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来,吃点东西。”不知不觉间,媳妇已经买来中饭,乃古尔呷一看,有炒腰花,山药煮排骨,萝卜等,全部是适合咳嗽病人食用的饮食。
“你都成了我们全家的饮食保健医生了。”
乃古尔呷一边吃,一边夸奖媳妇道。
看着媳妇青春不再的那张圆脸脑门上,岁月刻下的道道沟壑,想想不知不觉中,已经结婚20多年了。但甲巴沙红在乃古尔呷眼中仍然不失美丽。媳妇扭动着那非同一般的臀部,一摇一颤硕大的胸部,在病房内忙来忙去,他觉得是那样的匀称、协调。感到自己结婚前的看法,简直不可理喻……
乃古尔呷当年听阿妈说要自己娶胸大臀肥的甲巴沙红为妻,眼前总是浮现出表妹骨感细腰,婀娜多姿的身影,心中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甘心。他要娶表妹那样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女人。所以脱口而出,“我不喜欢甲巴沙红。”
听见儿子说不喜欢甲巴沙红。老爸气的从另一个房间冲出来,大声的指责乃古尔呷。眼看父子之间又要水火不容,干起仗来,掂着那只跛脚的爷爷说:
“啊嘉,从小你就与阿爸不待见,但这次你就听你啊爸一次吧,也算了了我看着你成家的最后心愿。”
“不行,我不爱甲巴沙红,我不愿娶她。”乃古尔呷固执地说。
“阿爸,阿爸,你怎么了,你醒醒。”乃古尔呷突然听到阿爸、阿妈,焦急的喊声,转转过身一看,原来爷爷已经昏倒在地。
阿爸用手在爷爷的人中按了许久,没有动静,用手在鼻子下面试了试,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你这个孽子,我们的话你可以不听,爷爷的话,他最后的愿望你也敢不听,你真是午忤逆啊。”
突然,爷爷紧闭的眼睛翻楞了几下,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指指天,又指指嘉措次,喉咙里发出几句听不懂的言词,头一歪,眼没有闭上,就永远的离开大家。
“爹!”
“阿爸!”
“爷爷!”
矣么祚寨乃古尔呷家传出凄厉的哀嚎声,在寨子中传播的很快,不一会儿,惊动了全寨。乃古尔呷家如同他回寨那天一样,院子,房顶上都站满人。族人长老、毕摩首先进屋看望了爷爷,然后指挥几个后生清理堂屋,将爷爷的床放在中间,毕摩口中念念有词,摸了摸床上爷爷的脸,爷爷才合上眼。布置好灵榻,寨子的其他男人自发的有序进屋,面对爷爷双手合,鞠躬,然后退出。
矣毕摩宣布:矣么祚寨受人尊敬的第七代匠人仙逝了。
“呜,呜,呜呜。”一阵低沉的大号声响起,特定的号声在山涧传递的很远很远。惊起一串山鸟四散开来,向远方飞去。
十里八寨的亲戚知道消息后,分别带着铺盖卷行李,纸钱、纸马、招魂幡,挑着油盐柴米,牵着黑山羊或抱着红公鸡,在一对唢呐手的唢呐声引领下前来吊孝。亲戚到家门口,竖好招魂幡,放一辫炮竹后,男人们进屋瞻仰已入棺爷爷的遗容,在棺前燃起香火纸烛,摆上祭品,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大家立即忙碌起来。有人在乃古尔呷家周围空地上,砍树枝搭起青棚;有人垒砌土灶,杀鸡宰羊;妇女们洗菜做饭,准备伙食。
夕阳西下,太阳金色的阳光照铺满矣么祚寨,炊烟和纸钱散发出的袅袅烟雾,将寨子包裹的庄严、肃穆、神秘。
“呜,呜,呜呜。”晚上,围着篝火,低沉的大号声再次回荡在金沙江畔。号声毕,毕摩唱吟起指路经:
“自你生在世,
一转十三岁,
二转二十五,
三转三十七,
四转四十九,
五转六十一,
六转七十三,
七转八十五,
八转九十一。
今日你寿满,
寿满你归终。
中午已到了,
唢呐催你走,
锣鼓催你走。
你要启程了。
你死有三魂,
一魂归家中,
归家做灵位,
灵位管子孙,
给子孙发达,
保牲畜满厩,
保粮食满仓。
一魂守坟地,
一魂进阴间。
今日你启程,
先向天地拜,
拜了天地后,
又来拜家堂。
拜了家堂后,
又来拜祖先,
拜了祖宗后,
还要拜灶君。
灶君拜过后,
还要拜仓龙。
拜完神、祖后,
你要出门了。
今日毕摩我,
要给你指路……”
然后大家围着篝火跳起左脚舞。
彝族是一个相信万物有灵的民族,在他们眼中,生,意味着死;死,意味着生,所以七十余高龄的爷爷逝世,意味着他脱离尘世,是到另一个极乐世界,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亲戚们吃了跳,跳累了睡,再吃、再睡、再跳。
“吉时到。”一声长号划破长空。
第三天毕摩唱吟完指路经,捉一只大红公鸡,口中念念有词,在其硕大的鸡冠上扭破一点皮,然后拎着流血的鸡,绕棺三圈,然后将鸡抛在棺材上,一声“起”,由长老、毕摩领头,乃古尔呷阿爸、阿妈,乃古尔呷及亲戚、寨里族人,围绕灵棺三圈后,浩浩荡荡送亡灵上后山埋葬。
说也怪,那只红公鸡在棺材上爬坡、上坎,过沟趟河,蹲了一路居然没有掉下来,也没有飞走。有人说那是毕摩对鸡施了“魔”。
爷爷的后事结束后,乃古尔呷、阿爸、阿妈忧如经历了一场大病,多天都没有恢复过神来。
