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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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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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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四十一章 接灵

办完丧酒的那个晚上,夜幕如一块巨大的黑布,沉甸甸地罩在房子四周。岳父神情庄重地安排着接灵仪式。在大门内,方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祀用品,香炉里的香烛袅袅升腾,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乎在向冥冥之中的神灵传达着人们的祈愿。

接灵,就是安排一个晚辈被跪在桌子前,手中紧紧握着引魂幡。那引魂幡是一面长长的白色纸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上面用墨水写着我的姓名,被一根细竹竿挑在顶端,用来召唤我的灵魂。

按照习俗,在阴阳先生的召唤下,要把亡人飘走的灵魂接回来。如果晚辈手中引魂幡的纸片像被四面来风拂动一样欢快地跳动,那就意味着成功接来了亡灵;要是像没有一丝风一样垂吊着,那便说明亡灵还未被接来。这可是葬礼中至关重要的环节,容不得半点马虎。

接灵仪式开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男女老少都远远地站在主持请灵的老三石同义的两侧和身后,眼睛紧紧盯着那面引魂幡,气氛肃穆而紧张。大家心里清楚,接得来或接不来,与持跪人的孝心息息相关,只有孝心足够好的人,才有能力把亡人的灵魂接回来。如果引魂幡在咒语声中一动不动,那就得另换持跪人重新进行请灵仪式。

老大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眼神闪烁,不敢靠前。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孝心有几分,生怕在众人面前请不来亡灵,到时候出了丑可就颜面扫地了。

老三作为先生,自然不能参与跪持。他举着引魂幡,口中念念有词,迈着庄重的步伐来到灵桌前,大声问道:“哪个来接?”

老四石同礼身体一向羸弱,此时更是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根本无法参与这个仪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在一旁的墙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遗憾。

老五石同智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左手接过引魂幡,缓缓地跪了下去。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额头微微冒出了汗珠。老三见状,念经的嗓门逐渐加快,手中的惊堂木也敲得愈发急促,香盒前先生们的锣鼓声也密集地敲响起来,那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老五手中的引魂幡却像被钉住了一样,丝纹未动。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每次去老五家,他都会招待我三五天,就他的能力而言,也算是尽了孝。但除了我满八十岁时他拿过两百元钱,其他时候就很少有什么表示了。我的灵魂站在旁边,不上引魂幡。

老六石同信接过引魂幡,一脸虔诚地跪下。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仿佛在向我保证一定会把我接回来。老三重新操作了一遍仪式,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来,浸湿了他的头发。可我依然没有上引魂幡。

我曾经在六儿的房子里住过几年,水电费也是他交的,过年时他也会给我一些钱。但他似乎总有一种想把我像包袱一样卸掉的心思也明显。

老三从老六手中接过引魂幡,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身对着女儿说:“我们七姊妹中,大姐是最孝的,大姐你来。”

女儿接过引魂幡,缓缓跪下,双眼紧紧盯着引魂幡顶端,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老三又开始大声念着咒语,使劲敲打惊堂木,阴阳先生们的锣鼓声由慢到快,最后像狂风骤雨般急速响着,那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然而,一趟程序下来,引魂幡依然如故,没有丝毫动静。老三的声音已经嘶哑,汗珠从他的头上四周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焦急。

女儿将引魂幡丢到桌子上,板着脸起身,快步来到冰棺旁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开始哭诉起来。她哭诉着小时候的苦楚,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帮着父母干农活;哭诉着成家后的艰辛,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省吃俭用;哭诉着自己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可我却好像并不领情。

说实话,比起我的那些儿子来,女儿确实是尽孝了的。在我们农村,她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儿尽孝的职责和范围。但在我心里,她并不是最孝的人。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不是先生的道行不行,有人说是不是持跪的人选不当,还有人说应该由谁谁来持跪。众人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按照习俗,如果接不来亡灵,死者就会成为孤魂野鬼,整日在外飘荡,不得安息,还可能祸害他人。按照安葬程序,遗体也不能进棺入殓,先生也无法进行余下的法事。

几个阴阳先生一边摇头一边小声议论着,脸上满是疑惑的神情。他们说,干这行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老三走到冰棺前轻声说:“爸爸,你该知足了,比起青龙坝上的儿女来,我们也做了能做的,特别是大姐,不该她做的,她也做了,做得比有些在单位拿工资的还好。”

先生们商量着另换一人来操持引灵。对于跪持引魂幡的人选,大家意见不一。有人认为还是从孙子中选比较好,也有人说,这家人外孙比孙子更孝。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夜越来越深,周围的空气也愈发寒冷。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古八字突然起身,他摆了摆那满是白发的头,将披在身上的大衣往后一抖,大衣掉在板凳上。他明知故问地喊道:“谁是石德坊的女婿?”

女婿听到喊声,快步走到岳父身边,恭敬地问道:“外公,哪样事?”

