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庄的粮食交过公粮后就不剩下多少了,加上秋季收成的粗粮,老百姓一年的口粮就都在这儿了!
老百姓除了午季刚收过麦子时吃过几次白面馍,以后几乎每天每顿都是红芋茶、玉黍黍饭、高粱荞麦粗粮窝头、红芋面饸饼子……
大人们天天吃粗粮还能受,小孩子吃长了就不愿意了,都说粗粮拉喉咙,吵着嚷着要吃白面馒头!
可粮囤里就那点麦子,还要等着过年过节,家里有个头疼脑热、年老体衰、孩子病弱的,做点细粮饭食改善一下伙食,增加点营养!
可就是粗粮饭,也不能敞开肚皮吃,也要限人限量,在原来的饭量基础上,每人都要减量,只给七八分饱的饭食!
在粮食越来越少的时候,水莲生下了她和旺禾的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新月。
小新月生下来后,水莲因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奶水很少,根本不够新月吃的!
灵秀给旺禾说过几次,要给水莲增加点营养,做点细粮饭食吃,都被旺禾挡了回去。
旺禾说庄上老人、小孩子很多,需要照顾的人也很多,留下细粮给最需要的人。水莲年轻体强,吃点粗粮没事。奶水不足也没啥,小孩不能吃太多,吃多了积食,容易生病,得饿点,好养活!
灵秀听了旺禾的话,鼻子直发酸,旺禾的话看似说得句句在理,实际上就是为了队里多节省一点细粮,怕水莲多吃一口,队里就少了一口!
队里交过公粮后,于庆宝基本就不太来食堂吃饭了。他有时一天吃一顿饭,有时一天两天也不来吃一顿饭!
他来到食堂后,就端着个烂碗,让灵秀给他盛一点汤汤水水。灵秀要给他加一点稠的,他就把灵秀盛饭的勺子向后推,把自己手里的碗向后背。灵秀明白老队长是不愿意多吃一口稠的,看着日渐苍老、消瘦的老队长,灵秀心里一阵酸楚!
于庆宝盛了汤水后,常自己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有时瞅着碗里的汤水发呆,眼里时不时滴下几滴浑浊的老泪!
旺禾端着碗,踱到于庆宝跟前。他的碗里盛了两块红芋,他拿起筷子,把其中一块大的红芋夹到于庆宝碗里,于庆宝用筷子阻挡着旺禾夹来的红芋……
旺禾往于庆宝碗里送,于庆宝向外推。两个人你来我往,那块圆滚滚的红芋在两人的推让中“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于庆宝看了一眼旺禾,连忙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芋,他用嘴吹着,用双手拍打着那块红芋上的灰土……
红芋在泥土里滚了一圈,再怎么吹,怎么拍打,粘上的泥土也拍打不干净!
他用长长的,积满污垢的,被烟火熏得黑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下红芋外面的一层薄薄的皮。他把那一层薄皮一点一点地塞进嘴里,几片掉到褂襟上的红芋皮,他也捡起来,一片一片地塞进嘴里——
他把剥好皮的红芋整块地放到旺禾的碗里,旺禾还要推让,于庆宝用筷子摁住旺禾碗里的那块红芋!
旺禾夹起红芋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他强忍着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和着嘴里的红芋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吃七八分饱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快到年底的时候,囤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灵秀紧张地问旺禾怎么办?离麦子收成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的口粮怎么解决?
旺禾一筹莫展,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弄到粮食了。能撒出去的人都撒出去了,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可出去的人多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一粒粮食也没有借到!
别的大队、公社、县、市也都一样,上报的粮食产量都远远超过地里的实际产量,按照上交公粮的比例,基本都上交了,各地留给自己的粮食都寥寥无几,都在愁着怎么度过漫长的春荒!
于庆宝已经很少去食堂吃饭,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走不动路了!
他老婆张玉英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顺带着给他端来一碗汤汤水水。他有时一天两天的才喝点汤水,他的生命在饥饿中慢慢地消耗着!
