的希望,是唯一能挺直腰杆的支撑。三哥却憋屈得慌。他干的活,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管学生,哪一样比那些端着铁饭碗的公办老师少?甚至更累,更操心。可拿到手的钱,连人家一个零头都够不上。这巨大的落差,像钝刀子割肉,日夜折磨着他。父亲怕他年轻气盛,像自己当年一样莽撞惹祸,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前程”,总是用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背,哑着嗓子宽慰:“家里有我,有你弟!你只管把书教好,把领导哄好,转正,快了!” 这话像温热的米汤,暂时能糊住心口的裂缝,可三哥看着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早已掏空的家底,看着母亲蜡黄的脸,看着小弟在河滩上被日头晒脱皮的脊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前路狭窄,布满荆棘,他只能低着头,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把满腹的委屈和那点读书人的清高,都就着劣质的烧酒,狠狠咽下肚。
三哥有了份“体面”工作,我也能在河滩沙堆里刨出几个钱,可家里的日子,依旧紧巴得像勒进肉里的草绳。母亲的病,像阴魂不散的影子,时好时坏,总不断根。父亲虽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拳脚相加,但那积年的怨气、生活的重压,化作更锋利的言语刀子,在饭桌上、在油灯下,时不时地就飞出来,割得人心头滴血。生活的磨盘,沉重地转动着,碾轧着每个人的筋骨和魂灵。外面的风到底还是吹进了山坳,政策松动了,村里渐渐有了活气,古老二的小卖部人声鼎沸,烘干房日夜轰鸣,人们眼里开始闪烁起对“好日子”那模糊而灼热的渴望。而我心里只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念想,像河底顽固的石头:挣更多的钱,治好母亲的病。只要听说哪里能换到钱,再苦再累的活计,我都愿意去试,去闯。
后来,机会来了。我和奎在地板商人老周那儿,谋到了新差事——进古老二的烘干房。那些从老高山背下来的湿木板,娇贵得很,不烘干打蜡,运到山外就会变形开裂,卖不上价。古老二有门路,有胆识,承包了村里废弃的旧仓库,改造成了烘干房。我和奎的活,就是轮流守着那几口烧得通红的烤炉,像炼丹的道士,小心翼翼地掌控着火候,盯着温度计上那根要命的红线,不能高一丝,也不能低一毫。这活,关乎一房地板的身家性命。
踏进烘干房,热浪像无形的手掌,左右呼呼的扇在脸上,烤的脸蛋通红。这里活脱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汉子们精赤着油黑发亮的脊梁,只穿着一条被汗浸透、看不出本色的短裤,虬结的肌肉在蒸腾的热气中贲张,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沟壑流淌,刚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就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被地上厚厚一层贪婪的锯末吸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旋即又被新的脚印覆盖。人人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弥漫着木头焦香和汗酸味的热浪里穿梭不停,搬板、码放、翻面,只有吃饭那短短一刻,能瘫在门口,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我和奎?连这片刻的喘息都是奢侈。炉火不能离人,温度计上的水银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尤其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炉火“噼啪”的爆裂声和排风扇的嗡鸣,浓重的困意像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上来,眼皮重若千斤。好几次,我脑袋猛地一沉,惊醒时惊出一身冷汗,炉温已悄然逼近危险线,差一点就酿成大祸,让一房地板化为焦炭,也让我和奎赔得倾家荡产。半个月下来,我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肋骨根根可数,活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只有那双被热浪烤得通红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古老二每次巡视到炉前,看到我这副模样,总会停下脚步,皱着眉,像看自家不争气又让人心疼的崽子:“小四啊,这活计是熬人油的灯!真吃不消,别硬撑,身子骨是自个儿的本钱,垮了,啥都没了。” 他是陈家洼的能人,是这山坳里最先嗅到“时代”味道的人。从第一台让全村人围着听的半导体收音机,到第一台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再到后来开得“突突”响的三轮车,开起人来人往的小卖部,承包这日进斗金的烘干房……他每一步都踩在了点上,成了村里人又羡又妒又离不开的“首富”。树大招风,闲言碎语不少,可谁家揭不开锅,谁家急等钱救命,古老二也常是那个能搭把手的人。他对我家的帮衬,父亲嘴上不说,心里是记着的。此刻他粗糙的大手拍在我汗湿的后脑勺上,又重重按了按我瘦削得硌人的肩膀,那带着烟草味和汗味的关怀,像一股微弱的暖流,在这灼热的地狱里,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慰藉。想着家里灶台上永远温着的药罐子,想着母亲那灰败的脸色,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古叔,我……撑得住!”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下一座“火山口”。
