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杨辉南摇醒的后生叫阿笃,撒尼人,二十三岁,长得是虎背熊腰,魁梧强壮,在圭山摔角很少遇到对手,一年赚下的红腰带几年都用不完。杨辉南拉着阿笃来到屋外僻静处,借着月光,低声把今天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笃。当然,自己受辱的事,切记是不能说的。
每次采买,戚老爷都会雇请几辆牛、马车拉山货进城,把山货卖了,再购进需要的货物拉回圭山。拉货的车多则十七、八辆,少则也有五、六辆。赶车的车把式一般都是圭山的青壮年人。这次进城采买,因为是年中只需要一些日用品,所以只雇有五辆牛车十来个人。戚老爷怕这些撒尼人在城里被人找茬惹是非,一般不准许他们私自出牛店客栈,只能在客栈里休息睡觉,饲弄牲口。等戚老爷买卖谈妥后,他们再一起出动搬运货物,把货物安全地拉回圭山。
阿笃听杨辉南说完后,暴跳如雷,气得拳头捏得“格格”直响,一只手拽着杨辉南就往门外走:“他们在哪里?走,领我克,干死这班狗日呢。”杨辉南拉住阿笃:“阿笃哥,现在不行,要收拾他们只能等天亮以后。”“天亮?天亮咋个收拾?戚大爹都不给我们出门。”杨辉南凑近阿笃的耳朵,阿笃听了连连点头。说完,俩人悄悄地回到屋里各自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笃来到戚老爷房间,戚老爷还没下床,阿笃对戚老爷可怜巴巴地说:“戚大爹,我想出克一趟。我三姑奶奶病了,听说在紫玉山土主寺养病,我想克看看她。”戚老爷坐起身来,略思了一下:记忆中好像阿笃的三姑奶奶是嫁在城里紫玉山一带,土主寺在紫玉山,既然老人病了,进一趟城也不容易,他们作为年轻人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你一个人克?”戚老爷问。阿笃答道:“我想喊着阿日、阿木两个一起克,”戚老爷用拳头轻轻捶了几下脑门,捂着嘴闷咳了几声,这时正好杨辉南端着水进来。戚老爷从怀里掏出钱袋,说道:“好吧,你们可以克,就是不要给我惹祸了,早克早回。下午就要回克不要耽误了行程。小南,这里有五十文你拿着街上买点点心,跟阿笃他们克一趟紫玉山,代我看看阿笃他三姑奶奶。还有,你要看好他们几个,在街上不要神头二五呢给我惹出什么事情来。小心一点,回来早点。”“是了,干爹!”杨辉南接过戚老爷递来的钱,心里乐开了花。
阿笃叫上阿日、阿木,四个人出了客栈,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吃吃,剩下的钱杨辉南买了一摞肉饼背着,就朝紫玉山去了。
下了紫玉山来到一僻静处,看看两旁没人,阿笃把阿日、阿木叫过来,跟他俩把昨晚杨辉南说的大致复述了一遍。两人比阿笃小两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听了揎拳捋袖地叫道:“笃哥,你说咋个办,这些狗日呢一个都不能放过,找着他们干死。”阿笃说:“我挨戚大爹找借口带着你们俩个出来,就是要准备收拾他们,阿南他有主意。”话刚落,阿日就朝杨辉南喊道:“阿南,过来,过来!”