新年转眼就到了,小孩子们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在他们印象里,新年一到,家家户户都得做好吃的,大食堂也不例外。他们盼望着今年的新年也会像往年一样,杀猪宰羊、炸丸子、包饺子、吃大肉包子……
孩子们太长时间没吃过好吃的了,甚至连汤汤水水的粗粮饱饭都没吃过,他们太想吃一顿好的解解馋了。大人对于美食的渴望都无法控制,何况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为了过年时候能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饱饭、好饭,旺禾来找于庆宝,想问问于庆宝有什么想法?
于庆宝入了冬不太去食堂吃饭后,队里的事情就不太过问了,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旺禾。他说他相信旺禾,相信他是一心为老百姓着想,为老百姓办事的,相信他能带着大家伙一起往好处奔!
旺禾来到于庆宝家,张玉英正低着头,眯缝着眼,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晒太阳。她像一只死猫一样,不到跟前,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半天都不动弹!
于庆宝不吃饭时,她也不去食堂吃饭,她说她要替于庆宝给队里造的孽还账,她要替于庆宝赎罪,她不能多吃,她要省下口粮给其他需要的人吃!
她本来就瘦,由于长时间吃不饱饭,本来就没有什么肉的身子快瘦成一根干柴了!
她脸色蜡黄,脸上的皮挂在骨头上,像一块破抹布,皱皱巴巴,干干瘪瘪!
旺禾走过来,向她打着招呼:“婶子——”
她没有回声,眼睛还在眯缝着,像没有听到!
旺禾又招呼了几声,她才缓慢地抬了抬眼睛,看到是旺禾,她的眼睛睁开了些。她想起身,但努了几下劲,都没有挪动身体!
旺禾急忙几步跨上前,扶住几乎要倒下去的张玉英:“婶子,别起来,您坐!”
张玉英眯着几乎抬不起来的眼皮,低声问:“找你叔有事?”
旺禾点了点头。
张玉英抬起瘦骨嶙峋的像鸡爪子的手,向昏暗的屋里指了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旺禾向屋里望去。因屋外明亮,屋里光线黑暗,反衬得他更看不清屋里的情形!
他只看到木床上一小团黑乎乎的影子,像要蠕动,但又没能动弹得了!
旺禾知道那是老队长于庆宝,他听到旺禾来了,想起身给旺禾打招呼,可他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也没能抬起身体,最后重重地沉到床上……
旺禾几步跨到屋里,他上前扶住于庆宝还想往上抬的身体:“叔,您老白(别)动!您躺好,有啥话?就躺着说,俺听着呢!”
于庆宝张了几次嘴,想说话,又说不出,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青筋根根突起的手臂,鹰爪子一样的手在胸前抓了几下,像堕入深井中的溺水者,想抓住水中的一缕浮萍一样,可终究什么也没抓住,那只“鹰爪子”在半空中沉沉地向下垂去……
旺禾一把抓住于庆宝往下沉的手臂:“叔,您白(别)动,俺在这呢!”
于庆宝再次张了张嘴,从满是折皱、干瘪、蹋陷的嘴里吐出一串字:“以后咱队里就靠你了,你要带着大家伙往好里奔,往有吃有喝里奔!”
旺禾使劲点着头:“叔,您放心吧!俺就是拼死,也要带着老少爷们好好往前奔,往好日子奔!”
“叔相信你,你能带着大家伙往好里奔!不像叔,叔不是人,叔有罪啊!”
“叔,您说啥呢?咱庄老少爷们都知道您老一心一意为咱队里好!”
“叔对不起咱庄的老少爷们啊!叔该死啊!叔不该不听你的!叔不该多报粮食,把粮食都交了公粮,弄得咱庄老百姓没有饭吃!”
“叔,不怪您,人家上级让报的,您老不也是没办法嘛!”
“俺要知道是这样,当初打死俺,俺也不上报那么多!俺咋着也得给咱庄的老百姓多留点粮食!哎,兆歪(现在)说啥都晚了!到哪弄粮食去?一个庄那么多人,来年收成还早着呢,一百多口子吃啥、喝啥,可咋活啊?!”
