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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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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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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连载

第二十九章 陶瓷寄乡愁

船在河上航行,不知道已过了多少个日夜。水面总是平的,连细浪都少见,只有船桨划开时,才会漾开一圈圈淡青色的水纹,转瞬间又被两岸的绿意吞了回去。河岸的森林茂盛,枝叶挨着枝叶,晨光里还是会漏下几缕金辉,落在张云娟搭在膝盖的手上。她总爱轻轻抚着小腹,会有极轻的笑意漫上嘴角。

一天,清晨起身时,船板上会凝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到了夜里,风就添了一些凉意,裹着水汽往人衣服里钻。邵宗天并没有在意,认为冬天还早着呢。直到某天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张云娟把叠在舱角的羊皮拿过来,盖在身上,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似的。邵宗天这才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船板,果然比白日里凉了许多。

船依旧往前行驶着,像一片被水流牵着的叶子。又一个夜晚,邵宗天是被冷醒的,不是河风的凉,是那种浸到骨头里的寒,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本想披件衣服出去看看,手刚碰到舱门,又停住了,外面黑得紧,连星星都看不见,就算出去,也只能对着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出来。此时,舱里静得厉害,只有张云娟的呼吸声,轻而均匀,像落在水面的羽毛一样。邵宗天忽然觉得缺了什么,往日里,哪怕是深夜,也该有蛙鸣的,声音从两岸的草甸里钻出来,此起彼伏,吵得人烦,却也让人安心。可今夜没有,连虫鸣都听不见了。他心里猛地沉了沉,是冬天的雪要来了吗?

这个念头冒了出来,就像决堤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想着,小雪花倒还好,若是大雪下起来没完没了,河水就会更凉了。再严重点,河面结了冰,船被冻在中间,动不了,自己就会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食物总有耗尽的那天。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云娟还怀着孩子呢。邵宗天不敢再想了,只觉得胸口发闷,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最后邵宗天还是忍不住,他轻轻推开舱门。冷风像早等着他似的,一下扑了过来,快得像支冷箭,直直扎进邵宗天的心窝里。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摸了摸船板,指尖传来的凉意像碰了块冰,硬邦邦的。邵宗天心里清楚了,这里的冬天,比他想象中更早来一些。他扶着船舷走出去,风倒又小了,只听见远处林子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树叶在互相摩挲。他抬头望着夜空,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连一丝光都没有。正愣着,忽然有片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点湿痕,邵宗天知道这就是雪。他站在船头,一动不动。雪花又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上,慢慢积了一层。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的他,心里一定是空空的,又是沉甸甸的。

这一夜,他就这么站着,从夜色最浓的时候,直到天慢慢亮起来。先是远处的山影有了轮廓,再是两岸的草甸露出颜色,那些水草上都结满了霜,白花花的,像给草甸披了一层薄纱。再往远看,山顶也一夜之间就“白了头”。邵宗天这才转身回到船舱,船舱里的张云娟还睡着,眉头微蹙,嘴里轻轻嘟囔着什么。邵宗天凑近听了听,才听清是“宗天,别出去,外面冷……”他笑了笑,知道她是在说梦话,伸手替她把羊皮拉了拉,把她的身体盖住。此时,她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了白雾,飘了飘,就散了。

等太阳爬上了山头,金光就铺在了河面上。河水本来是淡青色的,被阳光一照,成了碎金似的,船在上面漂着,像是在光面上漂着,轻轻摇晃。忽然有一只白鹤从天上掠过,翅膀擦着船顶飞过去,影子落在水里,像一笔刚画上去的墨,很快就被水波揉碎了。邵宗天看着这般美景,心里的愁绪竟淡了一些,仿佛那白鹤把夜里的焦虑都衔走了。可他不敢松劲,手里的船桨划得更快了,得赶在河面结冰前走出这里,就算走不出去,也得看看河的尽头是个什么模样。要是这次半途而废,下次再来,又要等多久?拖延时间越长,变数就会越大,他耗不起,也不敢耗。