“你来!”岳父将引魂幡递给女婿,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女婿接过引魂幡,缓缓跪下,神情庄重而专注。岳父先是站直身子,将惊堂木在桌子上重重一敲,那声音清脆响亮,仿佛是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夜晚中回荡。接着,他声音洪亮地念起咒语来,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仿佛能够穿透时空,直达灵魂的深处。

众人都惊呆了,议论声中没有人提到过女婿,也没有人想到逾百岁的古八字会亲自出马。而且,岳父此时体健声宏,声音就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洪亮有力。

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岳父的念唱刚开始,锣鼓还在缓慢敲打中,我的魂灵仿佛随着一阵风,瞬间附在了引魂幡顶端。那引魂幡开始缓缓飘动,就像一只刚刚苏醒的蝴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随着锣鼓声越来越紧密,引魂幡像被钓起来的鱼一样,左右摇摆,弯曲扭动起来,越摆越快,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有人怀疑女婿的手是不是在抖动,但女婿此时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如泥塑一般,直直地盯着跳动的引魂幡,似乎大气也不敢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惊讶。

请灵结束,在众人还未回过神之际,牛国松睁大眼睛,惊疑地问道:“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娃,”精神矍铄的岳父看着国松,语重心长地说,“你是读书人,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吧?”

国松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岳父接着说:“我听着很多人喊着这口号,耳闻目睹也感同身受了上百年。把那些对生存艰难、疾病缠身的父母丢弃一边不闻不问甚至打骂的子女放在一边不讲,就尽孝的程度而言,也深知其‘容易’和‘较难’。”

众人都屏声敛息,支起耳朵认真听着,仿佛在聆听一场人生的教诲。

岳父盯着国松,继续问道:“对老人的孝敬,收入较多的容易还是经济拮据的较难?”

国松回答道:“收入多的容易。”

“生日节日买点东西回家看看的容易,还是经常关心老人的生活起居及疾病治疗的较难?”

国松想起伟人说过的话,回答道:“伟人都说了,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与老人分开居住孝敬容易,还是将老人接到一起生活较难?”

国松思考了一下,说:“接到一起生活较难。不说夫妻心里是否愿意了,就是饮食起居也多有不便,习惯也多有不同。”

“与老人相处一年半载容易,还是长期如一日孝敬较难?”

有人在一旁小声说:“家中有老是个宝。说实话,能帮助做事的时候是个宝,一旦年老体衰,甚至生活不能自理,那就是包袱,真正做到孝敬二字不容易。”

“孝敬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容易,还是与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较难?”

国松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像表姐哥这样的……较难,大家都认为,赡养岳父岳母,特别是有儿子的岳父岳母,与自己无关。”国松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

“还有,孝敬老人容易,还是扶养兄弟姐妹成人成家较难?”

国松回答:“俗话说,兄弟同齐长,衣饭各自求;更有弟兄就望弟兄穷,妯娌姊妹比英雄的说法。表姐哥让人敬佩!”

我真想大声喊出,知我者岳父也!

岳父对众人说:“在石德坊的子女中,多数做的是容易,即使做得较难的女儿,都难同任劳任怨赡养他的女婿相提并论,何况他还从小尽心尽力抚养两个妹妹成人成家——虽然也有做女儿的一份功劳。”

包括国松在内的在场人,渐渐低下了头,许多人也和他一样,听得满面羞赧。只有女儿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显露出了几分自豪和骄傲。

请灵成功,儿子女婿们齐心协力,将我的遗体从冰棺抬进女儿铺好毛毯的棺材里。那毛毯柔软而温暖,仿佛是女儿的一片心意。接着,他们又将老大到老六六个儿子家买来的老被从下盖到上,那一条条老被叠在一起,仿佛是儿女们的层层关爱。

只听老三说:“盖单不盖双,有七根了。”女儿说:“再加两根,盖九根。”他们又从堂侄儿堂侄孙送来的老被中,选了两根好的盖在上面。

有人说应该拿钱在我手中。女儿摸出两张百元票放进我的左右手。只听岳父喊:“不要放钱在棺材里,钱上有金线。”大家才想起,传下来的规矩是,棺材中不能有任何金属物。

棺材盖留下一丝缝隙,老三举着引魂幡在棺材上来回飘荡,口中喊着“阴阳道士生魂出,亡魂入棺木”“帮忙老少生魂出,亡魂入棺木”等咒语,众人相应附和着喊“出棺木”“入棺木”。那声音整齐而响亮,仿佛是一场庄严的仪式。喊完“出入”,他们将棺材盖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我知道,这些话在明天将棺材放好在墓地后,揭开棺材盖子让儿女清理棺内“看最后一眼”时,还要重复一次。那将是我与亲人们最后的告别,虽然心中满是不舍,但我也知道,这是生命的轮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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