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春泥见到从集市上风尘仆仆回来的表叔牛自强和表婶何米娜。当春泥第一次听到何米娜这个名字时,产生了一种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幻觉,她以为使用这个动听名字的人一定非常美丽,事实是当她见到她时竟大失所望,何米娜的腿一瘸一拐,那时她正犯腿疼病,是一种老年人常见的骨质增生症。她的眼睛也不好,有一只眼睛总向右斜视,这应该是先天发育异常造成的。但令春泥印象深刻却有好感的是,何米娜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热情好客,她的笑容像母亲般甜蜜美好,这让她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在春泥的脑海里来回像秋千一样摇摆。最近一次见他们是那个值得永久怀念的年份,那年是她刚和张海民结婚的第一年,按照当地一如既往的风俗传统,新婚夫妇在结婚当年的春节要带着一块猪肉、几根葱、一捆粉条和一棵白菜到各家的亲戚走动,春泥那时才意识到她家和张海民家原来有这么多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因为平常即使是逢年过节的重大节日如中秋节和春节,父母也只带春泥走动最亲近的姑姑、姨奶奶和舅爷家。进了家,何米娜在三轮车熄灭的瞬间从车上跳下来,她很麻利,以前的腿疼病似乎有了一定的好转,但沧桑的岁月在她的脸上正腐蚀着她的容颜,她的脸比上次看来更黑了,也许是这个夏天的原因。她看到春泥正打量着她的腿,“老毛病了。”她欢快地说,“老年人有几个腿脚伶俐的。”牛明明跑向她,她从一个竹框里拿了一个桔子递给小孙子,但牛明明并不接,她又把竹框从三轮车上搬到地下来,弯着腰在框子里挑挑拣拣,特意挑拣两个大个的递给春泥,笑着说今天剩下的不多,这些都是他们今天赶集和走村串巷剩下来的,春泥没有驳她的好意,接下了,其实她并怎么爱吃桔子。王丽芹看到何米娜把竹框搬下来后,在墙角处拿了一把扫帚跳上三轮车把车内打扫干净。“春泥来了,今天晚上咱们要改善改善生活。”何米娜还没来得及休息一分钟,不由分说,就火急火燎地往村里的超市赶去,她这样热情的性格并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确实变了,变得有一种清晰可见的老态龙钟的感觉,况且,她穿衣上也不讲旧,一件宽松的印花上衣和一件短裤,脚上一双普普通通的凉鞋。“虽然我们不常走动,但亲情永远割不断。”牛自强此话一出,再看着何米娜急匆匆赶往超市的背影,这些让春泥倍感亲切。“在家里别拘束,当做自己家就好。”说完这句话,牛自强抱起牛明明,把他举高,又把小孙子抱在怀中亲了又亲,脸上露出苍老的但可亲的笑容。他把牛明明放下来,牛明明就在院子里疯跑,拿着一个苍蝇拍胡乱拍着玩。这时牛自强开始打扫院落,屋檐下、院子里、羊圈处、拴那只黄狗的地方,他不遗漏一处地方,把所有的地方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打扫结束后他接了满满一大盆水,把清凉的水洒到院子里降温,这时,院外的鸡冠花和指甲花的香味顺着夏日的和风飘到了院子里,春泥感受到一阵夏日独特的清爽。
王丽芹提议春泥去她家门外的菜园子里逛一逛,刚走出大门外,一阵灼人的热浪袭来,没走上几步,春泥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至此,王丽芹才知道春泥再次怀孕的事。“我怎么没看出来呢,你看看我多么粗心大意,竟没有发现。”其实胎儿月份还小,很少有人能看出来春泥身体上的变化。但此刻,王丽芹一边引咎自责一边雀跃,开始对春泥细心呵护起来,她拉起春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春泥笑她太谨小慎微了,她却郑重其事地说怀孕对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应该倍加小心,不该马虎大意,她历数了自己怀孕时的种种,后来,她们两个都笑起来。春泥再次细细打量这片美丽的菜园,除了蔬菜和花朵外,西侧栽种着两棵葡萄树,葡萄树正骄傲地生长着,藤蔓上垂着一串串还未成熟的犹如翡翠般绿色的葡萄,春泥条件反射似的咽了咽口水。菜园紧邻大路的一侧,质朴纯洁的紫茉莉伸出绿色的片片枝叶,盛开着簇簇姹紫嫣红的花朵,一阵风吹过,弥漫着醉人的香味。这时,王丽芹摘了几个大个的西红柿,她跑到院里洗了洗,递给春泥一个大个的,“天然水果对人体有益。”王丽芹说。“这些都是你种的吗?看得出你喜欢这里。”春泥看到王丽芹会轻轻地抚摸这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仿佛它们是她的知心朋友。“这些都是爸爸种的,但我会给它们浇水,放学后我喜欢来这里。这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隐秘的力量,让我找到内心的平静。”
