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两天过去了,初三下午时分,冯祖绳正在签押房里翻阅着金雨都送来的文庙勘覆图。不要说,路南这群儒生还是很努力的,这么短的时间就拿出了勘复图,自己虽说不懂建筑,可看了他们制作的图例标注还真是专业精准,看来这金雨都可堪重任。当然,严开文功不可没。等严开文从圭山回来后,让他多花一点时间再校验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正思想间,隐隐听到州署外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咒骂声和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大,就好像是五月间的骤雨,声势浩荡却让人心生怨恶。自打到路南来,州署里还从没有发生过此等的事情,难道?冯祖绳心里一咯噔,站起身来走出签押房,就见施成章、施道济一左一右搀扶着施宪章走在前面,身后是施家兄弟子侄及一群红男绿女上百人正哭哭啼啼进了州署衙门,朝自己踉踉跄跄一路奔涌过来。
看到冯祖绳,众人像看到救星亦或是看到自己久违的父母一般,腿一软,扑通扑通全都在大堂外跪了下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他们一个个捶地痛哭,哭得是悲痛欲绝,哭得是撕心裂肺,哭得是肝肠寸断。只有施宪章满脸悲愤,眼含怒火,虽双腿跪地却挺直了腰杆,向着冯祖绳,向着州署大堂双手长揖,嘴唇哆嗦着一时语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到哭声,州署里大小官吏人等都纷涌出来,大堂外鸦集一片混乱不堪。冯祖绳皱了皱眉头,对冯七、徐宝树二人交代了几句就转身进了后堂。不多一会,徐宝树带着情绪渐稳的施宪章几兄弟来到冰心堂。徐宝树脸色凝重:“堂尊,板桥镇被攻击了。”
徐宝树声音很低,很沉,却好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炸雷,把冯祖绳的脑子“咣”的一声炸的是一片空白。冯祖绳端起茶杯想尽力掩盖住内心的恐慌,可手却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滚烫的茶水淌在手上都浑然不知。
“堂尊!堂尊!”徐宝树连喊两声。
“施爷!到底怎么回事?板桥怎么了?”冯祖绳回过神来,声音微颤。
“冯堂尊!冯老大爷!老父母!板桥,板桥。满山都是猡倮,满山都是猡倮呐!”施宪章艰难地喊完最后一个字就放开压抑已久的喉咙,像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嚎啕大哭起来。
大家都静静地低着头,沉默着,被动地承受着施宪章肆无忌惮的嚎哭。没有人出声相劝,更没有人上前阻拦。施家几兄弟又开始抹着眼睛一个个跟着抽噎起来。
冯祖绳故作镇定地等着,等施家兄弟情绪稳定了他才问出原由。
今天上午,施宪章在板桥镇的家里刚吃过午饭,正打算回房小憩一会,几个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对施宪章喊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山上下来很多猡倮,他们拿着刀枪棍棒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已经快杀到板桥了。施宪章将信将疑。家仆又说:现在整个板桥街上都乱了,很多外村人都逃到板桥,听他们说这些猡倮们漫山遍野都是,一个个都疯了。
施宪章大宅院在板桥镇里是最高最大最牢固的二进院砖瓦房,最高处达三层。由于是建盖在一山丘上,在板桥镇里凸显得是一枝独秀,傲视遮天,在镇外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雄壮奢华的建筑。站在房顶最高层,可以俯视整个板桥镇。
施宪章爬上三层房顶,就看见板桥街上到处是慌乱奔跑的人群。在镇外东边的几处村寨,一些破烂草房都燃起了一蹿蹿翻滚的浓烟,它们像一条条丑陋的黑蛇扭曲蜿蜒着攀爬到半空,信风乘云地都朝板桥方向蜂拥而来。目光所及处都是惊慌奔跑逃命的人,山坡田野里黑黢黢成片成面移动的人影,手里挥舞着武器,耀武扬威地正朝板桥镇疾袭过来。
施宪章一阵惊愕后立刻镇定了下来。院子里早就挤满了人,他吩咐几个腿快的家仆分头去通知施家几兄弟,其余人抓紧拉马驾车收拾细软准备上路。安排嘱咐完几个儿子照顾家眷老小先走后,兄弟们过来了,留下两个家仆叫他俩带上所剩马匹在镇口等候,施宪章带着成章和玉章两个兄弟到街上,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街上一片混乱,到处是慌乱奔跑,哭喊狂呼的人。小商小贩们都在惊惶中收拾路边各自的摊子,店铺小二和掌柜也在忙乱地关闭着各自的门面。一些顾不得收拾的杂货摊子被掀翻,各种货物幡布招牌洒落一地。大多数人都只背着个简单的行李包裹,呼爷唤儿,叫娘携女顺街一起涌向镇北门朝州城逃去。
看这状况,事情来得应该是太过突然根本没有什么预兆,人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面临着这突如其来的人祸。镇上各乡党也没有什么应变之策,几个乡党甲长手提着铜锣拼命敲打着,大声叫喊着疏散惊慌失色的人们。大家都在逃,都从各街各巷出来,朝镇北,镇西,镇南蜂拥奔逃。
施宪章带着俩兄弟在街上主动帮忙疏散着杂沓的车马牲畜、大人小孩,防止他们太过拥挤相互踩踏。半柱香时间,人群越来越惊恐,越来越慌乱,尖叫声,咒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镇东边几栋房子开始冒起了浓烟,熊熊大火越烧越旺,烽烟直冲云霄。
