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女婿就开来了他运材料的农用车。装着我遗体的棺材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车,那棺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重。农用车缓缓启动,向石家寨驶去。
到了寨子边,十多个精壮的汉子围过来,他们挽起袖子,齐心协力地抬起棺材往坡上走去。在坡坎处,上面的人紧紧拽着系在棺材上的绳子,用力往上拉,嘴里还喊着整齐的号子。好在坡坎并不多,经过一番努力,棺材顺利进入了墓地。
放棺、清棺等仪式完成后,孝子们整齐地跪在墓前,他们牵起后衣摆,神情肃穆。先生站在一旁,一边撒米,一边大声喊着祝福的话语:“一撒东,世代儿孙坐朝中;二撒南,世代儿孙做高官。”那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孝子们起身后,按照习俗,从衣摆中拈出两粒米放在嘴中嚼烂咽下,传说这样才能得到神灵的庇佑,让祝福灵验。
按照先生的安排,孝子们轮流拿起锄头,向棺木挖了几锄黄土覆盖上去。随后,其他人也纷纷加入,有的挖土,有的用撮箕抬土垒坟,有的搬来石头砌坟头。一个小时后,一座坟头略呈三角形的坟墓成形。儿女们敬挽的花圈等被覆盖在坟上,其他人敬挽的花圈等则被燃烧在旁边的土中,那熊熊的火焰似乎在为逝者送行。
安葬仪式结束后,女儿抱着我的遗像,神情哀伤地朝着我的坟墓喊道:“爸爸,我们回去。”说完,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反身喊了一遍。如此重复三次后,他们才缓缓下坎而去,渐渐地,墓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他们走后,我总觉得我和妻子的坟前还缺点什么,似乎少了一份能够让后人铭记的东西。
第二年清明,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是老天爷在为逝者落泪。老三石同义、女儿石同孝、老四石同礼、老五石同智、老六石同信一起来到墓前挂清。看着那两座略显孤寂的坟墓,老三提议:“给爸爸和妈妈立口碑吧,以后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坟,也能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后人。”
“立碑?那得多少钱啊?”老四皱着眉头问。
老三说:“简单点,立个茶盆碑,就是两根碑柱夹碑板再加碑帽子那种。全部做好,每口不超过四千块钱。分摊到每家,也就一千多块钱。”
女儿连忙说:“爸爸这边该多少钱我们分摊,娘娘那边你们几弟兄出,我妈妈那碑我自己立。”
老三解释道:“我是说我们六兄弟分摊。”
女婿对女儿说:“你少说那些,你一岁开始,是哪个把你养大的?”他转向老三,“我们去大弟家,喊二弟妹也来那里商量商量。”
一行人来到老大石同忠家,老大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沉默不语。老大媳妇则不耐烦地说:“凡是与那两个老有的关的事,你们都不要在我们面前张口,他们没有给我们一根纱,我们也不晓得有这种爹和妈。”
老二石同仁媳妇也在一旁说:“牛不该我牵马不该我骑,要钱你们去问他们儿子要!”
老三有些生气地说:“哪家出钱,后辈的名字就刻上去,不出钱就不刻。”
老二媳妇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不是后人就不刻呗。”
老大媳妇更干脆,双手叉腰道:“不要说刻不刻的话,我家儿子姑娘孙子孙女外孙的名字,不经过我们同意,谁刻上去了,我还要找他扯皮,把名字给我铲下来。”
第三年的清明,没有人再提立碑的事。
第四年,村里开始宣传耕地占补平衡政策。原来,政府公共建设占用了多少耕地,占用单位就要负责开垦出与所占用耕地数量和质量相当的耕地。发达地区没有可以开垦之地,就拿钱到西部省份来开垦。本省由于之前的荒地已被各地“平衡”得差不多了,就将没有人居住的破旧房屋拆除复耕来“补”。
女婿得知这个消息后,专门到镇里将这一政策打听清楚。他分别与六个儿子家商量,想用这占补平衡获得的钱来给两位老人立碑。六家基本都同意了这个想法,但在由谁出面申请,钱打到谁的卡上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觉得以女儿的名义比较方便。
很快,村里派来挖机将房屋拆除,补偿款也开始走程序。接下来,受益人应将地基复垦成耕地。在没有人组织分配各家应占多少时,大儿私自将偏厦所占那边地基的一半,卖给了在我屋后修建房子的人家修车路,收入两千块钱。
老三得知此事后,气愤地质问他:“还没有分配怎么就擅自卖了呢?”
