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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城里人说施老四从州城回板桥的途中，被从竹山下来的抢匪打劫，施老四跟那些抢匪奋力搏斗，终因体力不支，被抢匪从后面偷袭遭受重伤，身上的一百两银子和上千两银票，全部被抢匪抢劫一空。过路的人看施老四昏迷不醒，在他同样受伤的跟班苦苦哀求下，用马驮着施老四，把两人直接送到板桥施宪章施老爷家。施老爷看他伤势太重，使人把他送到城里医治，施老四在医馆里整整躺了大半年才能下床。痊愈后，施老爷把他送到矿场，帮忙管理矿工。
几年以后，听山里人说施家矿场有个施阎王，心狠手辣又骄横刻薄，不管是圭山撒尼人、汉人还是弥勒的阿细人，只要在他手下干活，一天到晚非打即骂，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干满三个月。到头来一算账，赚不到钱不说还会倒欠他们一屁股账，只赚得身上一身的伤疤和病痛。这些年山里人都不到矿场做工了，可一提到施阎王，个个巴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把他剁成骨头生都不解心头之恨。
从那次以后，虽然没有再和施老四有过交集，杨辉南心里一直明白，施家矿场的施阎王，就是当年被他们半路截杀，差点干没命的施老四施道炎。事隔十多年，想不到再次见面是在自己家里。这个施老四，除了身材变了样，性情是一点没改，还是那样的横！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辉南把今天施老四来找他的目的告诉了大家，去还是不去，让兄弟们自己拿主意。一个兄弟问：“杨大哥，你克不克？”杨辉南回道：“我暂时不会克。我打算等过完年后到其他州县走走看看，看哪里有适合呢事情做。”一个年岁小一点的兄弟红着眼睛说道：“杨大哥，你不在，我们心里空捞捞呢，大家伙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你走了，我们还不是要被人欺负。”
杨辉南看了看大家，说道：“兄弟们，我出门也是想要帮兄弟们寻个好去处，让大家有个好奔头，我一定会回来呢。圭山再穷再苦他埋着我呢先人是我杨辉南呢根！我杨辉南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路南，离开圭山。大家一定要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一定要拢在一起，外人就不敢欺负咱们了。以后不管是汉人、撒尼人还是阿细人，只要是圭山人，大家都要互相帮忙。不聚成一团，不拢在一起，咱们永远要被人欺负看不起，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转眼房子修好了，杨辉南带着妻子娃娃，挑了一些礼物去海邑看戚夫人，在戚夫人家里住了两天干了两天的活。又带些野味山货独自进了趟城，和赵发，聂升，聂平喝了一晚的酒，唠了一夜的嗑。过完年后，杨辉南告别了家人，带着一些钱物背个简单的行李悄悄地一个人出了门。
杨辉南翻过圭山，来到广西直隶州（泸西县），在广西直隶州停留了半个月，又转道弥勒县，在弥勒县打了几天短工，看没有什么正经活可干，又辗转来到阿迷州，阿迷州更是乱哄哄的，到处打斗抢劫，杀人放火，庄稼熟透烂在地里都没有人来收割。杨辉南无事可做，只能继续朝前走。
杨辉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走遍了临安府又来到澄江府地界，又从澄江府跟着饥民一路走，路是越走越窄，家是越走越远。这段时间里，他见过城里那些大富官家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也见过饥民们为了一碗稀粥疯狂撕抢，伦理全无；他见过官府兵丁撵杀饥民，视人命如蝼蚁草芥；也见过路边野狗龇牙咧嘴，拖拽尸骨。这大半年时间的辗转流浪，竟让他无工可做，钱财用尽，身上能换吃的东西都拿去换了填肚子。近半个多月来，他吃过草根，啃过树皮，刨过土里的蚯蚓，抢过别人塞进嘴里的半个窝窝头。他后悔自己当初轻率的就出了门。多少次想回头，回到山里守着妻儿和那些兄弟们，可又心有不甘，想起施老四那张狂妄的脸和弟兄们满怀期待的眼神，又支撑着他往前继续走下去。
这天，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了，太阳撕开厚厚的浓云挤出一道道耀眼的辉光洒满了整个大地。漫山遍野都是绿，湿漉漉的绿，让杨辉南看一眼就肠酸欲吐的绿。被困在山里已经近一个月了，除了雨水，这深山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称得上食物的东西可以填平肚子，嫩叶、野山菌、野果蛆虫就是杨辉南这段时间里所能搜寻得到的食物。一天，杨辉南吃后上吐下泻，拉得是四肢麻木无力，全身发热瘫软，不管睁眼还是闭上眼睛，身上、四周都有各种形状的小嚒嚒人在跑来跳去，嘻戏打闹，或者是穿着各种异样鲜艳的戏服拿着各种食物在向他显耀，挑逗。看着这些烦人的小嚒嚒人，杨辉南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他们，眼看着已经把他们攥在了手掌心，打开手掌，什么都没有。站起身来把他们用力地踩在脚下，抬起脚来，除了脚底板被石头磕出了一道道的血印，还是一无所有。杨辉南像野人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发疯似地在仅能容身的山洞里抓、踩、砸着那些猖狂的小嚒嚒人。
累了，倦了，疲了。那些烦了几天的小嚒嚒人也最终被自己赶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瘫躺在半山腰的石洞里，听着洞外潺潺不断的雨声，杨辉南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可每次一睁开眼睛看向洞外，映入眼帘的就是绿，那延绵不断、没有边际得让自己搜肠刮肚用各种恶毒语言大声咒骂的绿。