那些黑黢黢的人出现在大街上了,他们三五成群光着大脚丫板,上身穿一件麻布小褂或者直接裸露上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各种武器,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砍,见房就进,转眼间在大街上就砍倒几十人。一些被砍倒在地上还在挣扎的人被从后面涌来的人群补上几刀、踹上几脚或砸上几棒,直挺挺地就不动弹了。
临街边的几栋房子也被点燃了,烟火从窗口从房梁冒出来,烟越来越浓,火势越烧越旺。几个火球从二楼窗户扑出来顺着房梁掉到大街上翻滚几下就一动不动,一股股焦臭气味伴着滚滚浓烟,迅速弥漫了整个板桥镇上空。
这一幕人间惨剧,看得施宪章是毛发直竖,肝胆俱裂。他大声咒骂着迈开双腿就朝那些杀人暴徒们扑去。成章玉章紧紧抱住施宪章死命地往回拽,一人一边挟着施宪章双臂,跟随着汹涌的人群离开了这凶残之地。到了镇北门和家仆汇合后,架上浑身发颤还在一直咒骂不停的施宪章,骑着马颠颠簸簸地回到了路南城。
山里夷人还是动手了。听完施家人断断续续地说完,冯祖绳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有任何头绪。就在这一刻,冰心堂里涌进来很多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忐忑着,沉默着,一动不动不言不语,静静地低着头或望着冯祖绳。整个冰心堂里一片阒然。冯祖绳知道自己在这些人心中的分量,如果现在自己表露出任何慌乱之态,怯懦之心,那么,堂里这些人就没有了任何的依靠。没有了依靠,人心必散,人心散了,精神也就倒了,精神倒了,路南,完了。自己是一州之尊,五品堂官,是这一群人的主心骨,这一关,还要看自己怎么带着他们安全地渡过。
冯祖绳强作镇定地看着徐宝树轻声安抚着施宪章几兄弟,施宪章心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最后施宪章还是只得带着家人族众告辞了一众人,先去城里自家店铺安顿下来。
施家人走后,冯祖绳脑子里清晰了很多。他令三班董班头、王班头即刻调齐州署衙役,巡视州城,严防城里暴徒流民寻衅闹事;令兵部王承融马上派人通知马正宗,团防局团董,委员即刻到州署商议应对之策;令训导张焯,刘班头,杨本春速即统计板桥难民;令学正吕效汤,带领赵文彬,张盛调人拨粮开粥场,准备救济难民。
传令施成章,李汝成二位哨长,严控紫玉山和五谷山,不得放任何一个夷人进城。放出探子,随时打探从板桥镇传来的任何消息,其部坚守城外各关口通道;聂家兄弟从汛营中各抽调二十人来加强州署防卫,轮流巡防州城各门,严防奸细混入州城;吏目署徐宝树,带领李时芳,施惠林抓紧修缮打造州署及汛营里的各种兵刃武器,统计集中保管随时准备配用。
看到冯祖绳在短短时间内就拿出了应对方案,稳妥而有条不紊地调配各方人等,在场的各官员书吏幕僚虽忧心忡忡,但都义不容辞地领命去了。那些家住城里的委员乡绅们听到消息也纷纷来到冰心堂,冯祖绳极尽安慰之辞,对每个人都用商量的口吻,要求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合心尽力共同度过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人群来一波送走一波,送走一波,又来了一波,直到午夜时分,州署才恢复了平静。马正宗据说出门在外一直找寻不到,冯祖绳心急如焚坐卧难安,一个人来到签押房里,打开路南地图观看了起来。
寂静的黑夜里,由远而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不大一回儿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堂尊!堂尊!马某出门一趟,听说州里出了大事就连夜赶回来。不会耽误州里事情吧?”马正宗人还在门外就大声地叫喊着,边走还边把粘着红泥的靴子往石阶上来回蹭。
冯祖绳把马正宗迎进屋里。
“冯兄,板桥镇的事路上我已听说了,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要怎么做?您下令吧!”
冯祖绳不着急回答马正宗的话,看他喝了两口茶水才开口说道:“马兄,现在严团总带队进山,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就城里的这些団勇弟兄,难以应对那些暴徒乱民。马兄你看怎么办?我这里总不能叫老百姓赤手空拳去守城吧?”
“冯兄,这事好办,只要您一声令下,兄弟我三天之内再去募一两千人来供冯兄驱使。”马正宗语气满满地回道。
冯祖绳起身来到桌前看着地图:“现在州城里有四十多个衙役护卫,四百余团勇,这些人是可以上阵杀敌的。虽不能说以一当十,但也可以抵挡一阵。可临时招募一两千人,没有经过任何操练,人再多上了战场也是乌合之众,不妥!不妥!”
“你看马兄,事情来得紧急,你能不能在城里先募一些习过武从过军之人先守住城池。然后一边招募团勇,一边操练一边投入使用?”冯祖绳连说带问。
“这也是可以的,就照冯兄说的办。天一亮我就去联系城里城外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个几百人。”
“马兄,如能募有三、五百有经验的勇丁,即便暴徒们围攻州城也可以抵挡一阵子。等严团总他们从山里回来,事情就好办了。”
“冯兄客气了,兄弟我也是喝巴江水长大的。州城有难,哪有置之不管的道理?兄弟必定尽力而为。”马正宗回答的是掷地有声。
“那就劳烦马兄了!等兄弟们到位后你把名单呈上来,还得几位团防局保董们商量同意后,州署方能认可。”冯祖绳说完,郑重地朝马正宗端起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