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上级给我们学校一个‘三八红旗手’的指标,你知道吗?”左老师端着饭碗,边吃饭边问。
“有这事?”钟馨抬起头来。
左老师含糊地说:“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钟馨停下咀嚼,抬起头:“那领导怎么没说,也没见组织我们评选呢?”
杨老师摇摇摆摆地从门前走过,听到钟馨的话便停下脚步,倚靠在门板上,意味深长地说:“这种事情都是内定的。”
“那么定谁了?”
“还能是谁?除了贾老师还有谁?”杨老师走进房间,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你们没听说吗?”
“这么快就定下了?”左老师沉思着,“不是刚刚才下达的指标吗?”
“在领导心里,贾老师早就是不二人选了。人家已经拿到证书了。”杨老师继续说,“也用不着奇怪,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这是领导的一贯作风。”
钟馨忍不住说:“太不公平了。”
“什么时候有过公平?”杨老师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如果评选的话,就不一定轮到她了。所以领导瞒着大家偷偷把贾老师的名字报上去。”
这杨老师虽然是新进教师,她也能洞悉学校内部的各种人事关系网,她被贾老师那无所不在的影响力震惊了。
左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杨老师。要知道,左老师以其温厚善良和忠于职守深得广大职工的喜爱,多看来她一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这一次,贾老师是校长直接钦定的,难怪左老师心里五味杂陈了。
杨老师又看看低头不语的钟馨:“觉得不公平吧?但又能怎么样?谁让你们不懂得做人呢?”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怎么不会做人了?”左老师开口,“难道只有阿谀奉承才叫会做人么?”
杨老师瞪着眼睛说:“怎么不是?你们有像贾老师这么会做人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真的。”钟馨声音低沉,“我承认我不会做人。”
“你们看贾老师,虽然几次三番被修理,可就凭她左右逢源的手腕,一次次地逢凶化吉逃过难关,又开始意气风发地站稳了脚跟。”杨老师意味深长地说,“现在领导多器重她呀?哼,她就仗着领导的宠爱,才那么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你我要想不被她踩下去,还真该向她学习学习哩。”
“阿谀奉承我学不来。”钟馨摇摇头,“我们干吗要学她?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现在已经不是讲奉献的年代了。”杨老师侃侃而谈,“埋头苦干又有什么用?别人不会欣赏你。”
“我不需要别人欣赏。”钟馨激动地说,“我的人生是我的,我只希望能安静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评上‘先进’有奖金呀。”
自恃在物质财富方面能够超然以对的钟馨再也无法平静,她心一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
评先进与奖励挂钩政策也就是最近才出台的。过去先进工作者只是名誉上的,久而久之,大家对评选活动就更冷淡了,每次评选都是例行公事似的敷衍了事。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唤起人们对荣誉感的重视,上级规定,凡是被评上先进工作者的员工,都能得到奖金,连续两年得到先进工作者称号的,还能调一级工资。
这一招果然见效,大家对评选活动再也不随便应付了。可这一次,领导居然瞒着大家把指标给了贾老师,难怪大家不服气。
杨老师嘲讽道:“上次校运会,看到贾老师有多积极吗?”
“她每次值班都去抓违纪的学生。”钟馨感慨道,“弄得学生一看到她就害怕,哼。”
左老师若有所思地说:“这方面她做得好,那些谈恋爱的学生一见到她都怕。”
“真惭愧,我从来没有去抓谈恋爱的学生。”钟馨的语气透出一丝嘲讽,“今后也不会去。说实话,我觉得贾老师这样做不好。咳,学生也是成年人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怎么能去抓他们。是班主任就能把学生抓起来当面训斥、写检讨书?这还不算,还罚款,这样做不伤害学生的自尊心吗?”
杨老师点头说:“嗯,有理。”
左老师不高兴地反驳:“照你的意思,学生谈恋爱我们就撒手不管吗?”