杨辉南站在几步远正看着紫玉山方向,听到喊声,几步来到他们跟前。阿笃问:“阿南,你说说要咋个整?”杨辉南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向三人示意蹲下,低声把自己想了一夜的办法说了出来。
杨辉南说完后,阿笃说道:“就听阿南呢。等哈看人动手,人多么大家一起上,个把两个我们三个上就行了。阿南,你就在旁边望风,那些狗日呢见过你,他们认出你以后就麻烦了。”杨辉南点点头后说道:“阿笃哥,这个地方不行,离城太近了,我们再走远点,被其他人看见了很麻烦。等哈把脸抹一下,不要被人记住嘴脸。”
几个人顺着大道又走了几里路,阿日在路上拾到一棵沉甸甸的被人砍倒手腕粗的栗树杆,修了一下枝枝节节足有一人高,舞了几下刚好趁手。阿木捡了两块坚石,边走边互相敲打、掂量。撒尼人从小就在山里放马牧羊,为防羊群乱跑,个个练就一身飞石技艺,十丈之内百发百中。阿笃很自信,双手空空一直甩着手走在前面。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杨辉南进村找了些烧透的木炭,趁人不注意,又顺了一件像破布一样的烂衣裳。
终于来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边是高埂,右边是杂草丛生、沟沟凹凹的弯窄偏僻处。杨辉南把破布撕成四块,用木炭先把他们的脸抹黑,再用破布包住他们三个人的头型嘴脸。撒尼人的头型跟汉人有明显的区别,路南人只要瞟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山里来的撒尼人、阿细人还是外地来的夷人。施老四板桥混了那么多年,不会认不得。剩下一块小的破布,杨辉南自己留着。装扮好后,三人躲在草丛后路边低洼干沟里各自藏好。杨辉南来到高埂前面的一个小山丘上,躲在刺棵后面直盯着远方从城里过来的人。
这时候的杨辉南虽然比同龄人胆子大,脑子灵活又有鬼主意,怎奈岁数还小,从来就没有参与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心里既兴奋紧张又惶恐不安,胸口怦怦直跳。一时间,脑子里竟冒出很多的念头:但愿施老四这个狗日呢赶紧出现,今天不打断他一条腿,老子一辈子都歇不下克;但愿施老四这狗日呢像豆腐渣一样,自己几拳几脚就打得他爬不起来,再朝他脸上吐一脸呢口水,冲一泡尿;但愿施老四……
可是……可是……万一他今天不回板桥呢?不是就错过了?错过了今天,哪天才能报仇?这个狗日呢。今天自己放过他,他肯定还要继续祸害人。这边才有四个人,如果施老四他们来了四个、五个,六个,咋个整?不要打鹰不着,还被鹰啄了眼,那就惨了,那该怎么办?放过他?这个狗日呢。
他想象着施老四向狗一样爬到自己面前,向自己下跪求饶,痛哭流涕舔着自己的双脚任凭自己打骂羞辱;想象着哥几个像戏台上的大英雄,打得施老四像条死狗哼哼直叫唤,一辈子爬不起床来;想象着回到圭山,大家知道施老四是咱们几个干的,那些表情……哈哈……那咱们就是真正的大英雄了;想象着……不行!不行!那干爹知道了该咋个整?他板桥施家知道是我们干呢怎么办?官家知道了,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边想边眺望着大路,边眺望着大路,边乱七八糟地想着。六月的路南赤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头上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大汗直流,浑身发痒。杨辉南从一开始的兴奋紧张,慢慢地就被烈日折磨得焦躁不安,躺下爬起来,爬起来又躺下,折几根树枝编成帽子戴在头上也无济于事。看看已临近午时,肚子咕咕直叫,杨辉南把肉饼拿出来过去分给他们三人。阿日阿木像没事一样在路边沟里呼呼大睡,阿笃也敞开胸怀,用杂草枝叶盖着身子在闭着眼休息。
阿笃吃着肉饼问杨辉南:“阿南你给有听错?那狗日呢会不会来?万一他今天不回板桥,咋个整?”杨辉南心里也没底,只能说道:“阿笃哥,我们在多等一哈,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如果他今天不回板桥,说明这狗日呢命大,以后我们再找机会干他。我在前面盯着,你们再好好休息,等这狗日呢来了,我过来喊你们。”
吃完肉饼,阿笃交代了阿日阿木俩人几句,杨辉南返回小山丘上集中精力看着大路上的来人。
