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一直在坚定地滚滚向前,然而,二十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这段时间里,中国这艘古老的巨轮却正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剧烈地摇摆着、徘徊着,让人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在土地贫瘠的渭北高原上,农民们仍然在为填饱肚子而徒劳地奋斗着。他们之中也有人困惑过,为什么大家在生产队一年到头地忙活,却依然填不饱肚子,而且,在生产队年底二次决算的时候经常出现家里倒欠生产队粮钱的情况,尽管这样,依然没有几个人敢怀疑这是不科学和不合理的分配制度造成的,大多数人则只是怪时运不济和自己命不好。
令人不解的是,很多迹象却表明,这个社会还是在慢慢地前进着,发展着。在这几年间,陕西开始推广焦裕禄在河南成功治理风沙的经验,大规模引进并种植泡桐,以及大观杨,来改变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的问题。党家原村各家各户自然是积极地响应政府的号召,大力开展植树活动,此时,不仅生产队地头的边边角角都种上了树木,就连村上各家门豁和院子里也开始种植树各种树木了。当然,村里种的最多的树种依然是杨树和泡桐,因为杨树和泡桐长得快,成材时间短。也有少数人家在自家门豁栽了柿子树和核桃树,更多的人家则是把果树,如桑葚、林檎和枣树等栽种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了,这样果子成熟后不至于被人垂涎。尽管党明山一家没有自己的院子和房屋,党明山的老婆杨玉珍还是在永丰公社的会上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梨树苗和一根枣树苗,栽在了后院靠自己家借住的房子的一侧。
正是由于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这一阶段的大规模植树活动,渭北高原的田野和村庄中树木开始多了起来,社员们在大太阳底下干活干累了,可以坐在树阴下边乘凉边喝口水,顺便拉拉家常。村里能看到的鸟儿也开始多了起来,不时有喜鹊在各家门前的小树枝头“嘎嘎”地叫着,大家就猜测着这嘎嘎是在给谁家报喜呢?莫不是谁家要来客人了吧?
而且,澄城县农村地区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开始逐渐步入了电器化时代。尽管早在1962年,陕西省电业局就在韦庄公社投资建了一座35千伏的变电站,然而,直到60年代后期韦庄变电站才开始向所在地韦庄公社供电,1967年,韦庄变电站出线向县城供电,1968年开始向茨沟以南韦庄公社以外的其他三个公社供电。因为韦庄公社率先在全县通电,党家原村各家各户自然都接了电线,而且,每家每户都安装了一盏15瓦的电灯泡,尽管每天晚上只供几个小时的电,一个月还要几毛钱的电费,可这毕竟是大家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这也是让其他公社非常羡慕的事情。
此外,公路等级也开始提升了,党家原村子东头的108国道也是在这个时候整修的,据说整修后的公路技术等级达到新三级公路标的准,行车速度达每小时30至60公里。西韩铁路也是在这个时候建成的,西韩铁路在韦庄设了火车站,火车道就穿过铁庄大队,夜深人静的时候,党家原村的村民远远就能听到村东两里外过路的火车发出的“呜呜”的鸣叫声和“卡塔卡塔”声。
由于韦庄公社率先通了电,且公路和铁路都经过韦庄公社,地理位置优越性凸显,因此,陆续有一些大企业落户韦庄公社,韦庄公社的经济自然就在全县名列前茅了。
这几年,城里一些单位又开始在农村招工了,和党永贵要好的几个比他高一两届的玩伴就在这时候通过招工进城了,还有几个当兵走了,就连党永贵最要好的朋友壮娃也在家人的帮助下去公社的社办工厂工作去了,而党永贵只有羡慕的份,因为家庭成分原因,根本没有人会推荐他,他就只能呆在生产队里劳动。
事实上,党永贵曾经有一个外出工作的机会,那就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到黄陵县工作的姐姐党凤英,曾经托人给他安排了一个给黄陵当地的一个村办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工作,主要任务是教小学低年级学生识字,可是,由于大队支书不同意,就只好作罢。