“叔,您安心在家歇着。队里的事有俺呢,俺想办法弄吃的,不让老百姓饿着!”
于庆宝浑浊的老泪又从眼眶里流了下来:“难为你了!一二百口子人吃饭,可不是小事!你要好好张罗,要让咱庄老百姓都有饭吃,都不挨饿啊!”
“嗯,俺记下了,您老放心吧!”旺禾重重地握着于庆宝的手,像是在许诺,又像是在宣誓,隆重得空气都有些窒息了!
旺禾起身向外走时,于庆宝又在身后伸出鹰爪子一样的手,抓着旺禾:“想法子,让老少爷们都吃上饭,都不挨饿啊!俺对不起庄上的老百姓,俺有罪啊!”
旺禾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门口的张玉英看旺禾从屋里走出来,想起身送旺禾。她摇晃了几下,终究没能站起来!
新年到了,灵秀来问旺禾过年的饭怎么准备?
旺禾紧锁着眉头,两眼茫然地望着远方,像在对灵秀说,又像在对自己说:“看还有多少麦子?蒸点白面馒头,让老人、孩子过个年吧!”
灵秀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哎”,转身向灶堂走去……
过年的时候,老人和孩子每人分到一个像鸽子蛋那么大的白面馒头!
孩子们拿到白面馒头,有的一口塞到肚里,噎得脖子伸得老长,像个打鸣的公鸡;有的舍不得马上吃,放在鼻子底下闻来闻去,像狗子嗅食一般;那些老早把馒头吞进肚子里的孩子,看着那些孩子在鼻子底下嗅着的馒头,两眼放光,口水直流!
给于庆宝的一个白面馒头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
张玉英说:于庆宝说死也不愿意吃那个白面馒头,他说他没有脸吃,他要把白面馒头留给老人、小孩吃!
春节过后,就再也没有白面馒头吃了!就是粗粮,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有的时候一天吃一顿,有的时候两天吃一顿!
食堂里没有饭吃的时候,各家各户就自己找吃的——
春天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各种野菜也都郁郁葱葱地冒出来:斤斤菜、羊蹄子棵、面条菜、野葱、野蒜、荠菜、榆钱、蒲公英、刺刺牙、野薄荷、扫帚苗子、灰灰菜、马灵菜(马齿苋)、香棒芽、杨槐花、葛树花、杵卜揪……从春到夏,大平原上的野菜、野花、野果一波一波地生长,给大平原上的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吃食!
大平原上每天都能看到大人、小孩拿着小铲子,提着菜篮子,挎着粪箕子在田野里挖野菜的身影。他们挖了野菜,有的交到队里食堂——
灵秀让李金兰把野菜摘洗干净,放在锅里,加上水,烧开后,抓一把粗粮面,搅拌成稀糊糊,倒入大锅里,一锅清汤寡水的野菜汤就成了一顿饭!
也有的人家把挖的野菜拿回自己家,在家里饱餐一顿野菜汤饭!
当人人都去挖野菜、采野果充饥时,野菜、野果就肉眼可见地一天天稀少起来!毕竟野地里生长出来的野菜、野果就那么多,大人、小孩天天都去挖,满天繁星也有挖完的时候,何况星星点点生长的野花、野菜、野果?
没有野花、野菜、野果吃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打起了那些生长果子、叶子的树的主意,它们的叶子、果子、花能吃,它们的皮也应该能吃!
他们有的趁人看不见时,拿个大刀,把那些榆钱树、香椿树的树皮割掉,拿回家煮了吃!
那些被割了皮的树像一个个被扒了皮的人一样,露出白花花的树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没了树皮的树,断了水分、养料的供应,很快就会枯萎、发黄,最后像久病无医的病人一样,慢慢死去!
那些扒树皮的人也知道被扒了皮的树会很快死去,但在肚皮都吃不饱的时候,人们就不会顾及太多,只要能填饱肚皮,别的什么都是不重要的了!