往后的日子,船就一直往前行驶。越走,天越冷,两岸的森林也少了许多,不再是密不透风的绿,偶尔能看见光秃秃的树干,枝桠指向天空。河水也更凉了,划桨时,溅起的水珠落在手上,很快就冻得发麻。这天午后,船正往前漂着,身边的大灰狼忽然“嗷”地叫了一声,耳朵竖得笔直,盯着前面的方向。邵宗天心里一紧,前几次遇到危险,大灰狼都是这样的反应。他赶紧放下船桨,抓起放在舱边的弓箭,快步走到船头。看清前面的景象,他的手都顿住了。没有怪物,也没有野人,可那景象比怪物更让他心头发紧。河的前方,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黑沉沉的,像张张开的嘴巴,连一点光都透不出来。洞口上方的林子很稀疏,树枝上挂着零星的雪,风一吹,雪就往下飘落。河水到了这里,流得更急了,浪头也大了些,拍在船板上,溅起的水花带着寒气。

邵宗天不敢再往前,赶紧调转船头,往岸边划。他不知道洞里是什么情况,是窄窄的河道,还是藏着漩涡?贸然进去,万一船被卡住,或是被漩涡卷走,他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在航行的日子里磨掉了他的鲁莽,每一步都变得格外谨慎。

船靠岸时,张云娟扶着舱门走出来,伸手抓住了邵宗天的手,他的手因为划桨,指关节很粗,掌心还有几道开裂的口子,被冷风一吹,红得发亮。然后张云娟轻轻的说:“要是走不通,咱们就回去吧,不碍事的。”邵宗天反手握住张云娟的手,捏了捏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山上看看,很快就回来。”他没多说别的,只留下一句“等我好消息”,就背着弓箭,往山上爬去。

山顶不算高,可路不好走,雪盖在草上,一踩就滑。等他爬上去,往下一看,心里忽然亮了,原来这条河是穿过这座山的,从山洞里穿过去,就流进了另一片水域。那片水域很大,说是湖也不为过。可紧接着,他的心又沉了下去,那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湖的周围,全被雪盖着,连岸边的草都看不见了。邵宗天倒吸一口凉气,还好没进山洞。要是船划进去,到了湖口,撞上那层厚冰,船肯定要撞坏的,一旦船撞坏就会困在这里。既然前面走不通,只能回去。邵宗天顺着原路下山,把看到的景象跟张云娟说了。张云娟听了,只是点点头,帮他拍掉身上的雪,然后说:“回去就回去,咱们只能等明年再航行了。”

船掉头往回走时,邵宗天看着那条河,流向积冰的湖,忽然想给它起个名字。湖的形状有点像葫芦,窄的地方细,宽的地方圆,就叫“葫芦湖”吧。他把这名字告诉张云娟,张云娟笑了:“好,以后咱们再说起这里,就知道是葫芦湖了。”

回月亮湖的路,走得比来时慢。张云娟比之前更精神了,坐在舱里,跟邵宗天说家乡的事,说家乡的节气,到了秋天,家家户户会晒玉米,挂在房檐下,金灿灿的。说家里的院子,门口种着一棵老槐树,夏天能遮满院子。说得最多的,还是陶瓷,我们那儿做陶的多,她手指轻轻划着膝盖,眼里带着光,有黑陶,烧出来是亮堂堂的黑,摸上去滑得很。还有彩陶,会在上面画花,红的、黄的,好看极了。我小时候跟着奶奶看她做陶,她揉泥的时候,我就蹲在旁边,手里也抓一把泥,捏小兔子,捏得歪歪扭扭的,奶奶还笑我呢。”邵宗天听着,忽然想起母亲给他的那个陶瓷花瓶,上面画着几朵牡丹,花瓣是淡粉的,花蕊是黄的。母亲送他出门的时候,把花瓶递给他,说:“带着吧,想家的时候,就看看它。”那花瓶现在就放在船舱的角落里,用布裹着,碎了。他摸了摸胸口,虽然花瓶碎了,但是邵宗天好像还能感觉到花瓶的温度,心里忽然泛起一丝乡愁,像河里的浪,轻轻拍着心口。

