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的黄昏,红日西沉。
西平监狱的大铁门打开着,几辆汽车从门口开出来,往蜿蜒的公路上开去。四周恢复了平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过了一会儿,有三个人从监狱门口走了出来。其中两个是狱警,中间背着绿色帆布包的是王亚强。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剃过光头的头皮上刚刚长出黑黑的短发。皮肤黝黑粗糙,看上去比之前老成了许多。
走到大铁门外,一行三人停了下来。年长的狱警和王亚强握了握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到这里吧,出去以后好好改造。”
王亚强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沿着路边朝山脚下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这里离市区很远。他被关押在这里七年,在这七年之中,只去过市区两次,每次都是被押往法庭做呈堂证供。
老板从三楼坠到了一楼,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捡回了一条命。但双腿变成了残疾,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而王亚强因故意伤害罪使他人遭受重伤,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在这期间,没有人来监狱探望过他。奶奶已经去世了,父亲重疾缠身,长期卧病在床。而他的母亲陈桂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从来没离开过她所生活的范围。
王亚强继续朝山脚下走着,绿色帆布包里装着两套换洗衣服和几本书,还有监狱食堂给他准备的一点食物,以及他平常表现良好时获得的奖励。那是一些硬币,加起来大约有两百块钱。
天渐渐黑了,王亚强在公路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等来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他走上车,投了五元硬币,准备去东莞市区转车到虎门。车上人不多,大概有七、八个。他们看到他身上的装束,猜到他刚从附近监狱出来,都露出害怕和嫌弃的表情,好像他是歹徒似的。
王亚强不屑一顾地冷笑了一声,他已经对这一切做好了心理准备。
东莞市的夜晚宁静而安详,那些喧嚣的夜市摊不见了,灯红酒绿下的夜总会和按摩房也不见了,像换了人间。
他好奇地到处走着,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新鲜空气。两个中学生匆匆忙忙从路边经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快速向同伴奔去。
王亚强笑了笑,一声“对不起”让他心里升起一丝暖意。纯真真好,他想。
从东莞市搭乘了一辆巴士,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抵达了虎门。这里和东莞市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那些喧闹的夜市摊不见了,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和按摩房也统统消失。
它们去哪里了呢?
王亚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快速走到苏菲亚夜总会附近,发现这里被改造成了茶楼。古雅的中式建筑在夜空中看起来十分陌生,令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索菲亚夜总会不曾存在,虹姐不曾存在,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随即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包裹,如果一切都不曾存在,他又怎么会在监狱中呆了七年?
带着一些沮丧和失落,王亚强来到林则徐广场。准备在这位销烟英雄的铜像下面合衣而眠,度过他出狱后的第一个夜晚。
半夜下了一点雨。他爬了起来,来到屋檐下躲雨。眼下是春末夏初,半夜有一点冷。他从包裹里面掏出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在屋檐下坐到了第二天早晨。
接下来,一切如他所料,他蹲过七年监狱,很多用人单位都不肯要他。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家私人电子厂。对方将他的工资压了又压,压到最低了才肯录取他。
剧情回到了最开始的章节,王亚强在电子厂工作了半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除了尿频、尿急、头晕、目眩、耳鸣,还时常感觉身冷、手抖。在医院做完检查,听从医生的建议,将喝的自来水换成了桶装水,每天吃两个鸡蛋,偶尔还喝点牛奶,但情况并没有得到明显好转。
八月十五日这天是中秋节,工厂放三天假期。王亚强有气无力地躺在出租屋,早上吃了一点早餐,身上还是一点劲都没有。
躺到下午三点,他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去到处转转。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母亲陈桂花打过来的,他父亲去世了!