饥饿已经让饿急了的人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同情心、怜悯心、爱心!很多人在涉及自己人身生命安全、自身利益的时候,心底的私欲就会暴露出来。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就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做了!
那些种类繁多的野菜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绿色、环保、诱人!人们吃多了大鱼大肉时,都喜欢弄点野菜吃:荠菜丸子、野菜汤、红芋叶子馍,现在都成了好东西!
可在没有粮食吃的年代,人们吃野菜的感觉并不好!
野菜、树皮开始吃的时候感觉还不错,时间长了就口感粗砺、口味寡淡!特别是用树皮、野菜做的“五香面”,更是难以下咽!
所谓的“五香面”就是用树皮、草根、野菜在一起磨成面,团成团,蒸熟了吃,或者直接在锅里煮成糊糊……
这种“五香面”说起来叫面,看起来也像面,但实际上和真正的面不能比!不要说和白面不能比,就是和粗粮面也不能比!
这种面口感粗糙,味道苦涩,吃多了还会饱腹、胀肚!
张三娃五岁的三小子就是吃多了“五香面”,拉不掉屎,撑破了肚皮,腹胀死了!
一个春天,野菜挖完了,树皮扒完了,地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吃的了!河边沟畔的野毛草也成了饥饿的人的吃食,人们掘地三尺,把野毛草白白胖胖、甜甜丝丝的根挖出来充饥!
离麦子收成还有一段时间,一个春天,滴雨未下,麦子长得像病殃殃的小孩子一样,顶着干枯的几根毛,无精无神地在黑土地上晃荡——
四五月里,正是麦子抽穗拔节的时节,可那些缺少水分滋养的枯黄的禾苗,稀薄得几乎遮不住干燥的、结成疙瘩的土地!
人们祈求着上天下场透雨,让干涸的土地有点雨水的滋养,让快要枯死的禾苗吮吸点乳汁。让麦子拔拔节,灌点桨,让饥饿得眼睛发绿的人们有点吃食!
村口的老椿树是一棵神树,树干粗壮,树冠巨大,枝叶繁茂。庄上谁家孩子哭夜、掉了魂,谁家老人生了病,都会拿着吃食、供品到老椿树下拜一拜……
家里光景好的,就多拿一些瓜果、粮米、疏菜,再好点的还有拿鱼啊肉啊的,猪头也有拿的!
一个天还没亮的早晨,孙来俊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走走停停。他三步一停,两步一喘,挪几步就停下来歇歇,喘几口气,再接着向前挪。他挪到老椿树下,把小布包端端正正地放到地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抚平小布包——
小布包里是他老婆挖的野菜、毛草根磨成的“五香面”,他自己没舍得吃,都装在了小布包里,拿来祭拜老椿树了!
他缓慢地弯下腰,想跪下来,两条腿却没有肌肉力量的支撑。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老椿树下!
他慢慢爬起,缓缓竖直了上身,双膝直挺挺地跪在老椿树前……
他撅着屁股,头对着地,重重地磕了三下。双手合十,对着老椿树拜了又拜,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椿树老神快显灵!东海龙王来巡察,天公雷神撞天钟。雨神仙子蹁蹁至,快到于家庄解旱情!解旱情来,驱旱情,金晃晃的粮食堆满瓮!全村老少齐跪拜,鸡鸭鱼肉给你送!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老神升天庭!”
孙来俊说得真诚,拜得真切,因饥饿浮肿的脸上挂满泪水——
在孙来俊祈祷没有多久,老天真的下了一场透雨!
干裂的黑土地经过雨水的浇灌,迅速复苏。像睡久了的巨人,张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弓起脊背,使劲向上生长!
黑土地上的禾苗也像刚刚睡醒的病孩子,抬起病怏怏的头,肆意吮吸着大地的乳汁,尽力向高空伸展,似乎要把憋屈了一冬一春的劲都使出来!
小麦在吸饱了雨水后,快速生长、拔节!
