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条湿冷的蛇,钻进张茜的鼻腔时,她正躺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头顶的灯盘亮得刺眼,把她的脸照得毫无血色,连唇上的口红都褪成了淡淡的粉。麻醉针推进静脉的瞬间,她瞥见护士手里的托盘——那上面摆着的“宫外孕切除手术同意书”上,签名处“张茜”两个字歪歪扭扭,明显是模仿她的笔迹。视线模糊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王飞站在走廊尽头,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她昨天刚交给他的孕检单,真的那张,边角还沾着她早餐掉的面包屑,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像粒不起眼的芝麻。
三天前,她把孕检单拍在王建国的红木办公桌上时,老头正用银签挑燕窝。那办公桌是酸枝木的,桌面光可鉴人,映出她紧张得发颤的影子。“王家不能断后。”他眼皮都没抬,指节敲了敲桌面,却扔过来一串钥匙,“老宅西厢房归你,等孩子落地,公司股份分你15%。”张茜捏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指腹蹭过其中一把刻着莲花纹的——那是林慧生前住过的房间钥匙,她在母亲日记里见过手绘的图案,笔尖勾勒的线条温柔得像在抚摸。
此刻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几秒,应急灯亮起时,光线昏黄,把墙角的阴影拉得老长。刘俏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熟睡的男孩,孩子的小脸皱巴巴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刘俏的真丝睡裙沾着血,不是她的——张茜认得那是小宝的婴儿车罩布料,早上她还夸过上面绣的小熊可爱,此刻却像朵被揉烂的花。“王飞让人把小宝抱去做亲子鉴定了。”刘俏的声音发颤,耳坠上的珍珠磕在门框上,发出细碎的响,“他说……说要证明孩子不是王家的种。”
张茜猛地坐起来,腹部的伤口扯得生疼,她咬着牙没哼出声。抓过刘俏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王浩发来的消息:“哥在伪造你流产大出血的病危通知,让我把这张单子塞进你病历里。”照片里的A4纸印着“宫外孕破裂,需紧急切除输卵管”,落款医生签名处,是王飞舅舅的私人医生的名字,那字迹张茜在父亲的处方单上见过无数次。
“我根本没怀孕。”张茜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她掀开被子,露出小腹上贴着的硅胶孕肚,边缘还沾着没撕干净的双面胶,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反光,“这是道具,从剧组借的。小童也不是王建国的孙子,是我从阳光孤儿院接的,他爸妈……和我妈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刘俏怀里的小宝突然哭起来,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指甲掐进布料里。她低头拍着孩子,珍珠耳坠垂在小宝脸上,映出两点碎光:“小宝也不是王建国的私生子。”她从包里掏出张泛黄的报纸,纸边都脆了,社会版头条印着“青年企业家李明车祸身亡”,照片上的男人笑得灿烂,眉眼间和小宝一模一样,“我前夫,三年前在码头被货车撞死,肇事司机说是王建国的对头雇的。王建国找到我时,给了我这个身份,说能保我们母子平安。”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条缝,王飞的皮鞋声由远及近,踩在水磨石地上,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在敲谁的骨头。张茜突然抓起那串莲花纹钥匙塞进刘俏手里:“西厢房有我妈藏的东西,王飞舅舅的司机每周三会去那里烧垃圾,烟味能飘到后巷。”刘俏把小宝往怀里紧了紧,睡裙上的血迹蹭在孩子脸上,像朵诡异的小红花,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泛着暗紫。
王浩在雪茄吧的包厢里等了四十分钟,冰桶里的威士忌结了层薄冰,杯壁上挂着水珠,滴在丝绒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第三次看表时,张茜推门进来,小腹平坦,黑色连衣裙的腰线掐得很细,手里把玩着支钢笔——笔帽上的红宝石和王建国别在西装上的那枚一模一样,在昏沉的灯光下闪着冷光。“我知道你把公司的钱转到瑞士了。”她把张照片推过去,是王浩在日内瓦机场的侧影,身边跟着个金发女人,背景里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这是你情人?听说她在楚格州买了栋带酒窖的别墅,橡木桶里藏的不只是红酒吧。”
王浩的手指捏碎了雪茄烟头,烟灰落在昂贵的西裤上,他浑然不觉:“我爸早知道,他默许的。”
“那他知不知道,你情人的叔叔,是当年处理我妈‘后事’的船夫?”张茜转动钢笔,笔帽上的红宝石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1998年那个雨夜,他开着王建国的游艇,把我妈从滨江码头接走,再也没回来。游艇的尾号是713,我在海关记录里查到了。”
包厢的唱片机突然响起《玫瑰玫瑰我爱你》,是林慧最喜欢的曲子,黑胶唱片转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低语。王浩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起上周在父亲书房看到的旧账本,牛皮封面都磨破了,其中一页写着“船夫赵,50万,处理干净”,日期正是林慧失踪那天,墨迹晕开了一点,像滴没擦干净的血。“我帮你们。”他突然灌了半杯威士忌,冰碴卡在喉咙里,剌得生疼,“但你们得保证,这事别扯上我。”
刘俏带着小宝在西厢房等的时候,闻到股陈腐的霉味,混着墙角青苔的腥气。窗台上摆着盆死了的茉莉,花盆裂了道缝,泥土里埋着个铁盒,锈迹斑斑,像块被遗弃的骨头。打开时呛出股霉味——里面是本林慧的工作日记,纸页都黄了,夹着张船票存根,出发港是滨江码头,日期被红笔圈了三遍,红墨水都发暗了。最末页画着张简易地图,码头仓库的位置标着个红叉,旁边写着“穿黑风衣的人,有颗金牙,笑起来像狼”。