老大却满不在乎地回答:“这偏厦一开始就是分配给我的。”
老三无奈之下,只好找来村干部。村干部将土地划分为六块,老五、老六表态自己不参加分。老大却认为,房子是被老二媳妇烧掉的,她不能参加分,每家应该归两块。
老二媳妇一听就急了,大声嚷道:“烧掉的是房子,占补平衡补偿的是地基,凭什么我家没有!就是打死人架,我也要占我那一份。”
老三又对老大说:“你参加分可以,但你卖那两千块钱要交出来大家分。”
老大不耐烦地说:“那钱我用了,以后算账,该交多少交多少。”
老四也站出来说:“埋爸爸和妈妈占的是我的自留地,老的没有土地我不说什么。现在有土地了,老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的,应该偿还给我。我也打电话给老五、老六了,他们应得那块地,同意补给我。”
老大一听,火冒三丈:“他们之前说的是不要,现在又反悔?没有这道理!”
矛盾就此激化,老二媳妇开始挖土,栽上白菜秧。老大第二天来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将菜秧全部扯起来丢到土边。老二媳妇发现后,她又拿来一些青菜籽,撒在那块地上。
老四夫妇见状,也开始挖三块地,边挖边栽上油菜秧。老大看到后,骂骂咧咧地跑到土里扯菜秧。老四跑来阻止,被老大一掌推开,往后倒下时,后脑勺磕在一半掩没在土中的瓦片上。老四一摸,满手是血,他大声喊道:“石同忠打死人啦。”
老大将手中的菜秧一甩,嘟囔着“你不要在那里装”便离开了。
老三赶紧拨打120。四十分钟后,医护人员赶到,将睡在土中的老四抬上120车,车子呜呀呜呀地呼啸而去。
老四住进了急诊科,经过CT、B超、心电图各类检查下来,除了头部有个不大的伤口,其他并没有因推倒造成伤害。女婿去看望他时,关切地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早点出院,是药三分毒,输液输多了对身体也有害。”
办理出院手续时,一共花了三千二百五十元。因为是打架受伤,不能报销,他们也没有想报销。出院后,老四夫妇向青龙派出所报了案,要求老大赔偿医药费。
女婿担心事情闹大,打电话给牛国松说:“我说服不了老大、老四,你从法律上劝劝他们,不要整成子孙仇。”
牛国松接到电话后,立刻打电话劝说老大:“你和四毛扯皮的事,我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可能也说服不了你。
“医药费你全付。常规是以伤为重,错对另讲。我希望能按你提出只出一半医药费的办法解决,但我说服不了四毛和他人。如果是村或镇里调解,应该是我所说的这种结局。
“走法律程序,判决应加上诉讼费。如果原告提出误工、护理、生活、营养这些费用,法庭也会依法合理采纳。判决生效后被告也可不付,就像古家寨与牛家寨有人为半坡土地扯皮那样,法庭强制执行时,另加了执行费。也可不拘留人,只在被告银行卡里扣就行了。当然,这是作为亲弟兄间最不好的结局,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结子孙仇。
“平分余下地基。国家付款征收房屋了,只能复耕,六弟兄家均分款项,大体均分地基种植农作物。将地基出售违反政策,严格依法,结果是拆除复垦,或者将所卖收入没收充公。但作为弟兄,他们也没必要来分你售地那两千元,不卖也没有这笔钱。
“尊重父母的遗嘱。父母财产的分配,是以最后的意见(遗嘱)为准,这个就不讲了,依上。重建偏厦古家寨亲戚所送瓦片木料什么的,都是作为后家送给父母的,且一直是父母在享受,不存在弟弟们来赔偿、付息的问题。
“你们争执的,是余下再分后的六分之一。这点地除了种点菜不能干什么,真想种,寨上荒芜的田土不少,去种,多数不收租金,即使收也是象征性的,很少。
