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灾害,天灾与人祸并行,中国经济遭到严重重创!
“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粮食产量严重下滑。1960年,中国大陆的粮食产量较1957年降低了四分之一。全国大部分地区陷入饥荒之中,官方公布非自然死亡人数2158万人,主要死因几乎都是饿死。一部分学者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
1962年1月,中央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提出总结经验教训的问题,中央领导在会上作了批评与自我批评,承认犯了主观主义和脱离群众的错误。
皖江省委书记徐光耀因弄虚作假、虚报浮夸受到降职处理,调离皖江省,到中央某部任调研员;皖北市委书记高新建、市长祝家义,皖溪县委书记关正鹏、县长曹光明,任集公社书记余向前,均受到撤职处分;桃花大队秦胜利被免去大队书记职务。
1961年1月14日,中国第八届九中全会制定“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方针,大跃进运动终告结束,国民经济开始转入调整的新轨道!
1962年的春天,雨水充沛,各种野菜在雨水的浇灌滋养下,蓬勃生长!
中央对困难地区进行了物质转移、帮扶,老百姓碗里的野菜汤中掺上了一些杂粮!
肚里有粮,心中不慌,老百姓肚子填饱后,身上的力气也充足了起来,加紧了对麦子的田间管理:除草,施肥,一样也不落下。麦子在雨水的滋养和老百姓的精心管理下,长势良好!
到了麦子收割时,风吹麦浪,一地金黄,老百姓的脸上又呈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老祖宗的话管了千年,可在这一年的夏天,连续的阴雨,却让淮北平原陷入了又一次严重的考验和灾难!
进入七月,大豆已长至一搾多高,在雨水的滋润,阳光的普照下,大豆苗乌黑发亮,蓬勃向上!
一些小杂粮也长势喜人:玉米、高粱、芝麻都在可着劲地向上生长!
红芋秧已爬满了垅沟,粗壮的梗子,厚实的叶片,都在昭示着自身的强壮!
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发、欣欣向荣的景象,丰收的喜悦时常挂在老百姓的脸上!
鸡鸣狗叫声,妇人的吆喝呼唤孩子声,男人们聚在一起的胡吹海侃声,都在村子里回荡,于家庄又变回了那个烟火缭绕、鸡犬相闻、人声鼎沸的人间烟火村庄!
与之前那个不见鸡犬,不闻人声的死气沉闷的村庄相比,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个活在人世间的于家庄。有了人气的庄子,才是真正活着的村庄!
旺禾走在田垅间,大豆苗已没过了他的小腿,有的早长的豆秧上已经结了少许的豆荚。
他缓慢地走着,一任豆秧在他的腿间缠绕,他享受着这些绿色禾苗的亲吻。
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抚摸着宽大的玉米叶子。叶片在他的手掌中划过,伏下再立起,随风飘摇——
一阵风吹过,玉米叶像一片片绿色的风帆,在碧绿的大海里,涌着一波一波的浪潮,向前翻滚……
他伏下身子,捧起玉米叶片,贴在自己脸上,热泪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淌!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近过这样茂盛、厚实的庄稼了!他要把它们捧在手心里,好好侍弄,让这些蓬勃的秧苗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他在心里说:再也不能让老少爷们饿肚子了!
饥饿已在他的心底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被饿怕了,他下决心不让他庄上的老百姓们再受忍饥挨饿的苦了!
于庆宝死后,他就成了于家庄理所当然的当家人。
三年饥荒中,他这个于家庄的当家人——生产队长,除了和老百姓一起吃树皮、挖野菜、忍饥受饿,他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不同了,中央调整了对农政策,午季又丰收,老百姓的粮囤里已经有了些粮食。
现在秋庄稼又长势喜人,他的心里充满着对丰收的希望!
他下决心要保护好这些禾苗,等秋天到来时,让满平原上的禾苗都结出饱满的籽粒,让各家各户的粮囤都滚圆冒尖!让每个老百姓的肚里都有汤有水,填满粮食!
他在心里筹划着,喜悦的泪水不住地流淌。愁容像被夏日的太阳烘烤过一样,一扫阴霾,脸上绽开了好多年不见的舒心的笑!
七月的阴雨,连着日子不间断。虽然有老话“六月连阴吃饱饭”打底,可是什么也不能过头,过了头就过犹不及了!
阴雨时间长了,雨水多了,地喝饱了水,土壤泡得松软,就像海绵吸满了水一样,从地下向外、向上反水。田间、地头、河沟里的水沿着沟沿向外翻……
白洋河里的水涨了好几倍,水已经没过了原来的堤岸,向外泛滥,把原来堤岸内的坡地都变成了蓄水池!
岸边的野芦苇被大水淹没,只露出绿色的梢头。大水漫过时,顺着水流倒伏下去。水流过后,又缓慢浮起,像濒临绝境的人,在雨水中飘摇、挣扎!
一些洼地里,水已经淹没黑土地,明晃晃地连成一片。庄稼禾苗在水里探着头,像掉在水里的孩子,随时都有被溺毙的危险!
气蛤蟆还在“咕哇咕哇”乱叫,老人说这是发大水的征兆!
平原上哪里都是明晃晃的水,已经涨得没有地方排放!