从早晨到现在,也稀稀疏疏路过了几群人,多数是到城里乡下的小商小贩,他们三三两两,步履匆匆或挑或背地在赶路。也有几个大妈大婶大嫂子从城里方向过来,挎着竹篮包袱背着背篓,边赶路边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像是要回娘家的样子。周边村子里的农人五更天就出门到地里干活,因太阳炙烈不到午时就收工回家不再出门。太阳慢慢地在偏西,还没见施老四从城里过来。他是不是改时间了?还是天气太热他不想太早回板桥?要不就是他一大早就回了板桥,让哥几个白等了一大中午?杨辉南通身流汗心里越发焦躁急得是火烧火燎。周围空旷无垠,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候,远处慢慢过来两个骑马的人。杨辉南死死地盯着看。看着、看着心里一阵狂喜,是呢,是施老四!这个狗日呢就是烧成灰老子都认得。施老四骑在马上,手里拉着缰绳,闭着眼睛任由马自由地走着,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瘦弱的跟班,背上背着一个包袱,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确定是施老四,杨辉南悄悄地过去把阿笃他们三人叫醒,再次观望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阿笃他们三人活动了一下手脚,像猴一样快速地分开在路边高埂上藏了起来。杨辉南躲在路沟草丛里掏出木炭把脸抹黑,又拿布包住脸面,竖着耳朵,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地望着弯道口,静悄悄地等待着施老四过来。
单调刺耳的马铃铛声由远而近传来,眼看着施老四转过弯就要来到身边。杨辉南手心冒汗,心口狂跳。突然,就听一声大吼,见阿日从高埂上像苍鹰一样高高跃起,双手里的木杆举得老高,恶狠狠地向施老四砸去。
喊叫声中施老四一惊,身子向前一俯,木杆擦着施老四后脊背打在马背上,马惊叫着前蹄扬起朝前猛一窜,施老四重心不稳整个人重重地跌下了马背。阿笃也从高埂上一纵跳下来,几步奔到施老四面前抬脚就向施老四踢去。施老四不亏是街头打架出身,似练过一些拳脚,对这从天而降的偷袭虽有几分慌乱,落地后马上就稳住了心神。看阿笃朝自己踢来,一个鲤鱼打挺站稳后侧身躲开阿笃踢来的一脚,开口大声喊道:“好汉,好汉等等!等等!我施老四跟你们有什么仇恨,说个理由。如果好汉只要钱财,我……”话没说完,阿日的木杆又向施老四抡了过来。
施老四低头躲开带着呼啸声的木杆,上前飞起一脚,正踢在阿日腰上,阿日被这一踢连人带木杆滚到路边沟里。施老四后面的跟班看到这一幕楞住了,反应过来后调转马头就要往回跑,一块石头飞来砸在他后背上,只见他身子恍了一恍,忍痛还要打马逃走,又一块石头飞来不偏不斜砸在头上,身子一歪就掉下了马背。
阿笃和阿日两人出手都没有伤到施老四,杨辉南在路边草丛里看得是一清二楚,急得不知所措,帮还是不帮不知如何是好。正左右为难时,看阿日被踢到沟里,赶忙过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阿笃一脚没踢中,趁施老四踢阿日的刹那,猛扑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施老四。施老四奋力挣扎,阿木从高埂上跳下扑过来挥拳朝施老四打去。施老四提起脚朝阿木的肚子又是一蹬腿,阿木哼了一声跌到了丈多远。阿笃看阿木又被蹬开,怒火直冲,脸爆青筋,双臂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抱住施老四的腰,用尽全力,欲要抱起施老四把他摔倒在地上。
施老四见阿木被蹬开没了威胁,双腿蹬地,身子用劲朝下蹲稳固住身体,双手抠拉着阿笃抱着他腰的双手臂,试图把阿笃的手臂解开。就听见一声巨喊:“让开!”阿笃还没反应过来,木杆从后面带着风声越过阿笃的头顶“当”一声闷响,施老四瞬间全身无力,软绵绵地瘫在阿笃怀里,一股鲜血从左脑冒了出来。阿笃松开手臂放开施老四,施老四整个身子像死蛇一样滑倒在地上。
这一杆是杨辉南打的,他看看阿日没怎么受伤,拾起地上的木杆发疯似地奔了过来,出声提醒阿笃,甩开双臂,朝着施老四的头就是致命的一杆。
这惊心动魄的打斗结束了。阿日从沟里爬起来用力踢了施老四几脚,软绵绵的没有动静,阿木也过去踢了施老四跟班几脚,也没有任何动静。阿笃惊魂未定,喘了几口气后伸手在俩人鼻子下试了试:“活不成了。”三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了主意。杨辉南上前摸了摸施老四的怀里什么都没有,站起来说道:“管他死活呢,都丢沟里克。”
杨辉南和阿笃一个拉着施老四的肩膀,一个抬着脚,用力把施老四丢在沟里。杨辉南瞥眼看到施老四的左耳头上一大块头皮被打开,血流如注淌得身上地下到处都是。阿日和阿木也抬起跟班刚要丢,杨辉南朝两人喊:“等哈!”两人把人放下,杨辉南解下跟班身上的包袱,一脚把人踢到了沟里。
四人绕道回城,路上都罕言寡语,低头赶路,对刚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来到一河边,见河水碧澄清凉,索性跳入河里,把脸上手上身上的木炭污迹清洗了一遍,全身顿然轻松了许多。烈日不再灼人,山河依然明媚,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杨辉南把包袱打开,里面有十多两银子和一些衣物用品,拿出银子四人分了,把其余东西包括那些破布一股脑的包个大石头扔在河里。回到客栈还好戚老爷刚装完货,看他们都回来了,就吆喝着其他人,赶着车回了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