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这缠缠绵绵的雨,也为人们送来了一段短暂的偷闲时光。我也趁着这难得的闲暇,让疲惫到极致的身躯慢慢舒缓、恢复。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句看似戏谑调侃的俗语,实则如一把利刃,精准剖开了渔业生产背后的无奈疮疤。人类,尽管历经千年万年的漫长进化与抗争,但像被无形丝线紧紧束缚的木偶,始终难以挣脱对自然条件的根深蒂固的依赖。
就像此刻的等待,也是渔业生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提醒着我们,在自然的宏大叙事里,人类不过是渺小的参与者,唯有顺应,方能在风浪中寻得生存的契机。
今天的云层在渐渐消散,然而又一片阴霾笼罩而来。听说那夜的狂风骤雨中,一场悲剧意外降临:两位看护渔箔(一种捕鱼的网具,以网墙布成疑阵,使游鱼能进不能出,像迷魂阵)的渔民,因未能及时返回岸边,小船在惊涛骇浪中倾覆。他们本都是这湖上讨生活的老手,平日在水里就像鱼儿一样自在,出事的地方水也不太深,却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被无情的湖水吞噬了生命。
这个噩耗传来,仿佛给每一个靠湖为生的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大家愈发真切地感受到这湖面上看似平常的营生,实则暗藏着多少难以预料的凶险。此刻,我的内心不再满是心有余悸,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在湖里讨生活,那份艰辛远超想象。身体上的疲惫,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考验,更让人难以捉摸的,是老天爷的“脸色”。前一刻可能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秒就说不定狂风暴雨骤至。
每一次驾着渔船驶向湖面,都像是踏入一场与命运的搏斗,危险始终如影随形。也正因如此,每逢佳节,渔民们总会怀着无比郑重的心情,在船头端端正正地贴上“船头无浪”的红纸条,并摆上丰盛的供品,满怀虔诚地祈求上苍能保佑。这些看似简单朴素的仪式,是在风浪中漂泊的灵魂对宁静港湾的渴望,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无数次后对平凡幸福的执着向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平湖如一位慷慨的母亲,以丰饶滋养一方百姓,孕育出了独特的水上文化。灾荒岁月里,湖里的鱼虾、岸边的野菜,甚至湖中的水草,都成了人们果腹的希望。四季更迭,芦苇一茬又一茬地生长,而一代又一代的渔民,就像是这东平湖的精灵,在这片湖面上出生、成长、老去,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悲欢,也在这浩渺烟波中代代相传。
坐在湖堤上,远远瞧见一叶叶扁舟在浪涛中起伏,想必那还是看箔的渔船。以箔捕鱼的人,除了周边靠湖营生的农民,多数都是“随河船”上的渔民。平日里总能望见湖里网箔旁,或往来穿梭的船只中,那搭着简陋木屋的“随河船”。这些船虽不大,可船舱里锅碗瓢盆、被褥衣物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个移动的家,漂泊在这悠悠湖面上。
有时候,几家“随河船”聚在一块儿,就宛如一座江南的水上村落。据说,东平湖的“随河船”汇聚了来自五省十七县的渔民,他们水上漂泊的历史已延续了几百年。“随河船”渔民完全依赖捕鱼维生,岸上无寸土栖身,水上也无固定锚泊处,哪里有鱼群,捕鱼到哪,船也就到哪,这一艘艘小船就是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这有点像我国北方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
常年的水上生活,在渔民们的皮肤上刻下了岁月的印记,他们的面庞被阳光和风浪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夏天的孩子们个个像灵动的小泥鳅,光着屁股在甲板上尽情嬉闹,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白天,他们在湖中忙碌地布网、下网;夜幕降临,渔船靠岸,渔火在船头亮起,船头是烹饪美食的厨房,船尾则成了天然的浴室。偶尔,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们也会踏上岸来,与岸边的村民坐在一起,拉拉家常。
全家人就生活在水上这狭小的空间里,大人在忙碌,孩子在玩耍,老人在静望,一切充溢着浓浓的亲情。他们的生活与这湖水紧紧相连,随波逐流,却也在这漂泊中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满足。
然而,这种浮萍般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如同给“随河船”渔民打上了一道特殊的标签,让他们在陆地上饱受歧视。岸边的村民们在背地里悄悄称他们为“冒子船”,这简单的称呼里似乎藏着一丝不屑与疏离。在老一辈的观念里,更流传着“好男不找随河女,好女不嫁随河郎”这样的说法,仿佛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将他们与岸上居民隔离开来。这种偏见,使得“随河船”渔民与岸上居民之间的通婚少之又少,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各自有着不同的轨迹。
但生活总要继续,日子总要向前。在东平湖上,有时会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喜庆鞭炮声,那清脆的声响在湖面上传得很远很远。那是又一对新人喜结连理,爹娘在欢天喜地为他们操办婚事,婚后的新人便会另立灶头,东平湖里便会又多了一条崭新的“随河船”。
村西“黑虎庙”旁的河边,每天黎明前都会热闹非凡。大堤上,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整齐排列;堤下,小船密密麻麻地停靠,鱼筐一排排堆积,这里便是约定俗成的“渔市”,也叫“早市”。渔民们摸黑收网,赶着第一缕晨光前来岸边卖鱼。夜色中,点点渔火在水面上流动,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而当太阳升起,喧闹的早市便如潮水般退去,岸边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由于“随河船”安全事故频发,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关注到“随河船”渔民的困境,开始逐步取缔这种居无定所的生存方式。特别是近些年,更是将渔民们悉数迁到岸上,成立建制村,建起安居房,让孩子们走进学校接受教育。改革开放后,东平湖又大力发展渔业,这些渔民的后代们在岸上盖起了漂亮的楼房,在湖里搞起了现代化养殖,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了。
无论是“随河船”的渔民,还是湖边半农半渔的农民,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时代的机遇,结束了几百年的漂泊苦难史,过上了安稳与富足的生活。东平湖见证了他们生活的变迁,而他们也为这片湖水增添了新的活力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