很快春泥就会明白,这片有着强劲的生命力的园地,早已成为王丽芹生命的寄托,成为了她灵魂中的一片繁花似锦的馨香之地。
晚饭虽然是家常便饭,但很丰盛,是何米娜用心做的,她在厨房那一片狭小的天地大展拳脚了一个多小时,但她不让春泥和王丽芹帮忙,她个性坚强,有着吃苦耐劳和甘于奉献的传统女性精神,在这个家,春泥体会到女人能顶半边天,女人是这个家庭的精神核心支柱的精髓。在饭桌上,何米娜制造欢乐的气氛,不停地给春泥夹菜,尤其是听到春泥怀孕的消息,唯恐春泥吃不好,对春泥关怀备至,照顾周到,遥远的亲情在这里触手可及。牛自强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吃好啊,多吃点。”,真应了那句“朴实无华的人多数罕言寡语”的话。等这一顿饭吃完后,何米娜和牛自强两人带着两个小孙子外出找人闲聊去了,特意留给春泥和王丽芹两人独处的时间,让她们说说知心体己的话。春泥深切地体会到,尽管他们朴实无华,但他们却有一颗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柔软的心,让人在同他们相处后能身不由己地想同他们靠得更近。朴实的、勤劳的、善良的农民大抵如此。
夏日的傍晚,夕阳的灿烂余辉洒在这座小村庄上,整个村庄披上了一层宁静迷人的红色光芒,美丽极了。春泥拿出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以作为此行珍贵的留念。村子里所有房子的样式几乎一模一样,房子外都有个菜园,有的大有的小,菜园里根据自家的喜欢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和花朵。春泥和王丽芹这两位朋友在村庄里悠闲地漫步,头顶的杨树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树上的知了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流浪歌手,带着应有的神秘感深藏不露,使人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有两户人家仍使用传统的生火做饭方式,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烟雾随着微风一会儿就飘散不见了。路过一户人家,门口蹲着两个老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晚饭,看到王丽芹和春泥越走越近,老妇人慢悠悠地站起来同王丽芹微笑着寒暄,“这个闺女是谁啊?”老妇人盯着春泥,直截了当地问起王丽芹来,被人这样当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并问起,春泥感觉很不自在,但老妇人却有一种长谈的架式,直到她们走出好远,她还在说说道道。“这家的大娘是出了名的好说话。”王丽芹对春泥说。她们走到村子最西头,这里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零零散散的健身器材,但未见到一个人的影子,想必这些健身器材对这里的村民来说不再有任何新鲜感了,他们早已玩腻了。但此时王丽芹和春泥却像两个孩子一样坐在秋千上荡起了秋千,春泥的心情也随着这秋千的摆动飘荡起来。走出村子,再走上半里路,她们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她们停下来,坐在河岸上休息。放眼望去,远处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小河里畅快地游泳,能隐约听到他们传来的欢乐的笑声。