到月亮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邵宗天把船停在岸边,走出来一看,月亮正好挂在天上,弯弯的,像张拉满的弓,周围的星星很亮,把湖面照得泛着银光。他站在船头,望着月亮,一动不动,像在听月亮说话似的。外面冷,张云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暖意,把这个披上。她手里拿着件羊皮,轻轻披在邵宗天的肩上,手指拢了拢他颈间的缝隙,怕风钻进去。邵宗天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月光里,他伸手抱住她的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我看着月亮,是想把心里的事跟它说说。你说,月亮会不会把我的心思带到家乡去?洒在家乡的窗台上,我母亲要是看见月亮,会不会知道我在想她呢?”张云娟靠在他怀里,轻轻说着:“会的,一定会的。”他们就这么站着,望着天上的月亮,直到邵宗天感觉到张云娟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她的手也凉了。然后说:“我们先回船舱里,今晚的月亮还不算圆,等月圆的时候,咱们再一起看,到时候咱们煮点热汤,边喝边看。”

张云娟点点头,又笑了笑。没多久,她就睡着了,呼吸又变得均匀。邵宗天放轻脚步,又走了出去。月亮还挂在天上,风比刚才更凉了,吹在他脸上,像撒了把碎冰。他站在船头,望着月亮,心里想着国家,母亲,想着家乡的院子,想着老槐树下的石凳,直到夜更深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舱里。

第二天一早,邵宗天推开舱门,看见河边的枯草上,露水都结成了霜,白花花的,像撒了层盐。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冬天到了,只能回城堡,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航行了。他望着月亮湖,有遗憾,有无奈。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船往城堡的方向划去。

到城堡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赤诚,大灰狼一看见城堡,就兴奋地叫了起来,蹦蹦跳跳的,三只幼崽跟在后面,跌跌撞撞的,像三个小毛球。邵宗天把船拴好,扶着张云娟下船,看着她慢慢走进城堡,他才转身往城堡的最高处走去。站在城堡上,能看见前面的清溪河,河水缓缓地流着,像一条淡青色的带子,往远方飘去。邵宗天望着河水,心里的愁思也跟着流走了似的。他站了很久,直到风把他的头发吹乱,才慢慢走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都在休息。张云娟的身子越来越沉,走不了太远的路,大多时候都坐在城堡的石凳上,晒晒太阳,或者跟邵宗天说说话。这天午后,她走到邵宗天身边,坐在他旁边说:“这个冬天肯定很漫长,咱们总不能一直闲着。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好不好?”

邵宗天正拿着块木头削着什么,闻言抬起头:“做什么?”

咱们把城堡里的那个大洞穴,打造成你家的样子吧,张云娟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这样一来,你住在里面,就像住在家里一样,想家的时候,也能舒服些。邵宗天手里的刀子顿了顿。他倒是没想过这个,整天想着离开这里,却没想过把这里变成家的样子。他看着张云娟,忽然笑了:“好,就按你说的做。”

接下来的日子,邵宗天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打造家的上面。那个洞穴原本就是空荡荡的,他先找了些干柴,堆在洞里,烧了几天,这样洞里更干燥一些。然后又去山里砍了些松树,劈成木板,一块一块铺在地上,铺得平平整整的,踩上去再也没有泥土的味道。墙壁上,他用石头砌了个小台子,打算以后放点东西。洞顶太高,他就找了些粗绳子,把木板吊在上面,做成了天花板,挡住了洞顶的潮气。

最费心思的是家具。他想做一张跟家里一样的木床,宽宽的,能躺下两个人。他找了块最大的木头,每天削啊磨啊,手指磨出了水泡,破了又结茧,终于把床板削平了。床腿是四根粗木,他一点点刨圆,再用木钉钉牢。床上铺的是羊皮,是他之前攒下的,很干净,晒得软软的,铺在上面,很暖和。

床的左边,他开了一扇窗,用木条嵌成格子状。床的右边,是一张木桌,桌面是用两块木板拼起来的,打磨了很久,直到摸上去很光滑的样子。桌边配了两把椅子,椅子的靠背是弧形的,坐上去十分舒服。

等一切都弄好后,邵宗天推开那扇他亲手做的厚实木门,走进洞里,眼前再也没有一点洞穴的样子,而是一个暖暖的家。他走到床边,摸了摸软软的羊皮。又走到桌前,用手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抬头看着天花板,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小,再也看不见洞顶的黑。

他忽然想起老家里的样子,母亲的房间里,也有一张这样的木床,床边也有一张桌子,母亲总是坐在桌前,缝缝补补。唯一不一样的,是桌上少了一副陶瓷茶具,少了那个母亲送他的陶瓷花瓶。

