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干完活返回圭山后,杨辉南和赵发的声名传遍四方村寨。两千多人的圭山青壮年,在平坝地区,在州城边干了两个多月的活计,最后居然毫发无损安安全全都回了家,一个个还赚得鼓鼓囊囊满载而归,这可是圭山人上数八辈子都没有出现过的豪举。当时一致反对这么多撒尼青壮年人出山的一些族长毕摩们,都不得不佩服杨辉南和赵发,个个为他俩伸出了大拇指。杨辉南,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圭山脚下的汉人,竟然就这样赢得众人的信任推崇,成了这些穷苦撒尼人和圭山民众心目中的大英雄,这也是两百年来自赵印选将军以后都没出现的事情。
进入初秋时分,成山成片的美伊花开了,成串成簇的火把果红了,成箐成团的鸡粟子趴了,圭山又活过来了,到处可见提着各式礼物走亲窜寨的圭山人。海邑的戚家和东海子村的杨辉南家,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各种野味山货都堆满了整整一屋子。杨辉南的妻子叫张桂花,打三小子出生以后就落下了一身疾病,整日病恹恹地没有太多精力来招待这些来访的客人。杨辉南就被那些撒尼人兄弟,汉人们请到自己寨子村里天天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是逍遥快活。赵发偶尔进山时,一群人更是喝得上顿连着下顿,白天连着黑夜,喝得晕头砸脑分不清东西南北。
两个月雨季过后,杨辉南拿出冯祖绳赏赐给他的银两,邀约了十几个无家可归流落在山里的汉民、撒尼人,寻木头拓土基雇牛车到城里购买屋瓦,要把原来的草屋翻新修盖成大瓦房,打算过个快快乐乐团团圆圆的幸福年。
这天午时,一个趾高气昂,衣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五、六个随从的城里中年大汉,来到杨辉南正修盖的房前。其中一随从上前来对正忙着干活的弟兄们大声嚷嚷,口口声声说他们老爷要找杨辉南商量事情。杨辉南闻声后出门客气地把他们迎进屋里。
来人五大三粗,满脸的横肉上长满硬邦邦黑茬茬的胡须,硕大的脑袋顶着一顶黑绒瓜皮小帽,手里拿着一根粗实的马鞭,颐指气使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一个身穿灰布长褂,长得精精瘦瘦,留着八字胡须像是城里账房先生的随从向杨辉南介绍,这位爷是板桥镇施家矿场的总管,在施家排行老四,板桥人都叫他四爷。
听说来人是板桥施老四,杨辉南眼里射出一道不易发觉的寒光。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着来人。在这人左耳上面,一条两寸长瘆人的伤疤像蛆虫白灿灿地趴在头皮上。是的,此人就是施老四。虽然脸胖了,身材发福了,可他的伤疤还在,身上那股骄横劲没有变,杨辉南心里不由得发出轻蔑的冷笑。
“你是杨辉南?”施老四把马鞭顺手丢在还没上漆的桌子上,大刺刺地坐了下来,捧着随从躬身媚笑递过来的一把价值不菲的紫铜水烟壶,吸了两口烟,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呢,我是杨辉南,四爷大老远呢过来是有什么事么?”杨辉南不卑不亢。
“什么鸡巴地方,有这难走,让老子足足走了一大早上。”看来这个施老四是一肚子的气。看杨辉南没有作声,瞅了杨辉南一眼:“听城里人说,你带着好几千人帮城里修河道水渠,还得到州官大老爷呢夸奖?”