奎也处处护着我。我虽生在农村,长在泥里,可父母,尤其是母亲,总像护着温室里的苗,舍不得让我们兄弟干太重的活。即使辍学踏入这最底层的苦力场,我身上那股子“白面书生”的孱弱气息,依旧格格不入。在烤炉旁,我光着的上身被炙烤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稀疏的头发被汗水糊成一绺绺,紧贴在额前、鬓角,更衬得那张还带着学生气的脸苍白而稚嫩。奎则不同,他辍学早,筋骨早已被农活和力气活打磨得结实粗粝,黝黑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动作麻利得像头豹子。每次沉重的锯末烧得见了底,不等我起身,奎总是默不作声地推起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一趟趟从外面的料场拉回小山似的燃料,堆在炉子旁。轮到我值班时,他也会提前给我备得足足的,让我能少跑几趟,少受点累。这份无声的照拂,是这炼狱里唯一的清凉。
地板加工是精细活。成品的地板,板面光滑,天然的木质纹理清晰流畅,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听说运到山外,一块半成品就能卖到三块五!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烙印在了奎的心上。烘干房里,木板堆积如山,进进出出,点数全凭眼估,报损多少,也全凭我和奎两张嘴。漏洞,像黑暗中的裂缝,诱惑着绝望的人。奎的心思,像野草一样在燥热中疯长。他琢磨着,每次轮到他当值,趁着夜色掩护,偷偷藏起几块品相好的地板,不送进烤炉,等夜深人静,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家,攒起来,找机会倒手卖给那些零散收木料的小贩。一本万利,无本的买卖。
最初,他极力拉我入伙,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攫取的光:“小四,干吧!神不知鬼不觉!弄几块,顶你在这烤炉边熬半个月!你娘的药钱不就有着落了?” 我性子犟,认死理,像父亲那暴戾拳头下母亲沉默的脊梁,带着一种近乎迂腐的坚持。违法乱纪的事,像深渊,沾都不能沾。我一口回绝,声音干涩:“奎,这不行!烫手!要出事的!” 我还试图劝他:“古叔待咱不薄,别干这事!” 奎脸上的热切像被泼了冷水,眼神暗了暗,沉默地添了几铲锯末,炉火“轰”地窜起老高,映得他半边脸明暗不定。最终,他放弃了拉我下水的念头,只是在我独自当值的一个深夜,他临走前,突然回头,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恳求,有警告,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小四,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别……卖了我。” 炉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像不安的鬼火。我看着他那双被生活熬得通红的眼,喉咙发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一个无言的契约,带着罪恶的阴影,在热浪中悄然缔结。
后来,奎值班时,“顺手”藏匿地板成了习惯。他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越来越镇定,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日子在炉火的烘烤中一天天过去,竟也无人察觉。古老二偶尔来点数,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木板,也只是例行公事。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只要稍有空隙,奎依旧会跟我讲他和彩霞的事,那些在月光下、在草垛旁、在拦水坝上的点点滴滴,平淡得像山涧的溪流,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波澜,却成了这燥热炼狱里唯一清凉的慰藉,权当是解闷的闲篇,暂时忘却炉火的炙烤和心底那隐隐的不安。
三哥的代课生涯,表面按部就班。他早出晚归,案头的作业本堆得像小山。他变了。指间夹上了廉价的烟卷,烟雾缭绕中,眉宇间常锁着化不开的郁结。酒杯也端起来了,乡里文教组的检查,外校的“交流学习”,村支书家的红白喜事……应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他努力模仿着那些公办老教师的做派,说话拿腔拿调,试图用这层外壳包裹住内心的窘迫和那点读书人残存的清高。他教的班,成绩确实不错,纪律也管得严,校领导在会上点名表扬过几次,邻乡小学也慕名请去讲过公开课。每次带着一身酒气,踩着虚浮的步子深夜归家,成了常态。母亲倚着门框,昏黄的灯光下,她忧心忡忡地劝:“儿啊,少喝点……别,别学你爹……”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粗声打断:“男人家!应酬场上的事,你懂啥?酒量是练出来的!人脉是喝出来的!不喝酒,谁认你?” 父亲浑浊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三哥成了他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勋章”,逢人便要夸耀一番,起初乡邻还敷衍着夸两句“陈老师有出息”,到后来,远远看见父亲张嘴,便找借口匆匆避开,留下父亲举着烟袋,僵在原地,脸上的得意渐渐凝固成难堪的落寞。
三哥有他的抱负,有他自认为正确的教学法。他信奉“严师出高徒”,戒尺是他权威的延伸。然而,那杯中物,却像蚀骨的毒药,渐渐麻痹了他的神经,放大了他性格中潜藏的暴戾——那源自父亲血脉的、被贫困和屈辱滋养的暴戾。它终于在一天下午,借着酒意,猛烈地爆发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陈家勉强维持的平静,也彻底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那天,三哥代课的六年级班上,一个平日里就木讷胆小的学生,在背诵课文时卡了壳,支支吾吾,面红耳赤。若是平时,三哥或许只是训斥几句。可那天中午,他在村支书家刚被灌下半斤多劣质烧酒,头痛欲裂,烦躁像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看着学生那畏缩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瞬间烧毁了他为人师表的伪装。他猛地抄起讲台上那根油光发亮、象征“师道尊严”的枣木戒尺,几步冲下讲台,在学生们惊恐的目光中,不由分说,朝着那学生的后背、手臂,没头没脑地狠狠抽打下去!