绿油油的麦苗很快鼓起了穗包,像少女快速发育的乳房,一夜之间拔节、抽穗!
豌豆秧吸饱了水分,也像小鸟一样向上飞长。豌豆苗顶着花脑袋,像七彩的花蝴蝶,在微风中飞舞。绿色的叶片像一片片翠玉,随着微风飘来荡去。翠绿的叶片吸饱了水,清脆欲滴,还带着丝丝甜味!
虎子带着新梅在地里挖野菜,新梅看着翠玉般的豌豆叶,蝶一样飞舞着的豌豆花出神!
她慢慢靠近豌豆苗,伸出小手抚摸着豌豆叶、豌豆花,不知不觉地,她摘下一片豌豆叶,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豌豆叶凉冰冰、甜丝丝的味道,把她长久以来麻木了的味蕾唤醒了。她觉得她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一下匍匐在地,小手抓起一缕青青绿绿的豌豆苗塞进嘴里。她像小羊或者小兔一样贪婪地大口咀嚼着、吞咽着豌豆苗,豌豆苗绿色的汁液顺着她的嘴角向下流淌着!
她虽然在急促地撸着豌豆叶片,但她还是很小心地避开豌豆花——
她知道豌豆花是结豌豆的,她只能摘那些圆圆的、翠玉般的小叶片吃。她不能摘豌豆花,虽然豌豆花的味道可能比豌豆叶的要好,她也不能摘豌豆花吃,她还想让那些豌豆花结豌豆呢!
在旁边地里挖野菜的虎子看趴在地上,很长时间不吭声的新梅,有些疑惑,一边跑过来一边喊着:“新梅,你干啥呢?快过来挖野菜啊!”
新梅往嘴里塞了一把豌豆苗,一边嚼着,一边回答:“哥,俺在这呢。这有好吃的,俺给你摘点吃!”
她又伸出小手,捋了一把豌豆叶……
虎子跑过来,她把豌豆叶递给虎子:“哥,你尝尝,特别好吃!甜甜的、凉凉的,像冰糖!”
虎子接过新梅递过来的豌豆叶,看了看说:“新梅,这不能吃!它还得长小豌豆呢,你吃了,就不能长豌豆了!”
“我没摘花,我就摘一点小叶子,花还长得好好呢,还能结豌豆呢!”
“那也不能吃!这是公家的豌豆,咱不能偷着吃了!”
“哥,俺饿嘛!俺就吃一点,不会把豌豆吃死的!”
“那你吃一点就管(行)了,不能吃太多!要是人都来吃了,那不就把豌豆吃死了?!”
“嗯,俺就吃这一回,俺以后不吃了!等豌豆结了果子,在队里分了,俺再吃!”
“对,咱就不能随便吃队里的、公家的东西!”
“哥,这一点豌豆叶都摘下来了,你就尝尝吧,可好吃了!”
“俺不尝,俺长大了,得懂道理,俺不能吃公家的东西!”
虎子看着新梅手里的豌豆叶,嘴里的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他吸溜几下,又把口水咽了回去!
“哥哥,你就尝尝嘛!这不算是公家的了,这是俺摘的,是俺省给你吃的!”
虎子又看了看那一小把绿色的叶片,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咬了咬嘴唇,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好吧,那俺就尝尝!”
他从新梅手里接过豌豆叶,一片一片地送进嘴里。他嚼着那些翠绿的叶片,甜甜的、幸福的表情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
新梅和虎子回到家里,已过晌午,食堂没有饭食,家里也没有吃的!
水莲坐在床上,撩开褂襟,露出干瘪的奶子喂着新月——
奶子里已经吸吮不出一滴乳汁,新月急得“哇哇”乱哭!
英子在灶间坐着,她想做点吃食给水莲,毕竟喂着吃奶的孩子,没有一点饭食,没有奶水,怎么养活孩子?可是她实在找不到一粒粮食,只能烧点白水,端给水莲喝。
她刚把水端给水莲,虎子和新梅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篮子里没有几棵野菜,可他们蹦跳的样子,像是挖到了宝贝,浑身充满了力量!
