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做手术,乃古尔呷他不陌生,也不怕,而且还有些期待。
三年前,在县城建筑工地施工的乃古尔呷从砌砖的脚手架摔下来,当时浑身是血,工友们把他送到县医院,经过CT,拍X光片,B超检查,除了左脚有点骨裂外,没有大碍,经医生正骨、复位、包扎,一个多月时间,就颠着脚上班了。
“你这次做手术,需要全麻醉,会有一定风险,术前要排空尿液。”医生嘱咐道。
这次生病虽然来的突然,根据自己的感觉,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医生就会吓唬人,小病给你说成是大病,为的就是留你多住院,巴不得掏空你口袋中的钱。想到这里,他心里坦然了。
乃古尔呷强挣扎着起床走到窗前,窗外的天是湛蓝的,窗外的花台中种植的玫瑰花,散发着阵阵幽香,花上落着珍珠一般的露珠,闪着光。花瓣上,蜂拥蝶涌,舞成了一首大自然和谐交响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嘴角露出了几分孩子般的笑容。阳光照在他染霜的鬓角,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却将他的脸映出了更深的透彻来。
他的脑子里似乎并没完全回到现实,他记得当年大学报到失利后,他在舅舅家关起门大哭一场,哭罢,幂幂中听到邻居飘来的一阵歌声,强烈地吸引了他: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没有听完歌曲的后半部分,他在心毅然决然地做出一个决定: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走出山寨,就不回去了。书,不读了,去南方闯世界去。
珠海市普吉,乃古尔呷来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一切都感到新鲜,街上那灯红酒绿的商场,匆匆而过的路人,看得出,大家都在忙,忙工作,忙生活。而这一切,却与自己无关。来珠海已经一周时间,但工作还没有踪影。海滨城市不是没有工作,而是乃古尔呷每次去应聘,老板对一个汉话都说不流利的青年人不敢录用。眼看家中给的上大学的钱快要花完,如果再找不着工作,那就只有流宿街头了。
”就是流宿街头,没有打拼出一个人样之前,也绝不回去!”回想起当初矣么祚寨乡亲们欢送自己到省城读书时那种期盼画面,乃古尔呷心里固执地说。
”救命,救命。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天,蹒跚在街头溜达找工作的乃古尔呷,被街上的救命声吸引,顺着行色匆忙的行人声望去,三个高个的男子对一个倒地的男子像踢足球一样,踢来踢去,听到呼救声,人们远远的围观着,没有一人出手相助。
”住手,你们这些蟊贼,三个人打一个人,不觉得羞耻吗?”
乃古尔呷听围观的人说,被打的人看见有人偷钱包,刚提醒受害人小心一点,就被小偷围打。山里人最恨的就是不劳而获,小偷是让人最瞧不起的人,所以山寨才有门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良好风气。看到城市小偷这么猖狂,立马站出来制止。
”呵,又一个爱管闲事,不怕死的来了!我让你管。”三人说着挥拳就向乃古尔呷冲过来。
”小伙子,小心。”围观群众眼看年轻人要吃亏,提醒道。
乃古尔呷一看三人出手凶猛,一人难敌六手,于是施展出大山中戏猕猴的招式,一个马步下蹲,让过一拳,再一个鹞子翻身,跳出包围圈。左闪右躲,上腾下挪,硬是没有让三人近身,占到一点便宜。不一会儿就把三人累的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不过气来。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三个小偷鸟作兽散,只得悻悻离去。
原来大家看三个蟊贼占不了上风,电话报了警。
”小伙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也许就被他们打废了。”
“不用谢,这种事,只要是我们矣么祚寨人见了,都会出手帮忙的。”
“你是云南人?少数民族?”
“是的,云南人,彝族。”
“你现在住哪里,待他日定上门感谢。”伤者忍着痛问道。
”别,别,别。”听说要上门感谢自己,与面对三个歹徒不曾示弱,见义勇为时判若两人一样,脸红着推辞道。
”如果小兄弟不嫌弃,可到我的塑雕厂工作。”当得知乃古尔呷在珠海还没找到工作,居无定所时,受伤人马上说。
乃古尔呷在珠海打工,凭着山里人吃苦耐劳的长处,和一个没有报上名的准大学生文化,以及见义勇为,热心助人的品质,受到塑雕厂老板赏识,没有两年,就成技术骨干,三年成为部门经理。当技术、业务正干的风生水起时,接到阿爸一个电报:“母病危速回。”
在彝山,乃古尔呷敢顶撞爷爷、父亲,但从来没有顶撞过母亲。他从记事起就目睹母亲起早贪黑,尽心尽责地默默当好家中“海陆空”三军司令:管着一群水中游的鸭子;一群满山跑的猪、羊;一群这山飞到那山的鸡。除此而外,还要照管好家务,让家中的男人外出穿着体面,疲劳晚归能吃上一碗热汤,喝上一壶老酒。每当母亲咂着一杆旱烟,坐在火塘边看着男人们,贪婪的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做的饭菜,看着自己家的男人,吃饱喝足,那就是她最快乐,最幸福享受的时光。母亲对乃古尔呷的疼爱,直让小伙伴们嫉妒,无论他做错什么事,惹爷爷、啊爸生气时,母亲总是过来护着乃古尔呷,让他童年比其他小伙伴少吃了许多苦。
母亲病危,无论如何,也要返回彝山老家,看望母亲。
乃古尔呷坐轮船、倒火车、汽车,经一个星期的舟车劳顿,终于在一个春光乍泄的中午,回到阔别三年的彝山,回到故乡。
此时寨子里的人们中午饭后,都聚集在寨门口的大榕树下休息、聊天。
乃古尔呷才走到在寨门口,坐在大榕树下儿时的伙伴啊嘉孜西,他最先看到乃古尔呷,楞了一下,然后突然抢过乃古尔呷手中的行李,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像山中喜鹊报喜一样叫着:“乃古尔呷回来了,乃古尔呷回来了”朝着乃古尔呷家奔去。
“大爷,大婶,叔叔、大伯你们好。”
乃古尔呷一面和闲聊的乡亲热情打着招呼,然后紧跟着啊嘉孜西的声音,迈进自家的院门。只见爷爷、阿爸,啊妈,早已神采奕奕的站在厦子台阶上,迎接他回家。
乃古尔呷看到阿妈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立刻奔上前去,挽住阿妈的双手,自责道:“阿妈,你身体不好,儿子看你回来迟了。”
“不迟,不迟,只要你回来就好。”
“阿妈病好些没有?”