“啪!啪!啪!” 清脆而残忍的击打声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响,盖过了窗外的蝉鸣。学生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想躲,却被三哥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酒气混合着暴怒,让三哥面目狰狞,他一边打,一边嘶吼着:“蠢货!饭桶!教了多少遍!榆木疙瘩!” 戒尺带着风声,一下,又一下。学生的棉布褂子很快被抽裂,底下单薄的皮肉迅速红肿起来,浮现出一道道刺目的紫红色檩痕,有几处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几个女生捂住了眼睛,低声啜泣起来。直到闻讯赶来的校长和几个老师冲进来,才奋力夺下三哥手中的戒尺,将那个被打得几乎瘫软的学生架了出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傍晚就飞遍了陈家洼。被打学生的父母,是本村老实巴交的农民,看着儿子背上那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伤痕,哭天抢地,抬着孩子就冲到了学校,又一路哭嚎着堵到了我们家低矮的院门前。女人尖利的哭骂声,男人愤怒的咆哮声,夹杂着孩子虚弱的呻吟,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黄昏的宁静,也刺穿了陈家摇摇欲坠的门楣。
“陈卫东!你个畜生!给我滚出来!”
“我儿的命差点被你打死啊!
“当老师的就能这么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赔钱!不赔钱我们就告到县里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陈老五起初在屋里暴跳如雷,抄起门后的扁担就要冲出去:“反了天了!我儿管教学生还有错了?!” 母亲死死抱住他的腰,哭喊着:“他爹!不能啊!出去要出人命的!” 当父亲透过门缝,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看到那孩子背上渗血的伤痕,看到对方家族几个虎视眈眈的壮劳力时,他高举扁担的手,像被抽去了筋骨,无力地垂了下来。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赖以炫耀的“铁饭碗”儿子,转眼成了可能吃官司的“凶徒”!这打击,比当年奶奶自杀、比二叔的拳头更沉重地砸在了他心上。
古老二闻讯赶来,挤进人群,试图调解。对方不依不饶,咬死了要巨额赔偿,否则就去县教委告状,让三哥彻底丢掉工作,甚至坐牢!院门外,是汹涌的怒潮;院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三哥瘫坐在堂屋门槛上,双手抱头,酒早已醒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悔恨,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母亲搂着吓傻的我,无声地流泪,那压抑的啜泣,比外面的哭骂更让人心碎。
最终,是父亲,这个一辈子倔强、暴躁、把脸面看得比命重的男人,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猛地推开母亲,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走到院门口。他没有看那些愤怒的乡邻,没有看古老二,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个曾经用拳头维护“尊严”的男人,“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老哥……老嫂子……” 父亲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卑微,“是我……是我陈老五没管教好儿子……我……我给你们磕头赔罪!” 说着,他那颗花白的头颅,真的就要往地上磕去!
古老二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架住了他。院门外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他们认知的一幕震住了。打人学生的父亲,看着跪在地上、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陈老五,脸上的愤怒也僵住了,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
“老五!你这是干啥!” 古老二用力把父亲拽起来,对着门外人群沉声道,“都乡里乡亲的!孩子要紧!先送卫生所看伤!钱的事,我古老二作保!老五家砸锅卖铁也赔!这事……咱关起门来商量!闹大了,谁脸上有光?”
在古老二的斡旋和父亲那惊天一跪的震慑下,汹涌的怒潮暂时被压了下去。对方同意先带孩子去乡卫生所治伤,赔偿的事容后再议。人群带着复杂的情绪,骂骂咧咧地散了。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父亲像一滩烂泥,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那是一种比嚎啕更绝望的悲恸。三哥依旧瘫在门槛上,面无血色。母亲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旧病如山崩般复发,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
“娘——!” 我凄厉的哭喊声,刺破了陈家小院死寂的夜空。
那一夜,油灯如豆,映着父亲一夜佝偻的背影,映着三哥呆滞绝望的脸,映着母亲在病榻上痛苦的辗转和压抑的呻吟。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听着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感觉那声音像冰冷的铁钩,一下下掏挖着我的心。奎偷地板时那疯狂的眼神,古老二拍我肩膀时那沉甸甸的触感,三哥挥舞戒尺时那狰狞的面孔,父亲下跪时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都化作了母亲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
天快亮时,我悄悄起身,拿起墙角冰冷的铁锹。河滩的沙,冰冷刺骨。我一锹,又一锹,机械地挖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无助和那沉甸甸的责任,都埋进这无尽的沙土里。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干裂的嘴角,咸涩得发苦。奎的“生意”,那曾经让我深恶痛绝的邪路,此刻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带着罪恶的温度,在我绝望的心底,幽幽地闪烁起来。为了母亲的药,为了这个家不被彻底压垮,那深渊边缘的禁忌之路,似乎成了眼前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刺的稻草。晨曦微露,照亮了河滩,也照亮了我眼中那挣扎的、痛苦的光芒。我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