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母亲轻轻推开房门时,我正深陷在梦魇中激烈挣扎,梦中我还在湖上收网,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渔网却越来越沉……
“该起了。”母亲的声音将我从梦境拉回现实。抬头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试图撑起身子,却像被千斤巨石压着。摊开手掌,隐约已见殷红的水泡,轻轻一碰就火辣辣地疼。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气,母亲特意炒了我最爱吃的炸小鱼。金黄的鱼身泛着油光,咸鸭蛋切开后红油缓缓渗出。可我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要不...今儿还是别去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我的倔强。三十五元六角,这个数字在我舌尖打转,那是昨天分到的钱,抵得上我在学校五六天的花销。但看了眼母亲因操劳日益苍老憔悴的面容,心里就泛起一阵痛楚。我猛扒了几口饭,应道:“能去。”便开始收拾东西了。
夕阳西下的码头热闹非凡。捕鱼的船队停靠在码头角落,大家正忙着往船上搬运工具、暖壶和干粮。进湖的渔船扬起白帆,下地的船只满载而归,在水中嬉戏的孩子们扬起一道道亮晶晶的水花,水面上交织着细碎的金光。
这几天麦收刚结束,人们又在“北洼”忙碌起秋种来了。坝子里,每人有不到一亩的口粮田,每到丰水期,坝子到码头之间有二三里宽的水面。下洼干活只能划船过去,船在水中与土路上的地排车无异,是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下地干活、运粪肥、拉庄稼就都靠它了。
回忆起这些,儿时的记忆便又如潮水般涌动着。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在被窝里总能听到巷子里的脚步声,和从窗缝里飘进来的“下洼啵 ——”的招呼声,受家庭生活条件所限,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船,大家往往是结伴坐船下地干活。在每个朝霞染红的湖面上,总能看见湖边那些高低不一、粗细不一的木桩旁,一排大大小小的木头船,为防止在刮风时相互碰撞,都是一头拴在木桩上,一头拴在河岸边。
有人扛着长长的棹子“咣咣当当”地走到河边,这棹子其实也不轻,“咣当”一声使劲扔到船上,随手解开岸边的船绳,然后跳上船安装棹具。往往这时河边已有附近几家的邻居凑在一起,默契地往船上传递农具,说着话相互扶持着上船,笑声混着桨声,木船在涟漪中晃晃悠悠地向湖中漂去。
船行途中,我望着熟悉的景致出神。在北洼,有一片地势较高的地块,静立着一排土屋的残垣断壁,墙前的地面散乱地半露着一些青石板和牛槽,那里曾经是生产队的伙房和场棚(生产队的马棚,牛棚及存放农具的地方),承载了一代人集体劳动和战天斗地的激情记忆,如今随着社会的变革,已经成为渐行渐远的历史,或许不久的将来,那里也会被荒草吞没,再难寻一丝曾经的烟火气。
高地南面有片空地,四周堆着一垛垛麦秸,中间是片约五亩大的场地。秋冬时节闲置时,会种上一畦畦辣菜疙瘩、胡萝卜、白菜等,是一冬蔬菜一主要来源;每年麦收,这里都是人欢马叫,一片繁忙,那就是我们生产队曾经的打麦场。集体大锅饭在我的记忆里有模糊的片段,真正清晰的记事是从农田包产到户开始。生产队早已解散,那片场地上,从东到西,一到五队的伙房和麦场虽然不见了踪迹,但至今人们仍习惯一队、二队地称呼着。
农忙时“下洼”确实不易。耕种、锄草、施肥,抢收、打粮,种庄稼全靠手工、体力,一般要持续半个多月,每粒粮食都浸着汗珠子。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多干些活,常常是带上一天的热水和干粮、咸菜,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坐在船头上,木桨划水的“咯吱”声里,混着远处渔船用梆子敲击船帮轰鱼的声响。旁人依旧有说有笑,唯有我盯着船头划开的水痕发怔,水痕像一道伤疤,每晃一下都扯动着心里的不安,让我心情莫名沉重。陆上种地本就不易,何况对我这种扛半袋麦子都打晃的人来说,下湖拉网无疑更是一种煎熬!
夜里收第二网时,惊喜不期而至。网圈越收越小,月光下的湖面突然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大鱼!快守好后兜!”海仁叔眼疾手快。我死死攥住船桨,将船头抵在网尾,海仁叔把渔网折褶了几层,反复加固,防止大鱼把渔网闯破。大鱼在网中剧烈挣扎,激起层层巨浪,最终被连带着小鱼拖进船舱——竟是条足有二十斤重的草鱼,它躺在舱底,身形几乎和孩童一般长,鳞片在月光下泛着青金色的光。
收网后众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处置这条“稀罕物”。有人提议分了尝尝鲜,毕竟多年未捕到过如此大鱼;也有人主张卖掉换钱。最终,这条鱼卖了六十多元,当天每人多分了近十元,创下了这段时间以来个人单日收入的最高纪录。
几天下来,我对这样的劳动强度渐渐有些适应了。但我也知道,这背后藏着大伙对我的照顾——拉网时总有人悄悄替我多拽些网绠,挑鱼、卖鱼时也总让我歇着,他们都在默默帮我缓解体力负担,缓解身体压力。
同时我也突然明白,成长就像湖底的菱角,根系越是深扎淤泥,茎秆越能托起清甜的果实;而那些看似痛苦的磨砺,却能一点点唤醒沉睡的潜力、激发内在的力量,这些经历终将在生命的河床里沉淀成支撑岁月的基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