爬出山洞，拄着棍子从山里连滚带爬地走了出来，看着通往山外的大道，看着满身泥泞的自己、放晴的天空和那夺目的辉光，刚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好像又不觉得是那么的一回事了。稳稳地站在红土地上，感受着红土地赋予的温暖，听着自己大口的喘气声和砰砰的心跳声，庆幸自己还活着。相信自己以后也会坚挺地、好好地活下去。抻了抻破烂得早已经不能够蔽体的衣裳，身体暖和了许多也轻盈了许多。踉跄着走上大道，忽听见身后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传来，转身抬头望去，一阵山风吹来，杨辉南眼前一黑，脚一软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杨辉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房屋的角落里，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被，身边坐着一个敦实的小伙子，几个大汉正在不远处围着一塘火边烤边说着话。
“杨大哥，你醒了。”小伙子看杨辉南醒了，伸手把虚弱的杨辉南扶了坐起来。
“杨大哥，先喝碗粥暖暖肚子。”小伙子从身边端起个土瓷碗递了过来，虽说着汉话，但满口圭山撒尼味？杨辉南一愣，也顾不得问话，接过碗来几口就把粥喝得一干二净。小伙子接过空碗走出房屋又盛了一碗粥过来，手里还多了两个白面馒头。两碗粥下肚，杨辉南身子暖和了许多。看看周围没人注意自己，啃着馒头低声问道：“你是那个？咋个会认得我？”“杨大哥，我是阿牛！阿笃他弟，阿牛。”小伙子答道。“阿笃？你是圭山人？”杨辉南半信半疑。“是呢杨大哥，你想起来了？阿笃是我哥，我阿牛，当年你还去过我家呢。”“阿笃哥，好多年都没见过他了。”杨辉南回忆着，“我记得了，当年阿笃哥还说要送你去读书，还请人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李……李什么来着？”“李文兴。”阿牛回答。“对，对，对，叫李文兴，当时我们还笑你这个名字取呢文绉绉呢，想不到都长这么大了。”
“杨大哥，我哥……我哥早不在了。”阿牛哽咽着说道。“不在了？他岁数不大，咋个就不在了？”杨辉南惊讶地问。在他的记忆中阿笃比牛还强壮，岁数也不大，怎么就……阿牛眼睛一红：“几前年，我哥和阿日哥他们几个约着去弥勒换私盐，回来呢时候怕被查，就赶着牛车绕路回圭山。不想半路上遇着一群汉人，他们说路是他们矿山开呢要我哥他们交过路钱，不交就要扣车扣货。我哥他们抵死不交，就打起来了。我哥和阿木哥被打死了，阿日哥腿也被打断了。”“这帮狗日呢！”杨辉南咬着牙低声骂道。“杨大哥，阿日哥跟我说领头打他们呢人叫施阎王。施阎王！我一辈子都记着这个名字。阿日哥还说，在圭山也只有杨大哥你能收拾他。他说别看当年南哥年纪小，他那个脑子里装着呢鬼主意，可以当我们几十个人用，当年他们就是用你出呢主意，才把施阎王打得半年都下不了床。”
“你咋个会在这里？他们是些什么人？”杨辉南看那些人一个个都东倒西歪地睡了，悄声问。“杨大哥，去年你和赵发大哥约人克城里面做活，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也想克，村里老人不给克，阿日哥就说了，杨大哥做人踏实脑子灵活，可以相信。叫我找着你么，告诉你我大哥是阿笃，你会照顾我们呢。”“哦，你咋个不来找我呢？”杨辉南问。
“人太多么你又忙，再说跟着村里人又没有人欺负我们，我就没有来找你了。”阿牛接着又说：“活计做完我们回了家，大家想了想，还是山外面苦得着钱，我们几个年轻人就约着出来找活干，出来半年就都走散了。后来我就遇着他们这些回回大哥，就跟着他们，他们……他们……”杨辉南借着火光，看到墙角靠着一些刀枪家伙什，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这些人，应该就是官府兵丁和饥民嘴里说的回匪。
说了一会话，感觉身上又酸又疼没有什么力气，杨辉南就睡下了。阿牛也在一旁和衣躺下。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金灿灿的太阳照进房屋十分耀眼。杨辉南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个破败的庙宇，整个大殿铺满稻草，自己正睡在大殿的一角。身边的阿牛已经不知去向，枕边放着一叠半新的衣服鞋子和几个白面馒头一碗粥，大殿除了自己空无一人。三下五除二吃完馒头喝完粥，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身上轻松多了，不远处的火塘已经熄灭，杨辉南换了衣服穿好鞋子出了殿门。
大殿外几个老少正在埋锅造饭，没人搭理他。杨辉南主动上去帮着这些人劈柴烧水，熬粥烙饼蒸馒头窝窝头。干了一天活不见阿牛回来，吃饭的时候听这些人说，他们的人正在围攻县城。第二天，阿牛还是没有回来。第三天午时，这些人接到命令，说县城打下来了，要他们收拾家什伙计全部进城。杨辉南身体恢复了一大半，正迟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的时候，阿牛背着一把鬼头大砍刀从门外奔了进来，边找杨辉南边大声喊道：“杨大哥，杨大哥，快跟我走，大头领要见你。”“什么？大头领要见我？我一个小老百姓，为什么他要见我？”杨辉南在大殿里收拾着铺盖，惊异地问道。
“杨大哥，大头领听了我跟他说了你呢事，他点头了，他答应我们俩个一起回家。”阿牛满脸兴奋。“回家？回圭山？”“是呢，杨大哥，我们俩一起回圭山，回到圭山带着圭山人，干他狗日呢。”阿牛兴奋得满脸通红。杨辉南更加惊愕：“你？我？”话没说完，就被阿牛拽着拉出寺庙，骑上阿牛为他准备好的马，跟着阿牛朝县城方向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