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带着嫂子和明东来了,母亲像迎接大将军似的忙前跑后招呼着,忙不迭给嫂子倒水让座,命令钟馨做各种家事。
哥哥从车的后备厢拿出大包小包礼物,母亲一边接过一边责备:“还买什么东西嘛,你们只要能来吃饭就行了。”
母亲喜滋滋地看着这大大小小的礼包,又疼爱地看着身材魁梧的哥哥,心里就好像吃了蜜糖,喜悦的笑容洋溢在她那褶皱的脸上。
儿子正练习钢琴,琴声把哥哥一家人都吸引住了,几个人围拢过来,母亲迫不及待地催促儿子,把他熟悉的曲子都弹出来,自豪洋溢在她苍老的脸上。儿子弹了
一曲又一曲:《重归苏莲拖》《同桌的你》《巴赫降b 大调序曲与赋格》《少女的祈祷》……琴声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明东按捺不住,在一旁跃跃欲试,儿子爽快地让出位子。明东坐到琴凳上,小心翼翼地按琴键,儿子在一旁耐心地讲授弹琴技巧。
嫂子好比吃了醋,五味杂陈,她惊讶于钟馨居然培养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儿子;而那被父亲抛弃、可怜兮兮的儿子居然蜕变成龙凤了。
其实嫂子也是庸人自扰,明东虽然没有弹琴的喜好,却有电脑的专长,各种电脑都能自行拆卸安装维修,今后明东定能大展身手。
饭后,母亲关切地询问哥哥有关越南婆子的事。哥哥愁苦地说:“都怪当初太相信同事的哥哥,要不然,我肯定让老婆子立字据,拿房子做抵押的。唉,现在去打官司,即使官司赢了也拿不到钱。”
“法院不能强制执行吗?”
“怎么强制?字据上又没说拿房子作抵押品。再说,那个婆子跑回越南不回来了,偶尔回来也不回家住,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听人说,她有好几处房子呢,不是住儿子家,就是住女儿家,要不就回越南,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万一不回来就糟了。”
“那怎么办啊?”
“海平正替我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办法可多了。”
“那让他赶紧想办法啊,时间拖长了,会过了起诉期限的。”
“知道。”
这里说的海平是哥哥的铁杆朋友,两人从小学时期就认识了。这么多年来,哥哥因工作变动换了不少地方,可海平却始终与哥哥保持最亲密的联系,两人情同手足,甚至比手足更亲密。与父母不便说的话,两人都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所以,母亲最信赖他了,钟馨也为哥哥有这样忠诚的朋友感到高兴。
哥哥一家要回去了,母亲把装着水果的袋子往车里塞:“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我知道你们爱吃水果,你们拿回去吃吧。”
哥哥无奈地点点头。
明东和嫂子坐上车子,母亲拉着哥哥的手,掸了掸哥哥衣服上的灰尘:“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哥哥坐进车子,边系安全带边回答:“知道了,等我有时间再来。”
哥哥开动了车子,母亲迈着碎步追逐渐行渐远的车子,无限柔情地喊:“新,你要注意身体哦。”
汽车带着一屁股的烟跑远了,母亲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她坐在桌前仔细察看满桌子的菜盘,自言自语地说:“明东为什么不喜欢吃啊?他到底喜欢吃什么啊?你哥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钟馨收拾好厨房出来,看到母亲坐在桌前发呆,“还在想晚饭的事么?”钟馨悄声问母亲。
“唉……”
“别自责了。今晚的晚饭不错,有鸡有鱼,还有扣肉,菜的味道很美,做得也很精致。你已尽力了,妈,为自己活一回吧。”
母亲突然抬起头望了钟馨一眼,随即又把头掉转过一边,拿起小凳子到电视机前坐下,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节目了。
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节目逗得母亲哈哈大笑,是赵本山的幽默把母亲从低落中解脱出来了。
钟馨也笑得前仰后合,儿子边看边说:“真有意思。”
“赵本山的小品还行嘛。”
星期天,钟馨来到百货大楼,刚一进门,就被人一把拉住。拉住她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女,圆圆的脸,一头短发,她大喊:“你还记得我吗?”
钟馨吃惊地说:“殷阿姨,是你,你还好吗?”
殷阿姨是钟馨与林之川的媒人。当年,林之川从农校毕业分配到县农业局土肥站工作,殷阿姨是种子推广局的技术员,两人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殷阿姨为人热心爽朗,乐于助人,充当林之川与钟馨的红娘,所以,她是钟馨的恩人。尽管钟馨与林之川离婚了,钟馨仍然视殷阿姨为知己。
殷阿姨上上下下打量钟馨说:“哎呀,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没见过面了?你还是那样年轻白皙,一点没变。”
“你现在在哪呢?退休了吗?”钟馨也为这意外的相逢而高兴。
“我现在和林之川同住一个院子里哩,去年退休了。”
“哦。”
殷阿姨拉着钟馨的手:“你还好吧?孩子呢,他怎样了?快考大学了吧?还有你的父母,都好吗?”
“我儿子很好,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父亲去世了,妈妈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你父亲过世了?怎么没听林之川谈起啊?”
谈什么?离婚之后,钟馨与林之川的来往少之又少,平时他也没过问父亲的病情,甚至父亲出殡时他连脸都没露一下。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离婚了,但钟馨父亲过世时林之川躲着佯装不知道,可见他的心有多硬,真绝情。
“这样啊?太不应该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岳父。”
“早就不是了。”
“可是,毕竟他是……”殷阿姨看钟馨的脸色不对,便赶紧转换话题,“你孩子学习怎样?成绩好吗?”