“好些了,好些了,只要见着你,阿妈什么病都没有了。”阿妈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双粗糙的双手,抚摸着乃古尔呷的脸颊说。
矣么祚寨有六十多户彝族人家,二、三百号人的住房建在一个突兀的山嘴上,只有一条三米宽的路进入寨子,寨前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从中间凿穿,成为寨门。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村子由层层叠叠的土掌房构成。土掌房围绕山嘴建设,形成一个四层的椭圆形结构,每家的土掌房独立成院,又与其他家的土掌房相连。这种外严,内部四通八达的结构,古时是为了防范土匪袭击,现在方便村民平时聊天和信息沟通,一旦谁家有事,不一会儿全寨人都知道了。
通过啊嘉孜西的广播,全寨的人都知道乃古尔呷回来了,乃古尔呷家的四合院,一会儿就站满了人。院子站不下的,站满了土掌房顶。
“四老啵,抽烟。”
“二耶吃糖。”
“老孃,进来坐,这是给你家孙子带的图书。”
……
乃古尔呷的爷爷、阿爸、阿妈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忙前忙后的给乡亲们倒水、冲茶,招呼客人;乃古尔呷一面将省城买的卷烟,敬奉男人,一边将沿海带回的外国糖果大把大把地分发给老人、妇女、小孩,寨子像过节一样热闹。直到晚饭前大家才逐一散去。
晚饭后,乃古尔呷将带给亲人的礼物,一一分发给爷爷、阿爸、阿妈。乃古尔呷记得爷爷喜欢抽烟,眼神越来越差,特意给爷爷带了一副老花镜、一只烟斗;给阿爸的是从新华书店淘到的一本建筑施工图集和一只“小灵通”手机;给啊妈买的是一件红碎花外衣,一只玉手镯。
三位老人收到礼物都十分高兴,同时嘴里也在絮絮叨叨地责怪乃古尔呷不懂节约乱花钱。
“我们都老了,用不着这些洋玩意,有钱留着你讨媳妇。给乡亲们的糖果,也不能这样大把大把的散。有点钱就充大款,你叫乡亲们如何看你?你这样散法,你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够散几回。”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胡乱花钱了。”直到乃古尔呷认错,老人们才停止絮叨。
看到母亲身体无恙,乃古尔呷心情格外高兴,回家的头几天,陪着母亲翻山越岭,走过几个亲戚后,找时间,约着啊嘉孜西,一一看望了儿时小伙伴。后来叫啊嘉孜西,通知读书时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到家中做客。乃古尔呷出去大山的这些年,男女小伙伴、同学们多数都成了家,但见面后都像儿时一样亲密无间,无拘无束,争吃打闹,在乃古尔呷的房间闹的天翻地覆。玩闹中,乃古尔呷感觉,那个当初用大奶子逗着自己开玩笑的甲巴沙红姑娘,沉言寡语,特别矜持。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一点没有昔日在姑娘房的泼辣劲。
“哎。变了,变了,大家都变了。”乃古尔呷心中说道。
随后的几天,乃古尔呷陪阿妈做了几天农活,上山给家中砍了一码柴,将堆在屋内的洋芋用马车拉到镇上换回几袋大米,为家中添置一部分生活用品,还到阿爸的建筑工地看了看。
离自己收假归厂的时间越来越近,乃古尔呷一边作返厂准备,一边尽可能的为家中多做一些活计。他想多为父母分担一些生活压力。
“尔呷,你要走了吗?”在乃古尔呷计划启程的头夜,母亲温柔地问他道。
“阿妈,是的,准备明天走。”
“爷爷说,他满七十了,土已经埋到脖子,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结婚,想让你结婚后再走。”
“结婚?我明天就走,和谁结婚?”
“甲巴沙红。甲巴沙红家我们已经请媒人去提过亲,她父母及她都愿意嫁给你。”
甲巴沙红。那个翘臀胸大的女孩?怪不得这次回来,她见到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没有了往日的泼辣骚劲,变得矜持成熟,原来是已经和家中串通好了。
乃古尔呷脑海中立刻闪现出两个人影。一个是翘臀胸大的甲巴沙红,一个是青春靓丽的表妹。要一个在外面闯荡过,看过外面花花世界的他,娶一个从没走出过大山,以胖为美的姑娘,一时也难以接受。于是回答道:
“我不喜欢甲巴沙红。”
“不喜欢也要喜欢。”阿爸说道。不知何时,爷爷、阿爸已经出现在面前。看来三位长辈早就商量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