小孩子就是好养活,只要有点营养,他们浑身就像打了气的皮球一样有劲!
虎子和新梅刚吃了豌豆叶,补充了营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英子看着蹦蹦跳跳的虎子,疑惑地问:“你俩干啥去了?”
虎子答:“挖野菜去了啊!”
英子问:“挖的野菜呢?”
虎子说:“野菜都被人挖完了,没有了!”
英子看着虎子嘴角残留的豌豆叶汁说:“你嘴上弄的啥?”
她又看了看新梅,新梅的嘴角流出来更多绿色的豌豆汁液。
她正要再盘问,旺禾从门外走进来,看到新梅嘴角的豌豆汁液,他立刻明白了:两个孩子是偷偷摘队里的豌豆叶吃了!
他一把抓过新梅,厉声喝问道:“新梅,虎子,你俩干啥去了,你俩吃的啥?”
旺禾严厉的表情,让两个孩子有些害怕!
虎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新梅“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俺和俺哥去——去——去摘豌豆叶吃了。”
旺禾听完,举起手来,就要朝新梅头上打去。手举到半空,停住了,他实在不忍心打两个孩子,他们实在是饿急了才去摘豌豆叶的啊,旺禾的眼睛模糊了!
英子抓过虎子,在他屁股上就是两巴掌!
虎子的脸涨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憋着不掉下来!
八九岁的男孩子,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心,不能随便哭!就是想哭也要憋着,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哭!
新梅看着哥哥被打,早就憋不住了,他跑过来,一下扑在虎子身上:“姑姑,你不要打哥哥,哥哥没偷队里的豌豆。是俺要吃的,是俺偷着吃的,俺就尝了一下!”
新梅的话让虎子再也憋不住了,他抱住新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旺禾拉开英子说:“好了,姐,白(别)再打孩子了!孩子们也是饿急了,才去摘豌豆叶吃的。哎!都怨俺,是俺没本事,没能让队里有粮食,没能让孩子们有口饱饭吃!”
旺禾懊丧地垂下了头,心里满是愧疚!
“这也不能怪你,人家旁的地方都是这样的,都没有饭吃,咋能就是你自己的事呢?”英子劝慰着旺禾。
旺禾又对虎子和新梅说:“不打你们不等于说你俩做得就是对的!你俩摘队里的豌豆叶吃,就是不对,公家的东西咱不能沾!”
虎子帮新梅抹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新梅抽抽噎噎地说:“嗯,俺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偷公家的东西吃了!”
英子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两只小猫一样,绵软、轻柔!
新麦子收割了,由于一个冬季、春天都没有下过透雨,麦子收成并不好!病怏怏小黄毛上顶着的小麦穗,短小干瘪,一棵麦子打不了几粒粮食。一亩地能收一百、二百斤小麦,就是好的了!有的一亩地只能收几十斤,连撒下的麦种也收不回来!
大队书记秦胜利又来崔交公粮,旺禾瞪着眼睛说:“还交公粮?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哪还有粮食交?!”
秦胜利一脸的无可奈何:“你白(别)给俺急啊!你给俺急也没用!俺也知道大家都没有粮食,可这是上级布置的任务,上级让交的啊!”
“上级让交俺也没有!”
“不交,那不是和上级对着干嘛?”
“对着干也没办法,俺也变不出来粮食!”
“你不交公粮不是和国家过不去嘛?!人家外国逼着咱国家还债,咱都不交公粮,国家指啥还债?!咱不还人家的债,人家就要打咱们!咱们少吃点,把人家的债还上了,人家不打咱们了,咱就太平了,就能过安生日子了!”秦胜利说得头头是道。
旺禾听得一脸的愁云:“那照这样说,还就得交?”
“得交啊!这可是大事,是关乎国家的大事!”
“俺没有那么多粮食,俺也不能都交完,俺这还有一二百口子人要吃饭呢!”
“都一样,都要吃饭啊!”