乃古尔呷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爷爷,整日充满负罪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在家里流泪洗面忏悔。
后来啊妈告诉乃古尔呷,家里从前几代人起,都是单传,家族遗传一种咳喘病,一般寿命都不超过70岁。前个月,爷爷过完七十大寿,就吩咐阿爸以阿妈生病的名义,将乃古尔呷喊回家,同时向甲巴沙红家提亲,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乃古尔呷成家立业,继承乃古家香火。
爷爷去世,不怪乃古尔呷。自从乃古尔呷回来后,爷爷白天高兴,晚上却整夜整夜的咳喘,甚至咳出血。他料知自己寿命不长,所以盼乃古尔呷早日成婚心切。乃古尔呷不答应结婚,刺激了爷爷,但不是爷爷逝世的主要原因。
听完阿妈的话,乃古尔呷负罪感一点没有减轻。由于自己固执,爷爷生前想看自己结婚、成家立业的愿望,都没来的及实现就离开人世。自己不孝,不孝啊。自己那一点点可伶的虚荣心、自尊心,与爷爷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恩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为满足爷爷生前遗愿,不让父母操心,爷爷逝世后的第二个月,乃古尔呷与甲巴沙红订了婚,两家人在族长、毕摩的见证下喝了小酒。
订婚后,甲巴沙红成为乃古尔呷的准媳妇。隔三差五的到乃古尔呷家走动,不是帮阿妈洗衣做饭,就是和乃古尔呷一道做农活。一个手勤脚快,做事麻利的女人形像,慢慢融入乃古尔呷的大脑,挥之不去。随着接触的加深,相互间的话题越来越多,语言交流越来越舒心。甲巴沙红不知不觉中融入乃古尔呷的生活,两人早出晚归,卿卿我我的身影,成为寨中令人羡慕的小两口。第二年春节前,家人为他俩举办了婚礼。
婚后的乃古尔呷没有再去南方工厂,留在阿爸的建筑施工队,学习建筑施工知识。由于在家从小目睹耳染爷爷、爸爸的石匠手艺绝活,加上不耻下问,勤学苦练,有在南方城市工作历练经验和眼光,乃古尔呷一年后就顶替阿爸成了建筑施工队长。
乃古尔呷的施工队由于注重施工质量,又有乃古家世代相传的独门绝技,施工队做的工程,客户好评不断。良好的信誉,赢来更多的工程。真是应了“臀大能生养”的古训,结婚没几年,甲巴沙红接连为乃古尔呷生了双胞胎两个胖小子,打破了乃古家几代单传的魔咒;建筑施工队遇上改革开放后经济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农民建房、企业建设热情高涨的好时机,建筑施工队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爷爷,你生前就说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我不理解你的用意。”
“想不到社会发展那么快,原来红火的土石、砖瓦建筑就这么快退潮,如今,社会时兴起钢筋混泥土建筑,可是由于我的疏忽,没提前做准备,现在土石、砖瓦建筑没人要,钢筋混泥土洋房建筑我不会做,你亲手拉起来的建筑施工队揽不到活计,就要毁在我手里,罪过啊罪过。”
这天中午,被市场变幻逼得走头无路的乃古尔呷,鬼使神差地拎着一壶包谷酒,揣着一把草烟,上了后山,来到爷爷坟前,向爷爷叨念起苦水来。
在爷爷坟前,乃古尔呷止不住泪流满面,一声爷爷,爷爷的叫着,一边将草烟卷成卷,点燃敬给爷爷,自己喝一口酒,倒一口酒在爷爷坟前,如同与爷爷对饮一般。将多年积压在心中,对爷爷死的忏悔,生活的不易,最近施工队遇到的难题,一股脑的向爷爷倾诉。
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火辣火辣的,大口喝酒的乃古尔呷,一会儿就被晒的昏昏沉沉,倒在爷爷坟前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幂幂中好像听到一个人说:“坏小子,山上风大,地上土凉,赶快起来回去!生活中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迈不过的坎,路在哪里?路在脚下,就在你眼前!”惊醒过来的乃古尔呷一看,已经是晚上。几只夜莺在树上发出幽灵般叫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山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月亮将整个坟山照的寡白寡白,几颗疏松的星星,像在嘲笑自己一样,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哪里有人影。于是摇摇晃晃,高一脚,低一脚的向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