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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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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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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连载

第二十一章

这天下课的时候,钟馨抱着讲义夹回到办公室,看到很多老师围着一位陌生男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钟馨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她们还是不停地谈笑着,其中贾老师的声音最大。

贾教师摆出与人争论的架势:“既然喜欢,为什么没有想当教师呢?”

“喜欢的事多了,难道都去做不成?”男子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慢悠悠地说,“更何况教师这个职业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哇。”贾老师双手抱胸,身子向前倾,神情娇媚,“这话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从事教师职业的人不是一般人喽?”

“可能!”

“什么叫可能?”在陌生年轻男人面前,贾老师不会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你这是自相矛盾。”

杜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喜欢争论,而是格外安静地坐在一旁。

侯老师坐在椅子上,身子却不安分地左右摆动着,不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自相矛盾?哪自相矛盾了?”

“当然自相矛盾了。”贾老师得意洋洋地卖弄着,“什么叫喜欢?喜欢是一种心理活动,是一个成熟的人所具有的心理活动,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受,你不该使用‘可能’这样模棱两可的词。”

“我是大老粗,不像你们知识分子讲究辞藻。”男子吸了口烟,淡淡地笑着,“只是觉得‘可能’这个词能表达我的意思。”

“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贾老师目光炯炯,“那你对杜老师的感情也不是绝对的喽?”

“你说什么?”本来安静坐着的杜老师急了,鼓起勇气,“喂,你咬文嚼字、刨根问底什么意思?”

“急什么?”贾老师意味深长地说,“我想和小陈讨论嘛。”

“这是讨论?”杜老师沉不住气了,忘记给自己立下的警戒线。她给自己立下规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在男朋友面前与人争吵,一定要给男朋友留下淑女的印象,但现在,贾老师的话激怒她了,她禁不住脱口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你凭什么说小陈模棱两可了?”

“我没有说小陈模棱两可。”

“没有?”杜老师咄咄逼人地说,“抓住别人的口头语不放,还说什么讨论?”

“哎呀,你误会了。”

“误会?我有误会你吗?”眼看就要发生一场争吵了,小陈赶紧冲杜老师使了一个眼神,这一下,杜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似的,神情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挥到半空中的手臂也放下来了。

“你们想争吵也不看时候。”裴老师打圆场,“小陈,你千万别见怪,我们只是开开玩笑。”

杜老师偷偷地瞪了贾老师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贾老师却冷笑着扭过头去了。

“无聊透顶,吃饱饭撑的。”为了摆脱尴尬,小陈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大家都站起来了。

裴老师搓着手说:“小陈,刚才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刚才大家是开玩笑的。”

“没有,没往心里去。”小陈大步走出办公室,来到菠萝树下的摩托车旁,打开摩托车的后备箱,取出头盔戴上。

杜老师紧跟在小陈身后,步伐松快犹如即将去旅游的少女,脸上充满敬畏的神情,这足以见她有多么紧张了:“都到这了,吃了午饭再走吧。”

“回去,等会还有事。”小陈看也不看杜老师就跨上摩托车,他发动了马达,“还怔着干什么?”

“知道了。”杜老师赶紧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的后座,伸出胳膊抱着小陈的腰,“好了,我已经坐好了。”

“小陈,你千万别生气,我们都是杜老师的好朋友,平时在一起什么话都说,所以我们开玩笑惯了。”

“我没生气,我确实得回去了。”小陈紧紧地抿着嘴唇,扭过头冲杜老师说了声“坐好了”。

“再见。”在大家的告别声中,小陈加大马力走远了,过去那个自信而且爱辩论的杜老师今天变成了“绵羊”,她那低眉顺眼的架势让钟馨怎么也不能理解,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看来爱情真的很伟大呢。

午饭的时候,钟馨端着饭碗来找易姬丽,一进门就看到她蹲在电炉边忙着,她习惯性地打招呼:“今天吃什么呀?”

易姬丽站起来拉了拉衣襟,又抿了抿额头上耷拉下来的一缕头发:“早上从家里带了旧饭。”

“海鲜、香肠……”钟馨往床沿上一坐,随口说,“嗬,真丰盛。”

易姬丽做了个鬼脸作为回答。今天她穿着乳白色的长袖衬衫,款式特别雅致,胸前绣有美丽的花案,衣领上是一褶一褶的花边,长及膝盖的短裙,亮闪闪的皮鞋,长腿上是连裤袜。

她优雅地伸直胳膊,小心翼翼地不让汤汁溅到身上,把锅从电炉上取下,看了钟馨一眼:“你妈妈去和你哥嫂住了吗?”