1970年,刚过完年不久,党永贵的养母杨玉珍晚上就开始睡不着觉了,她思忖自己儿子永贵过完年已经十八岁,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了,可是,至今没有一个媒人给自己家儿子提亲,这事情愁得她晚上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她不停地跟自己的老汉党明山唠叨着得赶快找人给儿子永贵介绍个对象。尽管党明山担心自家的家庭成分会给永贵找对象造成障碍,可老婆杨玉珍坚持要试一试,党明山也没有啥更好的办法,便只好让自己的老婆杨玉珍找人帮忙介绍对象了。
此时,十八岁的党永贵已经成为党家原上村所在的铁庄大队第六生产队的一名壮劳力了,在地里干一天活的他已经能拿到满工分了。他安心地干着生产队安排的活,放弃了一切走出去的幻想,事实上,他早已经认了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农民的命了!因为,家庭成分这个巨大的问题对他来说是无解的,而成分问题不解决,什么美好的愿望对他来说都是空的。
这年惊蛰后不久,党永贵根据生产队的安排,早早就和养父党明山在窑场着手平整倒砖坯的场地,准备开始这一年的倒砖工作了,党永贵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打算抓住一切机会多挣些钱,努力改变一下自己家这副穷烂杆的外在形象。
夏天的一个晌午,党永贵正顶着炎炎的夏日汗流浃背地在窑场倒着砖坯,母亲杨玉珍突然急急慌慌地来到了窑场,她一边走一边喊着让永贵赶紧回家一趟。听到母亲的吩咐,党永贵赶忙停下了手上的活,他一边问母亲啥事一边在泥台旁的水缸里洗了一下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洗完手后,他顺手把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擦汗毛巾拉下来,在水缸里摆了一下然后拧干,把自己的脸和身上简单擦洗了一遍,照样穿着自己干活的红背心和灰半截裤跟着母亲回村了。
原来,母亲杨玉珍年初就托付住在院子对门的雷婶帮忙给党永贵介绍个对象,雷婶一听是这种成人之美的好事就爽快地答应了。恰好最近一段时间,雷婶嫁到铁庄大队后村的姐姐身体不适,托人捎话让雷婶到自己家帮忙给家里人做几天饭,雷婶因此就在姐姐家住了几日。在给姐姐家帮忙的时候,雷婶看到姐姐家有个侄女好像跟自己邻居杨姐的孩子永贵年龄相仿,就想起了杨姐的嘱托,顺便就向姐姐打听了一下女娃的情况,没想到这个女娃子竟然和自己邻居小伙党永贵是同一年的。雷婶从姐姐口中得知这女娃名叫范淑芬,是家中的老大,范淑芬的母亲在她十四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了范淑芬和弟弟妹妹四个小孩,因为范淑芬的父亲范秀川再没有续弦,因此照看弟弟妹妹的工作就落在了懂事的范淑芬身上。雷婶让自己姐姐抽空给小叔子范秀川提一句,就说自己邻居有个好男娃,只不过家庭成分不好,看看要不要让两个娃先见一下面,互相能不能看上。没想到范秀川听说是党明山家的小子时,说自己早就见过这个娃,就同意了两个娃见面。于是,雷婶在回党家原村的时候,就带着范淑芬来到自己家中。一回到村里,雷婶就让杨姐赶快到村东头的窑场把永贵喊回来,让两个娃见面。
党永贵跟着母亲杨玉珍急急忙忙地回到村子里,在雷婶家初次见到了眼睛大而水灵,皮肤白皙,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辫子,上身穿着蓝白格子衬衣的范淑芬,一下子就看上了对方。而范淑芬看到党永贵后,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她觉得对方长相倒还可以,可是个子还没有自己高,穿的破烂衣服上还布满了泥点,而且,自己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党永贵。
范淑芬回到家后,给父亲范秀川说了自己对男方的印象,有点不大满意,特别是男方家境不好,家里连房子都没有,全家住的是别人家的房子;二是对方个子还没有自己高;三是家庭成分也不好。可是,当过小学校长,如今又当着铁庄大队大队长的范秀川告诉女儿,这个娃他们早就见过,就是几年前那个在铁庄大队大会上发言为自己父亲平反的小孩,当时自己一眼就看出这娃肯定不是党明山的亲儿子,这娃有本事口才也好。范秀川劝说女儿找对象要先看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人有本事,其他都是次要的,都是可以改变的。至于成分问题,范秀川清楚党明山一家那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自己也帮不了啥,如今这世道自己是大队长还被人批斗,靠边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现在又结合了,谁知道以后还会怎样,成分问题将来很可能就不是问题。