王亚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行李,匆匆忙忙买了一张火车站票就往家里赶。
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到达柳园市已是第二天中午。王洪武的尸体被人从房间里抬出来了,放开客厅里。衣服换成了崭新的,鞋子也换了。
陈桂花跪在丈夫脚边,一边烧纸一边抹眼泪。这个被从外地拐卖过来的女人看上去并不讨厌她的丈夫,王洪武虽然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本事,但他不打女人。每月挣的那三瓜两枣也从不瞒着陈桂花,对孩子的母亲和家庭女主人有着基本的尊重。陈桂花一旦生病不舒服,王洪武还处处表现出关心和体贴,这点比很多男人都强。
师大好几位老师、保安、门卫、食堂职工都吊唁了王洪武,连分管综合业务的副校长也送来了花圈。王家一共收到了二十几个花圈,将客厅占据了一半的位置。这也算是厚葬了。一个生前活的如蝼蚁般卑微的小人物,死后得到这么多人悼念,待遇已经超过了世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群,一切拜他老爹王宝根所赐。
王亚强回到阔别已久的柳园师大,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看着新招的大学生们青春活泼的身影,禁不住双泪长流。从虹姐死后离开柳园师大,到现在已经将近八年了。再过几个月他就满二十八岁,人生如梦,岁月如梭,时间奔流而永不止息。他从一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老成的中年。尽管还不满二十八岁,生活却在他的额头上、脸上刻下纹路,并将他的肩膀和头颅压弯,使他看起来已经具有了几分他父亲的神态。
他快速走着,迫使自己挺直肩膀,昂着头。一个蹲了七年监狱、身体垮掉、一无所有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也不需要再讨好任何人。王洪武重疾期间,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那套学校分配的房子好不容易还完了十八万借款,又抵押给了银行,从银行贷款为王洪武治病。结果病没有治好,钱也花光了。过完这个月,陈桂花就要从房子里搬出去了,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
学校食堂职工和王家比较熟络,过来了十几个人帮忙,把王洪武抬进灵柩,为他盖好白布,将他送到了火葬场。
王亚强呆呆地看着父亲蜡黄消瘦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干点其他。王洪武对他的教育除了指责、谩骂、打压,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有时候还会动手打他,让他对他爱不起来。但他毕竟是他父亲,是从骨子里爱着他的。他希望他好,希望他成器。至少和他一样,娶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一辈子安分守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事与愿违,这点基本要求生活都没有满足他。从王亚强被关进监狱后,他就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的母亲也在不久后离开人世,家里的事全靠陈桂花一个人维持。
进入火葬场一个多小时后,骨灰盒就出来了。王亚强看着父亲的身体变成了一堆骨灰,全部装在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他哭了起来,哭的伤心欲绝。这是他第一次为父亲流泪,骨灰将他和父亲之间的生物联系割断了,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疼痛。
王洪武的墓碑离他母亲只有十几米远,上面简单地刻着几个字。一个一生卑微的小人物,也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留在世上的那点如尘埃般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被抹去了。
埋葬完父亲后,王亚强没有再回到东莞他所工作的电子厂。房子被银行收走了,他和母亲搬了出来,搬到了学校食堂的储藏室。这里非常宽敞,有两千多平米,存储着全校师生每天需要的各种生活物质。
陈桂花的工作是每天在食堂帮忙,没事的时候就去菜地里干活儿。王亚强在食堂没什么事干,就跟着母亲去干活儿。他在监狱服刑期间,经常跟着劳改队去地里干各种活儿。这里的工作对他来说得心应手,干起来相当顺畅。并且他在监狱期间没事就从图书馆借书看,学会了一些基本的种植技术,还学会了简单的财务知识和下象棋。每缝下雨时,他的母亲就在储藏间里干活儿,他在一边和食堂职工们下象棋。
这样过了大半年,王亚强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越来越有劲,双目炯炯有神,连走路都箭步如飞。那些头晕、目眩、尿不尽、虚寒、盗汗、气喘、全身没劲的臭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统统不见了。也许是柳园师大优良的校园风气熏陶了他的精神气;也许是每天跟着母亲干农活锻炼了他的筋骨;也许是陈桂花每天早上一碗蛋羹每天中午一碗骨头汤滋养了他的体魄。总之,无欲则刚,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令他从人生的低谷中慢慢走了出来。
这天傍晚,他在街道上遇到了一个女人----菜菜子!
尽管她已经不认识他了,但他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那天他和她坐在的士上,她的妹妹松岛咖啡一直骂他,骂的很难听。她主动和他坐在一起,然后他们开车去了郊外。在那里,她被刘洋推进了小树林,在那里完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她已经二十八岁,依然年轻貌美,浑身上下充满了迷人的气息。她还带着一个八岁多的小男孩,那孩子和刘洋长的十分相似,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菜菜子……”王亚强对她挥了挥手,大声叫她之前的网名。
菜菜子回过头看了他几秒钟,她刚刚接孩子放学,骑着电动车,戴着头盔。当她发现他是以前做失足少女期间认识的一个客户的朋友时,顿时脸刷一下就红了。
王亚强跑过去,走到她身边:“我知道你是菜菜子,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件事情说出去。”
菜菜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好久不见了,你现在怎么样?”