“四爷,弟兄们也就赚口饭吃,这都过克几个月了。”杨辉南语气不变,声调不变,说话间余光扫了一眼站在施老四身后的几个随从,短袄护腕,凶光毕露,一个个盛气凌人。“一群爪牙!”杨辉南心里暗骂道。
看眼前的杨辉南不骄不诌,有礼有节,一副不好对付的样子,施老四压住一肚子的火气说道:“杨辉南,我们施家麟马洞矿场复工了,看在州署徐爷呢份上,也知道你还能做点事情,我今天亲自来找你,就是要赏给你们这些人一口饭吃,你问问你们这些弟兄猡倮,给想来矿场做工。”
施家麟马洞矿场因产铜而闻名,是施家的主要产业之一,经过施家四、五代人的开采已经是洞老水深,危险重重。十几年前,施宪章在麟马洞矿场附近的风口坡发现了大量的露天铁矿群,因铁矿利薄,施宪章无意开采,就放手丢给施老四打理,让他自己去经营矿场维持生计。这次在徐爷的劝说下,又听闻铁矿石在市面上价格步步攀升,马正宗又打通了竹山通道跑前跑后负责矿物全程运输,施宪章便下决心投资重金,打算开采铁矿石的同时,把铜矿的矿洞再重新修整一番,铁矿铜矿一起开采,好大赚一笔。
麟马洞矿场深入夷区,距板桥镇四十余里,南接弥勒县,西临文笔山南麓,东去圭山也就三十余里地。因施老四在矿区恶名远扬,圭山人一直抵制矿场,相互交恶多年。这次是施老四抵不住施宪章的逼迫和受不了马正宗的讥讽,才不得不亲自出面来找杨辉南,看杨辉南能不能帮他组织人手早一日大量出矿,好给施宪章老爷子一个交代,不要让州署上下以及同行们看他的笑话。
“四爷……”杨辉南开口欲问。
“有吃有住,一天给五文钱。”
“四爷。”杨辉南又开口。
“不消啰逼嗦,你们有多少人?三、五百老子不嫌少,三、五千老子也不嫌多。按人头做事,按人头给钱。”施老四一脸的不耐烦。说完,把水烟壶放在桌子上,低下头双手抻了抻裹在身上的马褂摺子,拍了拍衣襟下摆。
“四爷,你老还是回克吧!他们不会克。”杨辉南冷笑着回道。
“那样?你说那样?他们不克?有钱赚也不克?”施老四一脸惊愕,说完愤怒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马鞭,脸上肥肉抽搐,布满血丝的双眼喷着火直逼杨辉南。抓起马鞭时马鞭把桌子上的水烟壶带倒掉在地下,“咣”的一声响,壶里的水流了出来。
“四爷!我这些弟兄就是穷逼呢命,不敢赚你老呢钱。你老还是请回吧。”杨辉南也站了起来,不惧不怕迎了上去,毫不退让。
“你……”施老四被呛的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攥在手里的鞭子直发抖。
张桂花听到声音赶忙进屋,蹬下身子拾起地上的水烟壶,用衣袖手忙脚乱地在水烟壶上擦拭了几下放在桌子上,侧过身拉了一把杨辉南的衣襟。一个随从拿起水烟壶看了看没什么破损,恶狠狠地瞅了一眼杨辉南,就和张桂花一起出门换水去了。
“四爷,杨老弟,杨老弟!坐下来。大家慢慢说,慢慢商量嘛。”账房满脸堆笑上前来劝道。
“杨老弟,我们是很有诚意呢,要不然四爷也不会大老远亲自带着我们来找你。再说州署徐爷也一再叮嘱我们四爷,要四爷好好呢宽待你们,要你们来矿场做工,不仅能吃得饱,还要有钱赚。你看,你看看。话都没说几句,咋个就急火冒丈了呢?”账房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人劝了重新坐下来。看随从拿着水烟壶进门,接过水烟壶,弓腰双水捧着递给了施老四。另一个随从递来点着火的火捻子,施老四“叭!叭!叭!”重又抽起了水烟。
“杨老弟,老哥大你几岁,你这话就说错了,错了。谁一生下来就是穷逼呢命?你那些弟兄一个个大力饱气呢,他们只要肯花点心思,肯出力气,钱哪有赚得完呢?你瞧瞧,你这草房都换成大瓦房了,花了不少钱吧?有钱不赚,又不是日龙包。”账房笑嘻嘻地对杨辉南说道。
“杨老弟,我们四爷知道你是个人物,在圭山鼎鼎有名,不止在圭山,在州城也挂得上号。听说你还跟大老爷平起平坐呢!”账房夸着杨辉南,杨辉南没有言语。