张云娟走进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说:“是不是觉得还差了点什么?”邵宗天点点头说:“差了茶具,还有我母亲送我的花瓶。”张云娟说:“那咱们就自己烧制陶瓷吧!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我祖上是做陶瓷的,我也会做。鳄鱼滩不是有个石窑吗?咱们可以去那里烧,烧出茶具,烧出花瓶,烧出更多生活用品,把这里真正变成家的样子。”

邵宗天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可是做陶瓷不是很难吗?我听人说,有七十二道工序呢。”张云娟摆摆手,语气很自信的说:“哪有那么复杂,最关键的就六道工序,备泥、成型、修坯、装饰、施釉、烧制。只要按步骤来,肯定能成。我小时候看奶奶做,都记着呢。”

说做就做。邵宗天先去鳄鱼滩看了那个石窑,窑不算大,但很结实,里面的火道也很规整,只要清理干净,就能用。然后,他就开始准备材料,高岭土是从别处挖的,那里的土很细。转盘是最难做的,他找了块大木头,削成圆形的盘,再在下面装了个轴,试了很多次,才让转盘能稳稳地转起来。还有工具,竹刀、细笔、釉料,都是他一点点找齐的,釉料是用山里的矿石磨成粉,再加上水调的,颜色有淡淡的青,有淡淡的黄,有淡淡的红……

一切准备就绪,张云娟就开始做陶了。

第一步是备泥。她坐在小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竹筛,把高岭土倒在筛里,一点点筛掉里面的小石子和粗砂,筛下来的细土堆在竹篮里,像一堆白雪。然后,她把细土倒进木盆里,加了些清水,用手揉捻起来。她的手很巧,掌心贴着泥团,顺时针揉,再逆时针揉,力道均匀得很。一开始,泥团还是散的,沾得满手都是,揉了一会儿,泥就变得软了,糯了,像陈年的旧棉絮一样,摸上去暖暖的,再也不沾手了。邵宗天坐在旁边看着,偶尔帮她加点水,看着她的手在泥团上动,心里也觉得暖暖的。

第二步是成型。张云娟把软泥放在转盘中间,双手沾了点清水,轻轻按在泥团上。邵宗天在旁边慢慢转动转盘,转速不快,很稳。她的手指贴着泥团,慢慢往上推,泥团渐渐“站”了起来,一开始是个矮矮的圆柱,随着她手指的移动,渐渐变高,变细,领口处慢慢向外撇,成了花瓶的样子。她偶尔会停下来,对着泥坯吹口气,怕水汽太多影响成型。有时候转盘转得快了,她会轻轻说一声“慢点儿”,邵宗天就赶紧放慢速度。等花瓶的坯体成型了,她又取了块泥,做了几个小碗和小杯子等。坯体做好后,她把它们放在通风的地方,让它们慢慢晾干。

第三步是修坯。等坯体半干了,硬得像块软木,张云娟就拿起竹刀,开始修坯。她先修花瓶的底足,竹刀轻轻刮过,把多余的泥刮掉,让底足变得平整。再修瓶口,把边缘刮得光滑,不扎手。最后修瓶身,竹刀沿着瓶身慢慢刮,让瓶身的弧度更匀称。修小碗的时候,她会把碗口刮得薄一些,这样盛水在阳光下更好看。邵宗天在旁边看着,觉得她的竹刀像有了灵性,本来有些粗糙的坯体,经她一修,就变得更秀气了。

第四步是装饰。这是张云娟最用心的一步。她找了支细笔,沾了点稀释的釉料,在花瓶上画起来,画的是牡丹,跟邵宗天母亲送的那个花瓶上的牡丹一样,花瓣是淡粉的,花蕊是黄的。她画得很慢,一笔一笔,很仔细,偶尔会停下来,对着坯体看一会儿,再接着画。画小碗的时候,她在碗沿画了圈淡淡的青纹,像江面上的波浪。小杯子上,她画了片小小的兰草,叶子细细的,很灵动。邵宗天站在旁边,看着那些花纹一点点出现在坯体上,心里忽然酸酸的,他好像又看到了母亲送他的那个花瓶,看到了母亲的笑脸。