事实上,刚成年的范淑芬对自己到底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并没有主见,唯一的条件是对方要父母健在,因为自己早早就没有了妈,她希望能嫁给一个有妈的人家,那就等于自己又有妈了。如今听了父亲的劝说,觉得父亲的话也在理,就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年轻的党永贵和范淑芬见面后没有多久,两家就定亲了。定亲以后,党永贵的短期奋斗目标就更加清晰起来,那就是为结婚做准备。
这一年,村子东头的108国道上正在修整,修路的工人每天忙着平整拓宽路面,并给炭渣路上铺石子。有一个家住寺前公社名叫严道德的修路工人这时候就住在对门的雷婶家里,据说是雷婶家的远房亲戚,在整修108国道澄城段期间,他就一直借住在党家原上村。因为同在一个院子里住,党永贵慢慢就和修路的严师傅混熟了,有时天下雨生产队不用出工时,党永贵就喜欢坐在屋檐下的檐台上面,听同样不出工的严师傅吹牛。严师傅在给党永贵吹牛中提到自己有亲戚在供销社工作,能买到自行车,而严师傅自己平时就骑着一辆九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很是让党永贵羡慕。因为党永贵自己家里既没有架子车,也没有自行车,每次到铁庄大队后村硙面时,都得借别人家的架子车,当然,父亲党明山不会出面借,每次都是母亲和自己去求人,老是借别人家的架子车用,时间长了,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党永贵常常想着,如果自己家里能有辆自行车的话,那该多好呀!那样的话,硙面时只要把装麦子的口袋拴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着或推着走就可以了。而且,如果家里有辆自行车话,走亲戚那就更方便了,自己再也不用噗嗒噗嗒地走很长时间的路了。况且,如今结婚开始流行三大件了,即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自己虽然刚刚订婚不久,可是自己家里三大件连一件也没有,这可真是令人难堪的事情啊!
党永贵很清楚,自己父子俩近几年在生产队窑场做砖坯,挣得钱已经足够买一辆自行车了,可关键是买自行车自己家没有门路,因为买自行车不仅需要钱,还需要工业券,而且供销社里还得有熟人,否则,即使有钱和和工业券也不知道啥时能在供销社门市部排上队。
又是一个下雨天,党永贵又坐在屋檐下和严师傅聊天,说是聊天,事实上主要是听严师傅吹牛,党永贵趁着严师傅吹牛的劲头上,趁机请严师傅帮忙买一辆自行车,严师傅当场就答应了。可是,过了好长时间也没见严师傅的动静。当党永贵又一次在屋檐下与严师傅相对而坐时,等严师傅刚刚吹起牛来,党永贵就故意刺激严师傅说:“行了,你甭吹牛了,上次说好的帮我买辆自行车,到现在还有看见你的下文呢!”
严师傅被党永贵激了一下, 声音立马大了起来,“我吹啥牛呢,唵?买自行车那是要排队的,要等,你要是不想等,我这辆自行车直接卖给你,你要不要?”
“要么!为啥不要?”
“那好!明给你说,我这辆车新车是183块钱买的,骑了半年了,你真想要,我就185块钱卖给你。”
“行么!”
“你确定,你真要的话,今天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确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就这样,党永贵给自己家添置了一辆自己盼望已久的自行车,尽管不是全新的,但党永贵知道自己并没有吃亏,因为他知道,哪怕自己有钱和工业券,即使加价也不一定能买来一辆全新的自行车。之前,自己的好朋友壮娃也想给家里买辆自行车,而且,壮娃的亲叔叔在省城工作,也说他能买到自行车,于是壮娃家把车钱足额给了叔叔,让叔叔帮忙买辆自行车,然而,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壮娃家连自行车的影子还没看到呢!听壮娃说,自行车没买回来,车钱叔叔也还没退给自己家呢。比起壮娃家买自行车的经历,党永贵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