“我不太好,去外面打了几年工,回来呆了半年多,我那两个朋友应该出国了。”
“是的。”菜菜子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抬起头看着他说,“好不容易遇到了,我们去找个地方边吃边聊。不过我要先把孩子送到我妈那里,他还要写功课,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好的。”王亚强点了点头。
就这样,菜菜子把孩子送到了她母亲那里。她母亲在集市上卖早点和小吃,这会已经不忙了。见她把孩子送回来,还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没有说什么,就把孩子送去附近补习中心写功课去了。
王亚强和菜菜子在城东一家火锅店坐了下来,两个人边吃边聊,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菜菜子说她本名叫杨彩霞,她妹妹松岛咖啡叫杨彩云,几年前染上毒瘾和艾滋病,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和她妈妈开了一间早点小吃店,生意还不错。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自从那次和刘洋进了小树林,发生了那种关系,被警方关进局子呆了半个月,就再也没有从事那种营生。
“孩子他爸爸呢?”王亚强问。
菜菜子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是不是那次……”王亚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已经预料到了,那孩子的长相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的……”菜菜子低着头啜泣起来,“我那时对那种事没什么经验,我本来还在上学,和我妹妹不在同一所学校。我妹妹她结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把我拉了进去。我那次是第一次……干那种营生,碰到了那个……大学生。他把我拽进小树林,然后在房子里扑倒了我。后来……就出事了,警察找上门,对我们进行了处罚,还把我和我妹妹关了半个月。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王亚强说:“他当时染上了一些不干净的病,是你传给他的吗?”
“不!”菜菜子摇了摇头,哭着说,“他最开始是和我发生关系,后来又和我妹妹还有其他女人发生关系。我是第一次干这种营生,还没有染上那种不干净的病。他和她们结束就走了,没有再碰我,我们也没有再见过面。我发现自己怀孕后,试图去找他,可他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家就两个女儿,我父亲之前一直想让我和我妹妹招一个女婿入赘。”
王亚强呼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好在他那时身体还是干净的,你也是干净的,不然孩子太无辜了……”
“孩子生下来一直没有爸爸,我一个人带的很辛苦,幸好有我妈妈帮忙。他现在已经八岁多了,接受了没有爸爸的现实。我也没有找其他男的,怕人家对他不好。”
王亚强说:“以前我们常在一起,但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可能早就出国了。我认识他爸爸,他爸爸是我们市区的高官。我可以带你去找他,让他承认你和孩子。”
“不用了。”菜菜子摇了摇头,“我前段时间已经找到他了,他现在是我们市区的大人物,还经常上新闻媒体。当我发现他就是当年和我发生关系的那个大学生,是我孩子的父亲后,心情非常激动。我尝试着通过各种渠道和他联系,他听说了我的来历后,立刻将我拉黑了。还让我不要乱说话,否则告我毁谤,让我在这里呆不下去。”
“哦!”王亚强点了点头,“这确实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他有钱有地位,分分钟可以让我们母子消失。反正我这么多年自己都过来了,孩子习惯了没有父亲,不想再去争取什么。当时他也只是出来寻欢作乐,我们之间只是交易,又不是谈恋爱。”
“你能这样想最好了,他不想认你,你也不要再去惹他。”
王亚强说完这句话,去吧台付了款,从餐厅里走了出来。
菜菜子跟在他身后,他把她送回家,回到学校储藏室已经十一点了。
陈桂花清点完明天食堂所要用的物品,拿着一张清单走过来。看到王亚强刚洗完澡准备上床,连忙将他叫住了。
“今天有人找你。”
“谁,”
“是个大人物,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好像姓……姓什么……”
“姓刘?”
“对对,是这个姓。看我这记性,什么都记不住。他还留了一个电话,让你打给他。”
王亚强从陈桂花手中接过电话,他躺在床上沉思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这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