第五步是施釉。釉料是提前调好的,淡淡的青,像春水的颜色。张云娟拿着勺子,舀了一勺釉料,慢慢浇在花瓶上,釉料顺着瓶身往下流,均匀地覆在坯体上,连花纹的缝隙里都覆满了,却一点都不厚重,还是能看见下面的泥色。她浇得很小心,不让釉料流到坯体外面。浇小碗和小杯子的时候,她会把釉料倒进里面,转一圈,再倒出来,让碗里和杯里都覆上釉料。施完釉后,她把坯体放在窑边,让釉料慢慢凝固。

第六步是烧制。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熬人的一步。邵宗天帮着张云娟把坯体搬进石窑里,码放整齐,然后在窑里生起了火。一开始,窑里的火是橘红色的,慢慢变成了红色,最后变成了炽白色,整个窑都变得暖暖的,连窑外的空气都热了起来。他们轮流守在窑边,白天的时候,邵宗天守着,张云娟在旁边做些手工活。晚上的时候,张云娟睡了,邵宗天就裹着羊皮,坐在窑边,看着火,想着陶瓷烧好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窑里的火一直没灭。直到第五天,张云娟说:“可以停火了,让窑慢慢凉下来。”邵宗天赶紧把火灭了,封上窑门。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每天都会去窑边看看,摸一摸窑壁,感受温度的变化。

终于,窑凉透了。

开窑的那天,邵宗天和张云娟都很紧张。邵宗天慢慢打开窑门,一股淡淡的陶土香飘了出来。他探头往里看,只见里面的陶瓷都变了色,素润得像玉,花瓶上的牡丹,在淡青的釉色下,显得更温柔了。小碗的青纹,像真的波浪。小杯子的兰草,像刚被风吹过。

烧陶瓷成功后,张云娟的声音有点抖,带着点激动说:“咱们真的成功了。”

邵宗天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抱出来,放在手里,暖暖的,滑滑的,跟母亲送的那个花瓶一模一样。他又把小碗和小杯子拿出来,摆在木桌上。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张云娟,忽然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热热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似的。他走过去,一把抱住张云娟,声音有点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又见到这个样子的花瓶了,跟我母亲送我的那个,一模一样!”张云娟拍着他的背,轻轻说:“以后,咱们就有自己的花瓶了,有自己的家了。”邵宗天点点头,眼角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落在张云娟的衣服上,很快就干了。这个“家”是真的像家了,有床,有桌,有椅子,有茶具,还有花瓶。

又过了一段时间,邵宗天心里的思乡之情,却没有减少,反而更浓了,就像一阵微风,吹开了他心里的薄雾,让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变得更清晰了。他想母亲,想家乡的院子,想老槐树下的石凳,想母亲做的饭菜。这些思念像江里的暗涌,一波又一波地漫上心头,让他的心沉甸甸的。

有天下午,他觉得屋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透透气。推开门,外面竟飘起了雪,这雪是城堡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轻轻的,像鹅毛,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邵宗天站在门口,看着雪花,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想起了他母亲在雪地里的背影。

那时候,邵宗天还小,冬天特别冷,家里的柴火总是不够用。母亲姚德容每天都会去山里砍柴,不管刮风下雪,从不间断。

那天也是下雪天,母亲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中午还没回来。邵宗天在家等得着急,就拿着件棉袄,去山里找她。 他在山里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条小路上看见了母亲,她背着一捆柴,柴很高,比她的人还高,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挡住了。她的腰不好,平时走路就有点弯,背着柴,腰弯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路边的树,慢慢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落在她的衣服上,也很快就积了一层,可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只想着往前走。邵宗天赶紧跑过去,想帮她卸柴,然后说:“母亲,我帮你背。”母亲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头上的雪掉了下来,然后说:“不用,娘能行,你快把棉袄穿上,别冻着。”邵宗天不听话,还是伸手去拉柴。母亲却把他推开了说:“听话,娘马上就到家了,你先回去等着,娘把柴背回去,就给你煮红薯。”