“嗯。”

“你妈妈真奇怪,现在的人都喜欢和女儿住,不愿意和儿媳妇住,你妈妈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想儿子呗。”钟馨一边往嘴里塞饭菜一边回答。

易姬丽摇摇头:“你妈妈还没尝够你嫂子的厉害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妈妈与众不同,在我妈妈眼里只有儿子是好的,就是到死也只会说儿子好。”

“咳,难道非要和儿子住?”易姬丽把饭菜送到嘴边,用嘴嘘嘘地吹着气,又忙不迭地咽下嘴里的饭菜,她被汤烫得龇牙咧嘴,皱着眉头瞅着饭菜,“其实,我嫂子对我的父母也不好。唉,我哥哥没主见,凡事总听她的,我母亲自尊心又很强,见儿媳妇不喜欢自己,也不愿意和儿媳妇住。”

“你父母身体好,有房子和退休金,当然不愿意和儿媳妇一起生活了,他们自己照顾自己,也很好啊。”

“可养育多年的儿子娶了媳妇就忘本,多让人寒心。”易姬丽不满地说,“这样的不孝子还不如不生哩。”

“是啊。”钟馨思索着。

“所以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我总尽量多干活,经常给我妈妈零花钱,咳,这些老人也真是的,每次我给她钱,她总是还给我儿子。”

“看来你是个孝顺的女儿。”

“怎么?难道你不是?”易姬丽颇为奇怪地问。

“也许吧。”钟馨突然心虚起来,迟缓了一阵,“不管在我妈妈眼里还是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个坏女儿。”

“可能吗?”易姬丽不相信似的瞥了钟馨一眼,“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不好?”

“嗯。”钟馨痛苦地说,“我们没有信任,经常吵嘴。”

“吵什么呀?”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钟馨极力装作平静,“每次吵嘴都是因为我妈妈太爱唠叨。”

“鸡毛蒜皮的小事?”易姬丽不满地摇摇头,“其实老人都喜欢唠叨,你要多体谅她老人家。”

“我想改,可改不了。”

“借口,有什么不能改的?”在易姬丽看来,这无非是钟馨为自己编造的并不高明的借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钟馨知道易姬丽不会相信自己,但她又不能不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世界上最难改的就是人的本性嘛。”

“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个坏法?”

“算了,说起来我就感到罪孽深重。这种感觉你不知道,有时候它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常想,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不孝的人了,我为什么会这样?”钟馨羞愧异常,“古人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我怎么感觉自己从一生下来就这么坏似的,如果说我是从出生就坏的话,那‘坏’就是从父母那里遗传的,可是,我爸

爸是个好人,我妈妈虽然爱唠叨,但也不至于说她是坏人。”

“不是遗传。是你父母没有把你教育好。”

“事实上从小我就很少和父亲在一起,要怪就怪我的班主任。”钟馨回忆,“我的心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硬,我想我应该感谢我所经历的‘文革’岁月。”

“这不是理由。”易姬丽撇着嘴巴,“我哥哥也在农村插队有好几年哩。”

“没错,我没有插过队,可除了插队,谁也没有我所经过的经历。”钟馨沉重地说,“一想起来就睡不着,那种洗脑似的教育,那种被钳制、被剥夺了自我的教育就是造成今天的我的原因。”

把自己的过错归咎于历史,似乎站不住脚,很多从“文革”走过来的人未必像钟馨那般叛逆、愤世嫉俗,可又不得不承认,又有多少人像钟馨那样有过班主任有针对性“特殊对待”呢?

钟馨清楚地记得被班主任凌辱的那一幕。那个时候,张铁生,这个白卷英雄一夜之间成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钟馨所在学校积极紧跟形势,开展学习辽宁朝阳农学院大办农村分校的活动。各个班都写了申请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分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钟馨也和大家一样写了申请书,在这种重大事件面前,同学们没有一个犹豫,谁也不敢戴贪图安逸的“帽子”,只有紧跟形势才不被社会抛弃。

那一天,钟馨和大家背起背包,挑着箩筐,扛着锄头,在全校师生敲锣打鼓的欢送下来到了分校,这是坐落在边远地区的一个小山村,村子掩藏在山坳之中,放眼看去,满山遍野都是绿色,一条羊肠小道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边流过,村里还有一年四季不断流的清泉,这里的民风很纯朴,村民们热情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同学们五人一小组分别住到各个村民的家里,这是典型的南方边陲农村院落,两层土楼,上层住人,下层圈养家禽。由于水土不服,钟馨刚到农村就拉肚子,而且拉得特别厉害,从校医那里拿药吃也不管用,几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圈。白天她得参加大田里的劳动,同学们把池塘的水抽干,下到及膝深的烂泥中挖塘泥,这是很重的体力活,需要很多体力。钟馨虽然生病,但她咬牙坚持着,不仅如此,还得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然老师就会说“你思想有问题”。每天早餐是白米饭,佐料是同学们自带的辣椒酱、柠檬酱、酸梅酱,条件好的同学则带上豆豉炒萝卜、榨菜等。