“如果想用这块地来建房子,那是花冤枉钱,今后谁还来这里住?如果是用钱将另五份买过来再卖给别人修建房屋赚点钱,到时被人告发必须拆除复垦,包括自己建房,那都是亏大了的事。”
老大却生硬地回答:“随他的便。他老四想怎么告就怎么告。”
老四的妻兄打电话给青龙派出所所长:“按道理,我妹夫的要求合法合理,但考虑弟兄间的关系,大家又都生活在一个寨子,搬不动移不开,付三千块钱的医药费就行了。如果石同忠不付,给他讲明不付的后果。”
最终,老大将三千元交给了派出所,至此,两家不再往来,原本亲密的兄弟情分,就因为这点利益纷争而变得冰冷。
占补平衡补偿款打到了女儿石同孝的卡上,一共有四万零五百元。女婿安排小外孙以便于收集碑用孝名为由,建起了“团结一家亲”微信群,成员为七姊妹各家用上微信的人。事实上,女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小外孙截屏公布收到的占补平衡款,及时公布每笔支付的款项和余额,让大家都清楚钱的去向。不两天,小外孙把牛国松也拉进了群里,好像是让他当见证人或判官一样。
女婿又打电话给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商量:“坟前那壁堡坎必须砌,不然以后雨水冲刷,土坎很容易垮塌到坟前。除去砌保坎的钱,余下用来立两座牌坊碑,把这些钱用完。砌保坎的事,建议老三来做,按当地的工价算工钱。”
女婿把这些想法用语音发到群中,没有人反对。他又提出:“看看谁有时间去联系打碑的师傅。”
群中有人留言请他辛苦点去安排。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一件包赔不赚的事。去联系师傅,不管是自己开车去双龙碑厂,还是坐班车,烧油或车费都是钱。每次钱不多,不好意思在占补平衡款中支用,但累计下来也是两三百元,还不计误工。
女婿没有怨言,他找到打碑师傅谈价。师傅告知他,县里已经规定,最大只能打七镶碑,也就是说,全碑不能超过七块碑石,宽度不能超过一米四,高度不能超过两米。这样算下来,用人造大理石,包括安好,两口碑只要九千八百元。
石碑框架基本成形后,师傅要求提供孝名。老五、老六喊老三执笔。
老三在电话中对国松说:“二嫂家那边我真不想写。”
国松劝道:“你写上去要给她饭吃不?不写上去对你几弟兄能有几分钱的好处?对她家又有什么损失?写上去,让看到的人都说,这家人闹热。”
“她家女儿离婚了,重新嫁了人,女婿只能写现在这个,但外孙呢,怎么写?写上去与女婿不是一个姓,不明原因的人,会乱猜想。”老三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国松说:“事实如此,本家人都知道。说实话,过了几十上百年,还有几个人来关心、探究哟。”
“还有一件事,大哥家的女儿嫁到双龙场,小孩生下不久就离婚了,基本上没有往来,这个小孩应该不写吧?写了还怕人家来找麻烦。”老三又问道。
国松说:“这个小孩也是你石家血脉,她今后长大了或许还会来认亲呢。至于她爸爸、爷爷、奶奶他们敢否认是死者的曾外孙?难道会与死人计较?”
“那好吧。说起来也是,我爸爸从江边乡一个人来到这里,有这么多子孙后人,也是让人高兴的事。”老三笑了笑,又问,“老五婚前在广东生那个要不要写?”
国松叹息了一声说:“写什么写?我怕你连名字都不晓得,人家也不认账是老五的。”
碑于腊月二十立好,祭祀时间岳父选在新年正月初三。老大夫妇没有买鞭炮,也没有买两张纸一炷香,人也没有到墓前。好在内外孙辈,全都来到墓前,他们燃放的烟花虽多,但在白天缺乏应有的绚烂效果。鞭炮则是拆散了层叠堆放在两坟之间燃放,不一会儿,就轰炸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