小河的水很平静,无法看清楚水正在自南向北缓缓地流淌着,王丽芹告诉春泥说,这是一条活水,村民们很爱惜这条小河,因为这条小河意义非凡,干旱时附近农田的灌溉、羊群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地喝水解渴,整个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坐在河边酣畅淋漓地休息和玩耍,“这条河是整个村庄的寄托。”但没有人知道它的发源地,这里的人们都不喜欢探索。这时从远而近,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王丽芹身边,“王老师,明天我们还去你们家写字。”王丽芹轻松地答应了他们,他们像一阵风一样跑开了,王丽芹说这两个孩子是她教过的学生。“你看,这里的一切多么美好啊,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模样,所有的生物都热烈地生长着,河水淙淙向远处奔流不息,守护着这片静土。夜色笼罩着充满生命气息的大地。大地宽阔雄伟,拥抱着花草、树木、河流、生物,它们彼此温暖拥抱,从不分离,诠释着爱和永恒的神秘。”王丽芹望着着河水,在静谧的空气中,在神秘的逐渐暗淡的夜色中,无限感慨地说,一群鸭子从小河中摇摇摆摆从她们的身旁经过,它们急着要赶回家中。这时,春泥听到王丽芹低微的哭声,在这样的夜色中,她的哭泣似一道悲伤的旋律,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也撕开了她生活中她强装的笑意。春泥握住了王丽芹的双手,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她的双手冰凉,如同她呼出的悲凉的气息。“你怎么了,丽芹,我的朋友?”“我只是太感动了。”“你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夕阳的余晖消失殆尽,夜色笼罩大地,春泥看不清王丽芹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她神色凝重、满眼忧伤,其实这样的夜特别适合伪装,但王丽芹亲手撕开了自己伪装的外衣,这件衣服让她穿的太累太累,终于在春泥这个好朋友面前忍不住褪去了。
她哭诉了她那有名无实的婚姻,婚姻的天平早已失衡,她仍坐在一端,尽情地唱着独角戏。是因为孩子吗?他们现在有着令多少家庭羡慕的儿女双全,儿子终于来了,王丽芹因为儿子已拼尽全力,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有了儿子无疑得到了神的眷顾。况且,王丽芹还有着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人民教师是高尚的职业,工作很体面,她在村子里教学,还能兼顾两个孩子,孩子总是需要人照顾的。最主要的一点,王丽芹性情温柔,有着与世无争的讨人喜欢的性格,当然这种性格有点小孩子气。总之,春泥无法想象他们婚姻破碎的理由。“他长年在外在做装修生意,你知道这两年生意还不错,他赚了不少钱,在洛阳买了一处房子,等有一次我去洛阳看望他,那次,我没有事先告诉他,想给他个意外的惊喜,才发现他已与一个女人同居了很长时间,并有了一个私生子。”说到这里王丽芹停顿了一会儿,哭声也渐渐平息了,“你知道吗,春泥,我真不应该在你面前流泪,但我实在忍不住,你知道我并非不坚强,而是这件事如鲠在喉。”她这样说,恢复了她固有的理智,但她的理智仍没有战胜她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情感。她的语调悲凉,越来越像这深沉的夜色一般,黑压压的,使人无力抵抗。“他在虚无缥缈的网络上认识了同在洛阳的一名女职员,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他动了真情,你说我怎么能发现呢?我一如继往地爱他,信任他,甚至崇拜他。当我发现了这件事后,我并没有无动于衷,我采取了我认为最行之有效的方式,我像个泼妇一样大吵大闹,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尊严,不成任何体统,但无济于事,他依旧在那里同那个女人纵情狂欢地生活,我甚至想到了死,我曾来到这条小河,我不会游泳,很浅的水就会把我淹没。幸亏妈妈发现了我,她坚决地反对她儿子和我分开,安慰我,开导我,他倒听了母亲的话,不再提分开的事,但却对我不闻不问。