午饭是米饭、炒南瓜,晚饭也一样,天天如此。由于没有油水,所以特别容易饿,每天吃完早餐不一会儿就饿了,那时最大的感觉就是饿,很多同学饥肠辘辘,半夜饿醒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得去干活。

大家上山砍柴火烧石灰,在山脚下挖地基建新校舍,到河边挑沙子,走十几里的山间小路,到很远的地方挑砖头建校舍。同学们挑着沉重的担子,奔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汗水就好像喷泉,一会儿工夫衣服全湿透了;渴了喝一口田边的水,

累了就地而坐,大家必须在中午12 点之前赶回来,不然下午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每天下午两点半,不管炎夏有多热,太阳有多猛烈,即使遇到狂风暴雨,班主任仍然雷打不动地带领同学们到地里干活,大家钻到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锄草,给甘蔗培土,天天挥汗如雨,衣服从来没有干过。

在连续不断地挖地基、挑砖瓦、挑河沙之后,为了烧石灰,班主任组织大家上山砍柴火。正值三伏天,钟馨又刚好来了例假。怀着“越是艰苦越能改造思想、越能锻炼身体”的信念,钟馨咬牙和大家一起上了山,可那山经过多年的砍伐,柴火已所剩无几,大家转了半天也只能找到一些灌木条。中午时分,钟馨又累又饿,她和另一位女同学各自背着一捆灌木条下了山。没想到,班主任别有用心、异常残忍地,独独把钟馨背下山的灌木条称了斤,在纸上用毛笔标明其重量,然后把它摆在食堂大门显眼的地方示众。班主任的用意非常清楚,他就是要告诉大家,钟馨的小资产阶级毛病又犯了,怕苦怕累、偷工减料,一个上午居然只找到这几根灌木条。在班主任无限“上纲”、政治意味十足、大张旗鼓地宣扬之下,钟馨又一次被当成小资产阶级思想浓厚、怕苦怕累、没有改造好的典型。就是这几根灌木条,摧毁了钟馨一直以来的努力,她以往付出的汗水付诸东流。现在大家看不到她为了改造思想,不顾身体状况而咬牙坚持劳动的事实,也看不到那天大家的劳动成果都差不多,更看不到班上那个女班干“三天打鱼二天晒网”地请病假,逃避劳动(毕竟那个女班干有当高官的父母,班主任正极力想讨好她呢)。从这一件事,钟馨隐约感觉班主任标榜的“关怀”是怎样的不怀好意、虚伪与龌龊。班主任是要扼杀钟馨的锐气,而且这只是钟馨遭受班主任无数次凌辱的其中一次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班主任为什么要百般折磨钟馨?钟馨到底得罪班主任什么了?

为什么班主任揪住她不放?事情还得追溯到钟馨刚入学不久。那时的钟馨正值十六岁,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年纪,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姣好的容貌,清纯脱俗的气质,独立不羁的性格,这一切使得钟馨在同学中分外突出,也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班主任经常有意给女同学们讲述他的往事。可是有一天,有同学悄悄告诉钟馨,班主任经常借检查宿舍的名义,坐到她的床上,甚至还靠到她的被垛上。对此,钟馨惊讶极了。她这才回想起,曾经看到的那一幕:某个下午,班主任也是借口检查宿舍,惬意地靠在她的被垛上谈笑风生。当时,出于对教师的尊敬,单纯的钟馨虽然不悦,但也没有多想,现在听到同学这么一说,她的厌恶感爆发了。而钟馨的反应又被同学传给了班主任。从此,班主任很少踏入女生宿舍,也没有再靠到钟馨的被垛上。

至此,钟馨才松了一口气。可钟馨的灾难开始了,每一次劳动课都被班主任盯着,班主任打着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小资产阶级的幌子,不仅有目的、针对性极强地蹂躏钟馨的自尊,更别有用心地借南方的烈日、繁重的劳动摧残钟馨芙蓉般迷人的肌肤。可在当时,单纯的钟馨极其害怕成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总是抱着改造思想、立志成为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的决心,不顾一切地配合班主任。她是多么想成为班主任眼里的好学生、合格的接班人呀。

“可是,”易姬丽惊讶地望着钟馨,她不明白钟馨为何如此激动,“大家不都一样吗?都一样的呀。”

“我不是要清算过去。”易姬丽的表情让钟馨一愣,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不可能把班主任找来大骂一通,也不可能把流逝的岁月重新找回来,更不可能把自己塞到娘肚子里再生出来,可钟馨不甘心就这样偃旗息鼓,不管怎么样总得把话说清楚,“可也不能把过去一笔抹消。”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经历插队,所以还是幸运的。”易姬丽觉得钟馨如此这般未免有点神经质,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哥哥在农村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可人到中年,碰上了改革开放,像他那种身无一技之长的人不能适应市场经济,结果被淘汰下岗了。真庆幸我们还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庆幸?”钟馨也许认为自己是庆幸的,可她却不承认这一点,因为她已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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