“杨老弟,我们矿场开工需要很多人。在路南也只有你杨老弟有这个能力召集那些山里呢弟兄们。你想一哈,只要他们能来,有什么条件只管提,我们四爷也是个不计较呢爷,只要你们条件不过分,能答应呢我们四爷会答应你们呢。”
杨辉南淡淡地说道:“我杨辉南在路南算不上什么人物,只是一向还能为山里弟兄们说几句公道话。难得冯大老爷看得起,在州署冰心堂陪着大老爷和徐老爷喝过几巡茶。”
杨辉南话刚落,施老四抽出含在嘴里的水烟壶,从嘴里喷出一长缕的烟雾,“呵呵”地笑出声来,满脸的不屑。
杨辉南继续说道:“大老爷有求于我杨辉南,我杨辉南当然要尽力了。山里呢弟兄们没有一个怂货,在城里给我杨辉南长了脸面。四爷看得起我杨辉南,亲自登门,肯定也是有求于我杨辉南。四爷,大家都是明白人,矿场呢事情我听说了,你们缺人,缺很多人。但四爷开呢工钱太少。在你们矿场做工,赚呢可是血汗钱。”
“不少了,杨老弟。平时我们开呢工钱也就三文、四文呢。今天四爷一开口就给五文,已经是够多呢了。”账房陪着笑脸回道。
看施老四吸着烟没有回话,杨辉南又说道:“我们在城里做工,大老爷一天给二十文,几天就结一次账,账算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回到家弟兄们个个都有结余。你们矿场一天给五文,连双草鞋都买不着,我们圭山人现在没有一天五文呢工。”说完,杨辉南斜瞟了一眼正在捻火的施老四。
“杨老弟,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不能跟州署比,再说大老爷才刚来路南,他又不懂路南呢行情乱开价。你不知道,就因为大老爷,徐爷在城里都被路南人骂呢头都抬不起来。这样吧!你开个价,合适么四爷会考虑呢,是不是,四爷?”说完,账房转头陪着笑脸看着施老四。施老四一句话不说,专心地吸着烟。
杨辉南睨了两人一眼:“矿场呢情况大家都知道,要我们圭山人去矿山做工,至少不低于大老爷给呢价。”说完,杨辉南抬起手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文?不可能!”账房满脸嘲笑。“杨老弟,不要憨了。你出门克走走看看,周围有几个州县给得出二十文呢工?能给到三、四文就已经是很大方呢了。认不得咱大老爷是咋个想呢?憨眯日眼呢,败家当也不能这样败。这样吧!我们四爷在这里,今天四爷也高兴,一天六文,怎么样?”说完低下头弯着腰一脸谄媚地看着施老四。
“你们还是请回克吧!我们圭山人赚不来这样呢钱。”杨辉南软硬不吃,语气坚定,第二次下逐客令。
“杨辉南,你不要不识好歹。老子来你家坐这半天已经是给你天大呢面子了。左一个大老爷右一个大老爷,我板桥施家,在州城也是可以横着走呢,你算什么东西?二十文?你怕是睡懵懂了你。他在矿场管账,既然从他嘴里说出了六文,就给六文。老子也不跟你们啰逼嗦,来不来随你们,走!”施老四疾言厉色,一脸怒气站起身来,一只手捧着水烟壶,一只手拿着马鞭,几步就跨出了堂屋门,出门前甩出一句:“一群贱货,不识好歹呢东西,还给老子来求你们?哼!不要挨老子呢鬼火逗起来。”
账房看施老四发怒了,沉下脸对杨辉南责怪道:“杨老弟,六文一天,不少了。就这样,告诉你那些弟兄们,要来就赶紧来,这个价其他州县那个给得起?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是逃荒呢,整不好过几天来呢人一多,四爷就给不出这个价了。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说完,急走几步出了堂屋门,紧跟在施老四身后。杨辉南望着施老四的背影,冷冷地自言道:“这个老杂种,这多年还敢在老子面前张狂,下次小心老子要你呢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