在这件事上,我对妈妈十分感激。原来我们相处也有不少婆媳矛盾,但这件事后矛盾似乎少了很多,也许是我们两个女人互相怜悯的结果。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吗?我就这样走到穷途末路了吗?”王丽芹竟说起了她和她婆婆两人之间互相怜悯的话,这让春泥大吃一惊。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因共同的热爱不可思议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人生的艰辛,生活的磨难,流下的热泪竟然让她们惺惺相惜,相互扶持,在人生漫长的历程,这是多么伟大的情感啊!“这种状况,已持续有一年多,我还能怎么样呢?春泥,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竟偷偷地学习如何化妆,如何穿衣打扮包括里面内衣,我也买了很多新款式,学习如何取悦男人,梦想着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我还爱着他,脑海里不停地思念他。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甚至轻视我?”说到这里,王丽芹停住了,她似乎等待着春泥中肯的做答,她们再次握住了彼此的手,并且彼此拥抱,但春泥没有作答,春泥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热泪。谁有丝毫的权利去轻视这样一位热爱生活的女人呢,她仍在积极地想尽一切办法地去生活,她对她的婚姻仍抱有期待,她希望她昔日的丈夫能把爱的天平转向她这一边。春泥感受到王丽芹在痛苦中的坚守,在破裂中寻找缝缝补补的各式方法,她用她生命的热情依然浇灌着破损的婚姻。“黑暗终将被光明取代,迷途的羔羊终将迷途知返。”春泥这样安慰王丽芹,但春泥的心里明白,这只是一句没有任何份量的话,但春泥渴望美好,渴望王丽芹这个女人能重拾幸福,渴望着她被鼓舞,希望她能走上幸福一生的光明坦途。
夜色愈加深沉,河水的声响似乎大了点,发出了哗啦哗啦流动的声音。青蛙的叫声响彻夜空,犹乱了夜的安宁,一阵倦意袭来,春泥打了个哈欠。春泥和王丽芹相互搀扶着往村庄走去,经过那座来时的小广场,微弱暗淡的灯光拉长了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影子时而交融,时而分离,在夜色中让人心生恐惧,几户农家院子里微弱的灯光,指引着她们回到了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回到屋子才知道所有人都睡下了。何米娜已为春泥在王丽芹的房间里铺好了一张单人床,床上很柔软,干净的床单上印着玫红色的大朵牡丹花,她躺下来,身体的确是疲倦了,但她却睡不着。王丽芹担心春泥的身体,很快关了灯,以保证春泥能够有充足的睡眠,她清楚春泥的身体正处于容易疲惫的一个阶段,没有什么比女人更了解女人。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黑暗压倒了一切,房间里瞬间安静极了,春泥听到王丽芹翻来覆去的声音,回想起王丽芹向自己坦露的如泣如诉的一切,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不由自主地再次涌上心头,她甚至感到不寒而栗。曾经相爱的人为何会变得如此残忍,曾经爱的甜密怎样就变成了苦涩的毒液,曾经的爱情之花如今已凋零残破,而王丽芹却仍旧固守着,她该有怎样的痛苦不堪。如果是面对一个顽强的敌人,她大可以拿起锋利的武器去奋勇杀敌、前仆后继,无奈啊,这个战场上没有敌人,只有想着和解的热情。她再次想到人性的复杂,很多人千方百计地追求,终于如愿以偿,然后有朝一日却毅然决然地放弃。曾经所有的和对方长相厮守的誓言随着闪烁的迷人的诱惑,随着内心信念的摇摆和丹塌,随着无情的岁月而烟消云散。人和人能走到生命的最后,多么艰难却弥足珍贵啊,真挚的感情多么值得大书特书啊!春泥的思绪飘动,脑海里浮现如梦如幻的画面,眼晴望着寂静无声的黑暗,不知何时,她睡着了。整夜,她睡的很沉很沉,直到第二天清晨,一束清凉的光如同一首欢乐的晨曲唤醒了整个大地那样轻轻地唤醒了她。大自然依旧宽广、纯朴、安祥,新的一天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