邵宗天只好跟在母亲后面,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母亲脚下一滑,身子往左倾了一下,柴也跟着向左歪了歪。她赶紧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托住柴的底部,半蹲着,想把柴扶正。她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混着雪沫,往下掉。邵宗天赶紧跑过去,想帮她,可母亲却摇摇头说:“别过来,娘能行。” 母亲慢慢直起身子,一点一点,柴也跟着慢慢扶正了。她喘了口气,又往前挪了一步。可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刮过来,柴的绳子松了点,柴又晃了晃。母亲赶紧往前倾了倾身子,想让柴更稳一些,这个动作很轻,可她做得却很吃力,肩膀抖了抖,脚步也晃了晃。她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衣服被风吹得翻飞,头发也乱了。风刮了很久,她就那么站着,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白。邵宗天看着,心里急得很,想过去帮她,可又怕母亲生气。忽然,柴又向左歪了,这次歪得很厉害,“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母亲也跟着跌了下去,手却还死死攥着捆柴的绳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天太冷了,她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白雾,飘在雪地里,很快就散了。 邵宗天赶紧跑过去,想把母亲扶起来,然后说:“母亲,你怎么样了?” 母亲摇摇头,喘着气说:“没事,娘没事,就是柴倒了,咱们把它扶起来就行。” 母亲想自己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腰好像扭到了,一用力就疼。邵宗天想帮她扶柴,可柴太重了,他根本扶不动。母亲只好自己来,她用手按着雪地里的柴枝,慢慢站起来,然后蹲下身子,双手抱住柴,头部向后仰,全身发力,柴动了一下,又落回了原地。 第一次失败了。

姚德容歇了口气,又试了一次,她半蹲着,双手紧紧搂住柴,手指抠进柴枝里,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次,柴终于立起来了。可她想把柴重新背到肩上,却怎么也背不上去,柴太重了,她的腰又疼,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最后,母亲坐在雪地里,把背带套在肩上,双手撑着地面,想借力站起来。可刚一用力,柴就晃了一下,差点又倒了。她赶紧稳住,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用力,这次用的力气太大了,柴往前倒了下去,一下子把她半个身子压在了下面。 邵宗天吓得大叫起来,赶紧去拉柴,可柴太重了,他拉不动。母亲的脚在雪地里不停挣扎,头和手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气声。邵宗天急得哭了,一边哭一边拉柴,可怎么也拉不动。就在这时,邻居邵大牛路过,看见这个情景,赶紧跑过来,帮着邵宗天把柴挪开,把姚德容扶了起来。姚德容被扶起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雪,嘴唇也紫了,却还笑着说:“多亏了你,大牛,不然我今天还真起不来了。这老腰啊,又添乱了。” 邵大牛叹了口气说:“婶子,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冷的天,还去砍柴,要是出点事,宗天怎么办?” 姚德容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慢慢拿起地上的柴,想再背起来。邵大牛赶紧拦住她:“婶子,我帮你背回去,你跟在后面走就行。” 那天,邵大牛把柴背回了家,姚德容跟在后面,一瘸一拐的。邵宗天跟在母亲身边,心里又疼又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到家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邵宗天帮她脱鞋的时候,看见母亲的脚上有个很大的水泡,已经破了,渗着血。他想帮她处理,母亲却摆摆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快去把红薯洗了,娘给你煮红薯吃。”邵宗天只好去洗红薯,可心里一直不安。直到晚上,他看见母亲脸上有块淤青,才忍不住问:“娘,你脸上怎么了?”母亲愣了一下,摸了摸脸,笑着说:“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可能是砍柴的时候,不小心蹭到树了吧,没事。”邵宗天听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得厉害。然后,邵宗天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母亲,小声说:“母亲,以后别去砍柴了,我去砍。”母亲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娘就不用去了。快放开娘,娘还得缝衣服呢。”邵宗天没放开,只是抱得更紧了。邵宗天在心里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不让她再受这么多苦。

想到这里,邵宗天站在雪地里,眼角红了。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化了,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知道,母亲现在一定很想他,就像他想母亲一样。

他转身往回走,推开那扇厚实的木门,屋里暖暖的,张云娟正坐在桌前,缝着一件小衣服,是给孩子做的。看见邵宗天回来,她抬起头,笑着说:“外面冷吧?快过来烤烤火。” 邵宗天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很软。他看着桌上的陶瓷花瓶,看着花瓶上的牡丹,忽然觉得,虽然现在不在母亲身边,可还有张云娟,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有这个暖暖的家,就不孤单了。 邵宗天看着张云娟,轻声说:“等孩子出生了,咱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家看我母亲。”张云娟点点头,靠在他肩上,笑着说:“好,咱们一起回家,看母亲!”

此时,门外的雪还在下着,屋里的火暖暖的,花瓶上的牡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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