“成绩排年级前三名哩。现在他又学习钢琴。”谈到儿子,钟馨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
“真了不起!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得这么好,你是称职的妈妈,真了不起。哦,对了,你再婚了吗?”
“没有。”
殷阿姨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不想再婚吗?难道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吗?以后老了怎么办?”
“也许。”钟馨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结婚这个话题在她心里已经很长时间没考虑了。
“你是不想再婚,还是没有碰上合适的?”殷阿姨善意地询问。
“都有吧。”钟馨淡淡地回答。
“都有?为什么不想再婚?害怕吗?”
钟馨有意转换话题:“你家里人都好吗?”
“好,商捷结婚几年了,她的丈夫也在大院工作。去年我当上外婆了。”
“是吗?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已经三岁了。”
“已经那么大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唉,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你怎么样了哩?以为只要你来找林之川,我们还能见见面,可你一直没来啊。”
“是。”钟馨微笑着。
“你一定不知道吧?林之川他现在可怜极了。”
“你是指他当上科长的事吗?我妈妈告诉我了。”
前些日子,母亲到林之川单位向其领取儿子的生活费,回来就告诉钟馨一个好消息,就是林之川刚刚被提拔当上本部门的科长了。为此,钟馨松了一口气,也放下了包袱,毕竟这是林之川经过艰苦奋斗才能赢得的官位,从今以后,林之川再不能拿“钟馨是他升职的拦路虎”来作借口。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的变化太大了,一天到晚脸阴沉沉的,一点笑容都没有,怪吓人的,话也很少。有时候他一个人呆呆想心事,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问他想什么他也不回答,失魂落魄的,好比泰山压在心头,一看就知道是心病闹的。我们看着很着急也很心痛,可又帮不上忙,毕竟他是自作自受,除非,除非你能原谅他,你会原谅他吗?啊。
你原谅他吧,不然他太可怜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他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生不如死。你难道忍心看到他就这样毁了不成?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不是升职了吗?还要怎样?”
“那不是升职就能缓解的,那是心病,是因你而起的心病。不对,应该是他自作自受,是哑巴吃黄连,既不能捶胸顿足,又不能啕大哭,只有你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啊。”
“他已结婚,还有了女儿,我还能怎样?”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痛苦,还不如单身一个人呢。拖着老婆女儿动弹不得,他算是完了。”
“大不了离婚呗,既然离了一次,就不在乎离第二次。”
“他现在这个老婆是绝不会离婚的,要能离婚的话,林之川也就不会这样苦不堪言了。当年你拍拍屁股就走了,多干脆利索,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你先提出来离婚的呢。现在这个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像水蛭、吸血鬼那样,牢牢缠绕林之川,甩又甩不掉,这个包袱就像黑洞,把林之川的未来及希望统统都吸掉了。”
钟馨一愣,内心深处又被搅动了,虽然已不像过去那样痛彻心扉,但仍然酸酸的,“对不起,我不想谈这个。”钟馨打断了殷阿姨的话。
殷阿姨小心翼翼地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恨他啊?”
“没有,我只是不想知道与他有关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摆脱他的影子,不想再因他扰乱来之不易的平静。”
“怕引起心中的伤痛?是啊,怎么能不痛?那是挖心挖肉的痛,痛彻心扉啊,我能理解你。”
“我已经没有伤痛了,我只想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搅乱我。”
“那证明你还在爱着他。”
钟馨激动地说:“求你了,殷阿姨,别说这个话题了,行吗?”
钟馨不是还爱着林之川,而是可怜林之川。当年,林之川弃她如敝屣,绝情而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报复他,她要好好活着,要争取有所成就,让林之川后悔离开她。可知道林之川的现状后,她是松了一口气,多年的心愿达成了,林之川终于后悔了,终于受到报复了,但钟馨心绪复杂,既怜悯又无能为力。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只能徒增困扰罢了。殷阿姨审视着钟馨,静静地说:“好啦,我不说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我在学校工作。”
“当教师?”
“是,已经有十多年了。”
“当老师好啊,老师这个职业现在可吃香哩。”
“是。”
殷阿姨亲切地说:“真没想到,你现在是教师了。”
钟馨微笑:“是呀,我也没想到会当上老师。”
“感觉很好吧?”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教师很神圣啊。”
“正因为太神圣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怀疑自己有没有教育学生的能力。”
“工作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没信心呢?”
“说来话长。”
“好吧,那我先走了。”
“好,再见。”
按理说,从教时间越长,对本行越有信心。可钟馨却相反,她早已从当初的踌躇满志坠落到彷徨、甚至厌恶之中。再者,她深感自己的学识太浅,局限性太大,不能满足学生的需求,即使花大力气进修学习,也很难有实质性的提高。她只能坐吃山空,任由自己的知识积累被一点点地消耗掉。她勉强强迫自己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和学生在一起,她总觉得有愧,什么“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离她越来越远,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当教师的料,越来越想改行。只是端事业单位的饭碗太久,加上年纪和体力也不如从前,她不敢贸然重新创业。她想做兼职,尝试做手工活,可被骗了培训费和材料费之后,没能上一天班,没能领一分工钱,那公司就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从地球上消失了;她想摆地摊,但上级又下达文件,严厉禁止事业单位在职职工搞第二职业,几番折腾下来,钟馨身心疲惫,加之不敢触犯上级的明文规定,打工的想法暂时偃旗息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