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纸尿裤,虽然一开始有些不舒服,但也有不少好处,至少不用担心解小手时来不及而尿在裤裆里,解大手也不用担心弄脏裤子或被子。女儿和女婿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会中途回来给我换一次纸尿裤。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感觉纸尿裤里的屎尿太多了,站着不舒服,坐着更难受,就去卫生间把纸尿裤撕开,结果粪便掉了出来,沾在裤子上。我扯下架子上的毛巾擦拭,打开水龙头冲洗。没想到,纸尿裤被冲进便盆,把便盆堵住了,水开始往外溢,不一会儿就淹没了卫生间,还向客厅流去。我光着下身,兴奋地在水里跳跃着踩水,水溅起来,打湿了我的上半身衣服,让我找到了小时候玩水的快乐。
感觉没过多久,还没玩尽兴呢,我先是听到开门声,接着听到女儿问女婿:“你走的时候没关水龙头?”
女婿回答:“早上是你走在后面,中午也是你回来后去的,是不是你开了水龙头,没水就忘记关了?”
女儿疑惑地说:“今天早上和中午都没停水啊。”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说,“怕是那个老和尚把水龙头开了忘记关了。”
当他们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我还在嬉笑跳跃着踩水时,女儿气得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卫生间的墙退去,她又看到了沾满屎尿的毛巾,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这个老和尚,怎么还不去死呀!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骂着骂着,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女婿赶紧扶住吓傻了的我,搀着我向卧室走去。他用枕巾给我擦拭干净后,又帮我换上干衣服。当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口渴得厉害。但我不敢喊,怕累了一天的女儿骂我,更怕看到她那无助哭泣的样子。
第二天,女儿来喊我起床吃早餐,见我呻吟着不答应,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她想扶我起来,可抱了一下我的头,感觉力气不够,便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些药和一杯水,让我把她放在我手中的药吞下去。
这段时间,女儿和女婿总是愁眉苦脸的,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听出来,原来是高速公路过境要征收他们的砖厂,可他们的赔偿要求没能如愿。
按照大外孙的想法,施工方必须赔偿四百万元才行,可施工方只同意从最初的一百五十万元补偿增加到两百万元,这与他们的预期相差甚远。女儿觉得两百万元已经不少了,至少能赚一百万元,差不多就行了。
大外孙却不乐意了,生气地说:“钱多了还会胀口袋不成?你们别松口,施工方不可能随意更改设计方案的,这么大的工程,多出两百万元对他们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可我们要是有了这笔钱,兄弟俩就能在省城各买一套商品房。”
两个月过去了,施工方不再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上门商谈,县高速公路协调指挥部的人也不见踪影,就连平时爱上门的镇领导,这段时间也都没了消息,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
女儿和女婿在忐忑不安中又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大外孙打电话来,说施工方已经改变了设计方案,隧洞出口改到了砖厂右边三十米处。他已经以女婿的名义写好了上访信,让女婿去城里找小外孙打印出来,立即向省里、市里、县里的相关部门上告施工方,说他们擅自更改设计方案,肯定会给工程质量埋下隐患。
女婿按照大外孙的要求,先后去了县里、市里、省里的相关部门状告施工方。他不在家,砂场和砖厂只好停工。女儿也没再外出,每天只做两餐饭。我觉得饭菜挺好吃的,可女儿却食不知味,吃得很慢,她盯着碗里的饭粒,像是在数一样,慢慢送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她整天脸色阴沉,不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就是猛踢跑到她脚下的鸡和狗,家里被她弄得鸡飞狗跳的。
女婿递完告状信回来,他们又恢复了以前的忙碌,砂场和砖厂重新开工。就这样过了半年,施工方开始施工了,女婿递交的告状信也被上面驳回,主要理由是更改后的设计方案已经通过了专家论证。
接下来,镇里的熟人偷偷告诉女婿,上面已经通知,不管是高速公路的辅助工程,还是政府部门甚至开发商的工程,所需的砂石和水泥砖都不再从他们这里购买。说女婿的上访,给县里和镇里丢了面子。
他们或许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晕头转向,又或许是真把我的事儿给忘了,中午总是抽不出空回来给我换尿不湿。每回感觉下身又湿又黏、难受得很,我试着自己换,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不是脱尿不湿的时候摔个狗吃屎,就是把屎尿弄到衣裤上。
女儿的脸瘦得皮包骨头,满眼都是疲惫和无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骂我,只是默默地帮我换洗弄脏的衣裤,那阴沉着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我心里明镜似的,砖厂征收的事儿闹得鸡飞狗跳,把她的心都搅乱了。女婿呢,吃完饭就坐在那儿,眉头皱得像麻花,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时不时就长叹一口气,那声音里满是无奈和愁闷。