“王飞的舅舅就有颗金牙。”张茜指着那行字,指尖划过纸面,把脆弱的纸页戳出个小洞,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拖沓又沉重,像拖着什么东西。刘俏迅速把铁盒塞进小宝的尿不湿里,又将空奶粉罐扣在上面,罐底的奶渍蹭在孩子的衣服上,留下片黄印。门被推开时,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里面的东西撞得叮当作响,他的金牙在昏暗中闪了下,像块生锈的金属片。
“张小姐怎么在这儿?”老李的目光扫过刘俏怀里的小宝,金牙在嘴角亮了亮,“先生让我来烧点旧文件。”他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是些撕碎的账本,其中几张没撕干净的,隐约能看到“李明”的名字,笔画被墨水涂得黑乎乎的。
小宝突然伸手去抓老李的裤腿,尿不湿里的铁盒硌得他直哼哼,小脸皱成一团。刘俏慌忙抱紧孩子,却没注意到铁盒的边角把日记蹭出了页,掉在灰烬里——那页上贴着片指甲大小的碎镜片,是林慧别在日记本上的,此刻正映出老李身后站着的人:王飞,正举着手机录像,镜头对准了她们母子,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道惨白的线。
王建国的寿宴设在滨江酒店顶层,水晶灯吊在三十层高的天花板上,像把倒悬的巨伞,垂下的水晶串折射出无数光点,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张茜穿着王建国送的旗袍,领口绣着金线紫藤,针脚细密,和林慧照片里那件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的旗袍已经泛黄,而这件新的,在灯光下泛着绸缎的柔光。她端着香槟走到王飞身边时,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酒液洒在他袖口,露出块青紫色的胎记——和老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形状像片残缺的月亮。
“舅舅的司机,原来是你。”张茜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力道不大,却带着寒意,“1998年那个雨夜,你穿着他的黑风衣,在码头给了我妈一棍,对不对?”
王飞的脸瞬间褪成纸色,他刚要呼救,就被刘俏拦住。她怀里的小宝举着个玩具车,车身上粘着片碎镜片——正是从日记里掉出来的那块,此刻正映出王建国站在露台打电话的身影:“赵四的船准备好了吗?跟当年处理林慧一样,做得干净点。”风声从露台灌进来,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
突然有人喊“着火了”,宴会厅的灯应声熄灭,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酒杯摔碎的脆响。混乱中,张茜拽着刘俏往消防通道跑,小宝手里的玩具车掉在地上,滚到王浩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看见王建国的保镖正往刘俏的包里塞什么——那包他认得,是王飞早上交给保镖的,黑色的,方方正正,里面装着瓶“安胎药”,标签下露出的药瓶,和当年给林慧吃的“安眠药”长得一样,白色的瓶盖,瓶身有道浅浅的划痕。
码头仓库的铁门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张茜闻到股熟悉的霉味——和西厢房铁盒里的一样,还混着鱼腥味和柴油味。角落里堆着些旧渔网,网眼上挂着干枯的海藻,其中一张缠着块碎布,上面绣着紫藤花,针脚和她旗袍领口的如出一辙,是林慧旗袍上的料子。刘俏突然指着仓库梁上:“看那里!”
横梁上挂着个铁皮箱,锈得厉害,锁孔是莲花形状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张茜掏出那串钥匙,莲花纹钥匙刚插进去,“咔哒”一声,锁开了。身后传来脚步声,王建国举着拐杖站在门口,拐杖头的宝石在火光下闪着红光,像只充血的眼睛:“你们不该来这儿的。”
“是你让赵四把我妈推下河的,因为她发现你和李明的死有关。”张茜打开铁皮箱,里面是盘录像带,放进旁边的旧录像机里,画面滋滋作响地跳出来,王建国正给赵四塞钱,钞票上的水印都看得清楚,“李明掌握了你挪用公款的证据,你怕他交给警方,就雇了货车撞他。”
录像带突然卡住,画面停在王建国狰狞的脸上,嘴角的肉都拧在了一起。王飞不知何时站在王建国身后,手里的刀反射着月光,刀刃薄得像片冰:“爸,你答应过我,只要处理掉刘俏母子,公司就归我。”他的金牙在笑时格外刺眼,像块沾了血的金属片,“包括张茜肚子里这个‘孩子’。”
突然响起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码头的寂静。王浩举着手机从阴影里走出来,屏幕亮着,照得他脸发白:“爸,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录下来了。”张茜这才明白,刚才在寿宴上,王浩故意撞掉小宝的玩具车,是为了把定位器塞进去,那玩具车的轮子上还沾着宴会厅的地毯纤维。
仓库的火光映红了江面,波浪翻涌着,把红光碎成一片一片,像极了林慧日记里写的那个夜晚。张茜抱着小童,刘俏护着小宝,看着王建国和王飞被警察带走,手铐铐住手腕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王浩站在码头边,把瑞士账户的转账记录发给了警方,海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照片上李明穿的那件,是同一个牌子,袖口都绣着小小的“明”字。
“你早就知道?”张茜问他,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旗袍领口的紫藤花被吹得贴在脖子上,有点痒。
王浩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边角都磨圆了,是林慧抱着个婴儿,旁边站着个年轻男人,眉眼像极了王浩。“她是我亲姑姑。”他把照片扔进海里,浪花卷上来,瞬间就把它吞了下去,“当年她发现我爸和叔叔的事,想带证据去报警,结果……”
海浪卷走照片的瞬间,张茜仿佛看见林慧在浪尖上笑,像她日记最后一页画的那样,穿着紫藤花旗袍,站在阳光下,头发被风吹得飞扬,再也没有阴影。刘俏怀里的小宝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着片从仓库里带出来的紫藤花瓣,花瓣上的露水掉进他眼睛里,像滴透明的泪,在火光的映照下,闪了闪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