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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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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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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墓地》连载

第八章 老宅

在村子里,奎家那栋房子是独一份的。那是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宅,最显眼的是土黄色墙壁上那四个斑驳却依旧遒劲的大字——“岁月如歌”。打我记事起,关于这老屋的传说就没断过。听老一辈人讲,这宅子的地基下,埋着旧时村里的学堂。后来特殊年代,学堂被征用做了公家仓库,堆放过不知多少年的粮秣杂物。等那阵风过去,村里没别的好房子安置,就把奎父一家安排在了这里。小时候,我对这老屋充满了好奇,总觉得它藏着说不完的故事,但又因那份沉甸甸的历史感,很少主动进去玩。不过,每次听老人们坐在村头槐树下,讲起这老屋的过往,讲起奎家祖上的事,我总是挪不动脚,听得入神。

每次踏进奎家那高高的门槛,迎面就是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和煤油的特殊气味。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满了老老少少的黑白照片,记录着这个家族的绵延。高堂正中,一张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八仙桌稳稳当当,桌上常年点着两盏煤油灯。星黄的火苗跳跃着,吐出缕缕浓黑的烟雾,将这间本就光线不足的堂屋笼罩在一种朦胧而古老的氛围里。墙壁四周,贴着同样被熏染得颜色深沉的装饰纸,那些繁复而独特的纹样,是奎家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他们是正宗的土家血脉,许多古老的风俗习惯,在他们家都还保留着。对于外间流传的各种关于老屋的轶闻,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畏惧,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了大半个世纪。

奎一家在村里有个特别的称呼——“土老师”。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少不了请他们去主持或帮忙。奎从小耳濡目染,在家传的手艺里也学了不少本事。其中最让我觉得奇妙的,是他们家传的“祈福小法”。我曾多次缠着奎,想弄明白其中的门道,他却总是憨厚地摇头,守口如瓶,这便成了我心头一个长久的谜。

这“祈福小法”,按他们的说法,是用来安神的。如果一个人整天没精打采,蔫蔫的,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丢了魂似的,村里人习惯叫“走神”。要帮走神的人恢复精神,就得请土老师行这祈福小法。仪式倒不复杂,不用大张旗鼓地开坛做法,只需一个生鸡蛋,一根普通的棉线,再加上土老师口中低低念诵的、外人听不懂的咒语。神奇之处在于:土老师会把走神人的生辰八字用铅笔写在鸡蛋上,再画上一个简笔的娃娃全身像,然后用那根棉线,一圈一圈,细细密密地缠绕住整个鸡蛋,把娃娃裹得严严实实。接着,他双手合十,将鸡蛋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做完这些,便把鸡蛋埋进烧得正旺的柴火灰烬里。等到鸡蛋在灰里“砰”地一声爆开,再小心地取出来。土老师又是一阵低语,然后极其耐心地将缠绕的棉线一圈圈解开,最后掰开鸡蛋。据说,那凝固的蛋黄上,会显现出走神人“心神”游荡的方位和附着在什么东西上的痕迹。而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鸡蛋在高温灰烬里都爆裂了,那细细的棉线取出来时,竟然还是完完整整,丝毫没有被烧焦的痕迹!走神的人吃了那蛋黄,不出两天,往往就真的精神抖擞起来。后来我出于好奇,自己偷偷试过好几次,可棉线一碰到火就烧成了灰烬,鸡蛋也烤糊了。这失败让我不得不信服,也更想解开这其中的奥秘了。

我们村,就是这样一个交织着平凡生活与古老神秘的地方,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和少年时的好奇,都深深镌刻在了记忆的尘土里。奎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家境比我还贫寒,辍学也比我早,早早地就担起了养家的担子。童年的无忧无虑似乎早早从他身上褪去,他性格内向,话很少,但偶尔蹦出一句,总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自从离开学校,他除了种地、上山打柴这些重活,一有空闲,就去村外的小河里挖沙,换点零钱贴补家用。

我辍学后,心里只想着挣钱给母亲治病,几次三番去找奎,求他带我一起去挖沙。起初,奎死活不同意。他看我细胳膊细腿,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哪能吃得了那份苦?总是憨笑着婉拒。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奎看上了同村老徐家的闺女彩霞,心里火烧火燎的,可自己肚里墨水少,写不出像样的信。他追着我,央求我帮他给彩霞写封情书。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提出条件:要我写情书可以,但他必须带我去小河里挖沙。奎挠着头,一脸为难,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点头答应了。

