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发时,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阳光时而透过云隙斜射下来,在微波轻漾的湖面上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湿漉漉的热风掠过发梢,那触感就像一双粘腻的手,轻轻地拉扯着。
湖边有人抬眼望着天际,高声打着招呼:“我瞧这天象,云头还没过来,风也不大,带着些凉意,怕是要变天咯。”
我们笑着回应,其实,也不用观什么天象,远处隐隐涌动的黑云,近处成群贴着水面低飞的燕子、蜻蜓,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变天征兆。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敢冒险去太远的地方,于是在离岸四五里处便开始下网,这儿距离东边小坝的芦苇浅滩不过二里地。
两网收上来,收获颇丰。活蹦乱跳的鱼儿在船舱里翻腾,众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湖面,暂时冲淡了心头那丝隐隐的不安。谁能料到,这竟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夜幕如墨般倾泻而下,远处村落的灯火在浓重的水汽中晕染开来,化作模糊的光斑,如散落的星子时隐时现。
不经意间,我瞥见几艘 “随河船”(那些常年在湖里以捕鱼为生的人家)的灯火正朝着坝子方向缓缓驶去。那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摇摇欲坠,就像风中残烛。这是渔民们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发出的预警 ——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晚上十点左右,第三网刚刚撒下,风中陡然泛起一丝凉意。渔网裹挟着沉甸甸的鱼群正慢慢收拢,收至一半时,海仁叔的神色骤然紧张起来。他手指着旁边的小船,声音有些急切:“你别拉网了!赶紧把小船划到东边芦苇里躲躲,这风不对劲!”这时我才惊觉,原本还泛着微光的湖面,不知何时已翻涌着黑压压的浪头,雷声似乎在云层深处沉闷地滚动着。
我急忙跳上小船,操起船桨奋力划动,却发现顶风前行的小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拖住,每前进一寸都艰难无比。我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划着,船头与浪头“砰”地猛烈撞击,紧接着又重重地跌入浪谷。呼啸的风,仿佛要将船桨从手中硬生生夺走。
小船在浪尖上剧烈颠簸,如同一片脆弱的枯叶,随时都有被汹涌波涛吞噬的危险。豆大的雨点混合着狂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脸颊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可我哪敢有半分停歇?芦苇荡的黑影近在眼前,可在这狂风暴雨的肆虐下,却又仿佛远在天涯。
“胜啊,使劲划,千万别松劲!”海仁叔的喊声在风啸中传入耳中,显得那么微弱。我知道他们就在我身后,却不敢回头张望。我借着闪电的光亮辨认着方向,机械地重复着划桨动作,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船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就只有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雨水混着汗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漆黑的浪、惨白的闪电,以及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芦苇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头终于重重地撞上浅滩。我纵身跳下船头,一把攥紧船绳,将小船拖进芦苇深处,插入竹篙,将船牢牢拴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炸雷轰然在头顶炸开,耳膜被震得生疼,竹篙也被狂风扯得剧烈摇晃。
水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他们的呼喊声,想来他们已经收完了渔网。我焦急地等待着,平日里不过几百米的船程,此刻却成了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巨大鸿沟。一米多高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两只大船在波涛中艰难前行,每一次起伏都揪着我的心。
“胜啊,把船拴牢,风太大了!”海仁叔的喊声再次穿透风雨传来。在朦胧的雨幕中,两艘大船的轮廓影影绰绰,船桨撞击水面的“哐当”声、浪涛拍打船头的“砰砰”声,交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生命之歌。船上六人配合默契,四人奋力划桨,两人持篙撑船,一寸一寸地朝着岸边艰难挪动。
当两只船只终于在电闪雷鸣中靠岸时,我飞奔上前,将船锚狠狠扎进泥土。还没等松口气,暴雨再次倾盆而下。众人齐心协力,用大塑料布将船只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随后都躲进了船舱。听着舱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呼啸的狂风和滂沱的雨声,心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
这次极度危险的经历,让我真切体会到了“天有不测风云”的深刻含义。在浩瀚的湖面之上,人类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在大自然的磅礴力量面前,平日里所追逐的功名利禄,在生死攸关时刻都显得微不足道。老渔民常说,湖上遇风,行船必须顺风顺水,船身一旦横置,眨眼间就会被风浪掀翻;紧急时刻顺流而行,还需备好镰刀,随时割断阻碍船行的渔网以保船身安全。回顾那风雨飘摇的时刻,若不及时靠岸,或是被风刮到湖中央,真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结局!
凌晨一点,风雨稍稍停歇,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启程返航了。远远望见岸边亮起的几盏灯,在夜色中闪烁不定,那是家人彻夜未眠的守候,是黑暗中最温暖的光,是比世间任何珍宝都更加珍贵的牵挂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