“不是不管,”钟馨平静地说,“要讲方式方法,学生谈恋爱是不妥,但学生也是人。”
“学生是人不错,可毕竟还是小孩子,正处在青春期,如果不管教,说不定有一天会出事的。你不知道我们当班主任的难处。”左老师激动地说,“每次开班会都强调不能谈恋爱,可这些人就是不听。”
“确实如此,不是什么都能用讲道理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有时确实需要强制性的措施。”杨老师附和,“如果动动嘴皮子就能行得通,那国家也就不需要法律了。”
“你这是混淆视听,犯了概念上的错误。”钟馨忍住心中的不快,“谈恋爱就是犯罪了?”
“我承认,处罚学生不对。”左老师瞥了钟馨一眼,“可那也是为了学生好,老师这么做也是为了维持学校的起码秩序。”
“靠处罚手段维持的秩序是一种假象,在假象之下藏着民众的愤怒,这种愤怒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钟馨极力反驳,“良好的秩序应该是建立在自愿并代表社会的道德之上的。”
“如果人人都如你所说,那这里早就成天堂了。”杨老师怪异地盯着钟馨。
瞬间钟馨清醒过来了,她责怪自己又没能管好嘴巴,她暗自提醒自己:言多必失。钟馨有意收敛激烈的语气,轻声问:“还罚款了?”
“那钱要上缴的,又不是中饱私囊,都充当班会费了。”眼看在辩论中没占到上风,左老师的音量明显低了下来,“班里的各种活动费用都从班会费里支出,‘羊毛出在羊身上’。”
杨老师说:“可我们做班主任的也真够难的。你说吧,学生不听,不说吧,万一学生闯了祸又是你班主任的责任。”
“这是独裁。”钟馨明显感到自己的观点太不现实,她迟疑道,“打着合理的幌子,实行的是独裁。”
“独裁也好暴力也罢,这就是现实。”左老师不高兴了,“况且不光我们学校,你到别的学校去看看,别的学校也都一样。”
“所以说,这是我们教育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钟馨挣扎着说,“如果你的孩子碰上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想?”
“这话不恰当。”左老师双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首先我的孩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我的孩子不会不听话。”
“听话就是好学生?”钟馨忽然有一种冲动,她要和左老师辩个明白,“老师既不是上帝也不能代表真理,学生对老师的话也应该加以分析研究,不能一味地听从。像现在对不听话的学生动不动就处罚,还说什么是为了学生好,难道为了纪律就可以任意妄为地处罚学生?这是什么逻辑?”
“你今天怎么啦?吃错药了?”左老师很惊讶地看着钟馨。
钟馨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问题,她只要表白不同的观点就会被视为脑子有问题,只有附和才正常。唉,这就是现状,你有什么办法?
况且左老师是学校唯一能无条件为她着想的朋友,除了易姬丽也只有左老师能够和她以朋友相称,“对不起,左老师。”
“你太累了。”善良的左老师没有责备钟馨,放缓了语气,“你的脸色不好,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钟馨很容易冲动,好像积了一肚子气的高压锅,任何微小的事情都能让她血管膨胀,经常发表一些激烈的议论,这与她过去一直平静缄默的形象反差太大了。是被学校冷落后变得愤世嫉俗么?也不尽然。按她的性格,与其被人挤压到角落、苟延残喘还不如铤而走险,这样,就是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可现实中,钟馨却不得不有所收敛,她深知,在目前这样一个机构改革、人人担心早上醒过来会接到下岗的通知的时候,为了保住饭碗,没人敢故意惹是生非。对此,钟馨百般不屑,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她渴望挣脱一切束缚,去抢占道德的制高点,以求名垂青史。对!人不能没有主见,不能像哈巴狗,更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人是有思维能力的高级动物。自古以来,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流芳百世,那些市侩小人只是来到人间匆匆走一圈而已。可是,纵然钟馨野心勃勃,没有独立生存能力,有求于每个月的工资维系生计,为了儿子,为了父母,她不得不一次次把满腔的激情压在心底,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她就好比一颗定时炸弹,嗒嗒作响,好像要爆炸,有时又像活火山,平静又随时准备喷发,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和父母,她也许会做出鲁莽的举动,也幸亏有了左老师,是左老师用她的智慧一次次拔掉钟馨的气压阀,让钟馨回归平静。要等待,等待最佳时机,用最佳的方式去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