彩霞年纪和我们相仿,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垂在脑后。清秀的脸颊旁,总飘着几缕散落的发丝,五官生得周正,唯一的缺憾是那口有些外凸的龅牙。若不看嘴,蒙着脸看,绝对是个标致的乡村姑娘。从小,我们就爱拿她和奎开玩笑,两人在玩笑打闹间,似乎也生出了几分默契。只要他俩一照面,两人都会显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我们在一旁挤眉弄眼,只笑不说话,彩霞就会羞红了脸,追着我们打,奎则在一旁虚张声势地帮腔。我们边跑边喊:“天生一对!天生一对!”所以后来,只要彩霞的身影一出现,从奎那突然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里,我就能感觉到他咚咚的心跳。他不敢正眼瞧她,总是慌忙低下头,假装忙着手里的事,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们便故意大声喧哗,非要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引过来不可。日子久了,我们渐渐长大,奎对彩霞的心思也藏不住了,我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彩霞辍学也早,她和奎家一样,是地道的土家人。辍学后就在家操持农活,担起了农村姑娘该做的一切。农忙时节,两家来往密切,互相帮工,礼尚往来。逢年过节,奎也常去彩霞家坐坐。一来二去,两家大人似乎也默许了两个年轻人的交往。

虽说认得的字不多,但奎在表达心意上,倒有他朴素的浪漫。我答应帮他写情书后,问他想要写点啥。奎搓着手,憨憨地说:“能让她明白我的心意就行。”为了能跟他去挖沙,我随手从一本旧诗集里抄了一首徐志摩的诗给他:

……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

我写好后,把信纸折好递给奎。奎咧开嘴,露出两颗格外显眼的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夸我:“好!好!写得真周全!”第二天,他就兑现承诺,带我去了小河边。

冰冷的河水刺得骨头生疼。挖沙时,奎干一会儿就直起腰,抹把汗,对我说:“你累了,歇会儿吧。”我看着他笑,他也看着我笑,彼此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怕我累着,我知道他心疼我。他之前死活不肯带我来,就是因为我从没干过这种重活,带上我,等于要从他本就不多的收入里分出一份给我。要不是为了彩霞那封情书,我哪能“摊”上这“便宜”?

长时间泡在刺骨的河水里,每次收工上岸,奎的两条腿都冻得又肿又白,像发面馒头,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我却还好,只是手脚冰凉。每次奎拖着这样的腿回家,总免不了被他爹一顿数落,骂他傻,骂他憨,被人占了便宜还乐呵呵的不知道。奎也不辩解,闷头听着。奎母心疼儿子,默默给他找来干净衣裤,端来热水让他烫脚。次数多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实在不好意思再这样跟着奎混下去了。

回到自己家,母亲虽然病痛不像最初那么剧烈,但行动依然吃力。看着她颤巍巍地为我打热水、找换洗衣裳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父亲破天荒地没唠叨我,反而用带着点关怀的口气问我:“累不累?身子骨吃得消不?多当心点。”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一股暖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来,直冲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我强忍着,含糊地应道:“嗯,我能行。”

奎父骂奎,我懂,那是长辈心疼自家孩子。所以后来,我找了个借口,对奎说想歇几天。奎也没多想,就一个人去了。过了些日子,奎又乐呵呵地跑来找我,非拉我再去挖沙。开始我推辞,他却笑得合不拢嘴,眼神里闪着光,好像藏着天大的秘密要告诉我。我还是摇头。最后,他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说:“走嘛,有好消息告诉你!”我半信半疑,还是不想去。他不由分说,连拉带拽,硬是把我拖到了小河边。

奎利索地卷起裤腿,也帮我把裤腿卷高。两人跳进水里,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起来。奇怪的是,奎不像以前那样埋头苦干了,干一会儿,总要直起腰,伸长脖子朝上游拦水大坝的方向望一望,然后咧着嘴傻笑。我也跟着他朝那边望望,除了坝体和流水,啥也没看见,便也对他笑笑。奎那上翻的嘴唇总也盖不住那两颗大门牙,几根稀疏的胡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偶尔笑得忘形,口水混着汗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滴在脚边的河水里。我们依旧在冰冷的河水中“快乐”地劳动着。我心里猜着奎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他却始终守口如瓶,只是望着大坝的方向,一个劲儿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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