看着他们为这些事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心里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难受得不行。我听人说酒能消愁,就寻思着找点儿酒喝。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挪,到了二楼,他们房间的门锁得紧紧的,其他房间也找了个遍,连酒的影子都没瞧见。我咬咬牙,又接着上三楼,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地翻,累得我直喘气。终于,在大外孙回来睡的床下纸箱里,发现了一瓶装在纸盒里的酒。估摸着是别人送给他的,可能这酒不是啥名酒,就被他扔在这里,早抛到脑后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撕开酒盒,拧开瓶盖,对着瓶口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像火一样冲进喉咙,辣得我眼泪流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咳嗽。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我又闭上眼,狠狠心又喝了几口。渐渐地,身上的沉重感好像被这酒给冲散了,喝到半瓶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轻飘飘的,啥烦恼都没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喝酒配着菜才舒坦,一口酒一口菜,那才叫享受。女儿家厨房里还有剩菜,酸海椒炒瘦肉、香芹菜炒猪肝,光想想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要是用电磁炉热一热,再配上这酒,那滋味儿,别提有多美。
我美滋滋地想着,起身出门往楼梯口走去。本来想稳稳地踩上第二步楼梯,谁知右脚偏偏踩在了梯步边沿,身子一下子就往左边歪去。我赶紧伸手去抓栏杆,右手在空中乱挥了一通,啥也没抓到。只听见“啪”的一声,酒瓶从我手里飞了出去,摔得粉碎,酒水溅得到处都是。我整个人也斜着朝墙壁扑过去,头朝下狠狠地撞在了楼梯上。
我顺着楼梯一路滚到转角处,脸上、手上被玻璃碴子划得鲜血直流,脑袋更是疼得像要炸开一样。我咬着牙,扶着栏杆想站起来,看着满地的玻璃碴子和酒水,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要是被女儿发现,又得挨骂了。我得赶紧打扫干净。
也不知今天是咋回事儿,明明想踩在阶梯中间,可又踩到了边沿。我伸手去抓栏杆,右手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身子又往左边一滑,脑袋朝下又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二楼平台才停住。我试了好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在那儿。血从耳边汩汩地流出来,后脑勺也越来越湿,我想伸手摸摸是不是血在流,可手根本动不了。那一刻,我想起了二姨姐,没想到我也落到了和她一样的下场。迷迷糊糊中,我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到女儿女婿开门进屋的声音,接着传来女儿喊我的声音,估计他们发现一楼房间里没我人。听见女婿说:“大门反锁着,他出不去,去楼上看看。”我心里着急,想答应他们,可嘴巴就是张不开。
女婿很快发现了楼梯上的血迹,看到我后赶紧喊女儿上来。女儿跑上来,声音带着哭腔问:“爸爸,你在做哪样啊?”
女婿二话不说,把我提起来搭在背上就往镇卫生院跑。卫生院的医生一看,眉头皱得紧紧地说:“脑壳、鼻孔、耳朵都在渗血,伤得太重了,赶紧送县医院!”说完就帮忙打了120。
等待120车的时候,女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给几个儿子和外孙打电话。半小时后,120沿着高速公路把我送到了县医院急诊科。医生让先去做CT,看看脑部损伤的程度,再检查其他地方。
CT结果出来后,刘姨夫的豇豆女婿跟女儿女婿说:“脑髓都摔散了,就算治,不死也是个植物人。”女儿打电话问那几个儿子,结果没一个人明确表态到底医还是不医,都让女儿自己看着办。
牛国松在一旁劝犹豫不决的女儿:“我看没必要治了,要是在医院去世,必须得火化,尸骨都回不了家。这还算小事,关键是他现在这病情,只能住ICU,每天报销后都得花上千块,还不一定能救活,到时候人财两空。这钱谁出?让你们一家承担?就算活下来,吃喝拉撒都得专人伺候,你们俩都六十多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之前的事儿大家也都看见了,其他人也没那时间和精力照顾,请人照顾,这钱谁愿意出,还长期出啊?”
我心里骂着:这狗日的国松,跟当初对待二姨姐一样,就知道说这些丧气话。
小外孙也在一旁帮腔,说长痛不如短痛。
女儿没办法,打电话给老三石同义,问能不能把我送到他家。老三说:“我那房子用农村危房改造资金建的,主体框架刚弄好,到处堆着建筑材料,没地方放。”
女儿又打电话给老六石同信,老六说:“我一楼、二楼都租出去了,没地方。”
女儿说:“让租房的商家先搬一下,等事儿过了再营业。”
老六却推脱说:“这是在外面犯凶死的,弄家里不吉利,再说姑娘还小,会害怕的。”
女婿在旁边叹了口气,对女儿说:“算了,别问了。”于是租了辆专门运送遗体的车,吊着液体氧气袋,把我运回了他们家。
女婿把我抱进我住的房间,放在之前睡的床上。他把纸尿裤展开,垫在我头下,好让渗出的血流进去。女婿时不时就来试试我的鼻息,看我断气了没。
当鸡叫了三遍的时候,我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女婿发现后赶紧喊女儿,女儿正坐在旁边的靠椅上打瞌睡。国松和小外孙,还有两个邻居小伙,上半夜在隔壁房间打麻将,下半夜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