旺禾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压力,还是把收获的麦子上交了一大部分!
交过公粮后,队里的麦子已所剩无几!
旺禾又让灵秀做了一顿白面馒头、白面面条,让全队的老人、孩子吃了个饱!
吃过这一顿白面饱饭以后,更漫长的粗粮、野菜、饥饿时间,还在等着平原上的人们!
水莲生产后身体虚弱,不能出门,旺禾要操持队里的事,英子也要去干队里的活。挖野菜、拾野果的重任就落在了虎子和新梅两个孩子身上!
虎子和新梅从偷吃队里的豌豆叶被打后,再也不敢偷吃队里的任何东西!挖野菜,拾野果,捡收获时掉落地里的粮食是他们天天都要做的!
两个孩子挎着篮子、粪箕子,到处去挖野菜,拾野果,捡粮食……
近处的野菜、野果挖完、捡拾完了,他们就跑很远的路,去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挖,去捡拾。
空旷的平原上,沟河边,灌木丛里,杂草间都有他们小小的身影。累了就趴在地上睡会,渴了就喝点沟河里的水。饿了,就抓点挖的野菜、捡的野果充饥——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地里的庄稼都收获归仓!
饿怕了的农人们把地里的粮食收获得干干净净,很少有粮食遗落在地里,虎子和新梅有时一天也捡不到几粒粮食!
但是他俩还是不停歇地在地里扒拉,总希望能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从天上飘下来个神仙,“呼啦啦”撒下一片粮食……
收获过的大平原一片死寂,黑色的土地像倒扣着的锅底,让人感到沉闷、压抑!
两个小小的黑影,在无边的黑土地上蠕动,他们举起粪扒,在地里深耕、细翻,翻捡着可能遗落的红芋——
虎子的粪扒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他已经挖了一天了,又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已经累得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的身后是一垄弯弯曲曲,像猪拱过的地垄。从那弯曲的地垄里,他挖了一些细若小拇手指的红芋梗子。就是这样的红芋梗子,也不是多见!
他每挖到一根,就高高举起,欣喜地拿给新梅看。每当这时,新梅都会跳起小脚,拍着小手欢呼:“哥哥好棒!哥哥好棒!又挖到一根红芋梗了,咱回家又有吃的了!”
饿急了时,他们俩也把挖的红芋梗揪一小段,放在嘴里嚼。吃着甜甜的红芋梗,相互看着傻笑!
水莲的奶水已经彻底没有了,新月又吃不进去野菜、“五香面”。长时间营养缺乏,让她长得像个生病的小赖猫一样,瘦小、病弱。哭声也像小病猫一样微弱,眼看着生命就要耗尽!
她耷拉着脑袋,眯缝着眼,嘴里发出细若游丝的“喵叫”……
她就这样“喵叫”了两天,第三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哼叽”了,头歪在一旁,沉沉地睡去,最后竟连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旺禾把手放在新月的鼻子上,试探着她的气息——
他粗笨的大手放在新月冰凉的小脸上,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他摩挲着新月冰凉的小脸,两行冰冷的泪水从脸上流下!
他转头对立在身旁的英子说:“姐,这孩子不行了,把孩子抱走吧!”
英子用手指在新月鼻子上试了试,她的眼泪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嘴里“喃喃”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还那么小,就吃尽了人间的苦,受尽了人间的罪!”
英子拿了块破布,把新月包裹起来。她抱起新月,跟随着旺禾一起向门外走去……
水莲看着远去的新月,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一滴泪水。她因饥饿浮肿的身体,已经不能站立起来!
她眼盯着远去的小新月,心像被扯裂一般,但她又发不出任何悲鸣的声音。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让她悲伤,她只有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直直地向门外看,仿佛一根皮筋拉扯着她,让她的眼睛追随着那个远去的、小小的女孩——
夜黑得像口锅罩在大地上,风“呜呜”地刮,猫头鹰“咕咕”叫着,大地一片死寂,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旺禾和英子深一脚浅一脚向野地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