旺禾带着人把于家庄所有的出水口都扒拉开!
刚扒开排水口时,还能排放掉一点雨水。没过多长时间,随着降雨,于家庄又沟满河平了!
白洋河的水已经涨到路面,河里的鲤鱼、参条、草混子不时从水中跃起,从桥的这边飞跃到桥的那边,再沉入到一片汪洋里,顺水游走——
雨停歇时,一些胆子大的小伙支起粪箕、竹篮在村庄、路口的小河沟里捞鱼……
路边的草栝(草丛)里也不时有小鱼游动,有的田野里积水的地方,也有从河水里跑出来的鱼。
如果不是大水淹了庄稼,淹了村庄,处处鱼儿游动的景象倒是一幅很美的乡村图画!
但在大水面前,所有的游走的鱼,都昭示着水灾的严重。每一条游走的鱼都给于家庄人的心里插上一把刀子!
田间、地头、水沟里的鱼儿越多说明雨水越大!
又是一夜暴雨如注,于家庄已经快撑不住了!上游的河水还源源不断地向于家庄涌来……
旺禾找副队长于乐天商量,怎么才能把于家庄的水排放出去,把上游的水拦截住?
于乐天撑着瘦小的身体,气息不足地说:“往下排水,咱这已经没有啥办法了!咱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沟沟河河的坝子都扒开了,能排的水都排出去了,排不出的也就真排不出去了!”
“咱这的水排不出去,上游还一直向咱这倒水,咱咋能撑得住啊?”旺禾焦急地说。
“那也没啥好办法!”
旺禾看着明晃晃的大水,一筹莫展:“那也不能眼看着咱这被淹啊!咱今年午季刚有点收成,秋季庄稼长得也不错,就等着秋庄稼收了,老百姓日子能好过点!这一淹,秋季还指啥收成啊,老百姓的日子还咋过,还能再挨一遍饿吗?”
于乐天转动了一下眼珠说:“要说办法也有一个,就是不知道能撑多长时间,咱可能这样做?”
旺禾说:“这都啥时候了,你可白再卖关子了!有啥主意就赶紧说,咱商量看看可能管经?”
“要想咱的水小点,向下排水已经没啥好办法了!咱可以从上游来水想想辙——”
“上游来水想想辙?想啥辙?还能让上游来水小点不成?”
“就是这个意思,上游来水小了,咱这向下排水又能跟上,咱排水压力就小多了,咱这就淹得好些了!”
旺禾紧锁着眉头,想了一会说:“不管,这样做不管!咱要把上游的排水给堵上了,人家上游的水往哪排?人家不就淹了?咱要这样做,咱成啥人了?!”
“那就没啥好办法了,那就只能等着被淹了!哎,看老天爷啥时候能睁开眼,能放晴吧?”于乐天抬头仰望着倾盆如注的大雨。
旺禾仰望着天空,一脸愁苦。过了一会,他又问于乐天:“叔,你说这真没啥好办法了?”
于乐天说:“真没啥好办法了!”
旺禾说:“那——咱要是把上游的来水堵住了,可能把咱的水排放掉呢?”
于乐天说:“那总归得好点吧!没有上游的来水压力,咱这水再排放得快点,咱被淹得就好点啊!”
旺禾又抬头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看着“哗哗”倾倒的雨水,眉头拧得更紧了,脸也因用力改变了肌肉的方向!
他咬着牙,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咱试试。看可能拦住上游的来水,把咱这水排放快点,让咱这少淹点!”
于乐天不说话,点了几下头。
旺禾说:“那得召集年轻力壮的劳力去上游打河坝子!”
于乐天说:“打河坝可不是个小事,得多召集点精壮劳力去!”
旺禾说:“这样,咱分开去庄上召集人,你去东头,我去西头,都带着铁锹、铁掀、抓勾子啥的家伙事。”
“管,俺这就去!”
旺禾和于乐天带着草帽,披着塑料布,钻进了雨幕——
没过半个小时,几十个壮劳力就聚集到一起,旺禾招呼着大家,一起冒着大雨向白洋河进发……
白洋河上游来水处有个小石桥,小石桥有几个拱形排水口,上游的水就通过排水口向下游排放——
水少时,排水口只有小半个桥洞的水,不急不缓,日夜不停地流!
平常夏季雨水大点时,排水口的水也差不多到达半个多桥洞口。
今年雨水大,桥下的水已经快没过桥洞口!
随着天上不停倾倒着的雨水,桥洞下的水像沸腾了一样,翻滚着向下游涌去……
旺禾带领着村民到达小石桥,指挥着大伙从堤岸上挖来砂石、泥土,装在尼龙袋里,一袋袋扛到石桥上,向石桥洞口抛下——
由于水流太急,刚抛下桥洞的砂石袋就被水流冲走!
于乐天大声对旺禾喊道:“这样不管啊!水流太急,扔下多少也得被水冲走!”
旺禾一筹莫展:“那咋办呢?”
他观察了一阵:发现一个一个砂石袋抛下桥洞时,很快就被水流冲走。但同时抛下几个砂石袋,由于砂石袋的重力,挤压在一起,就不会轻易被大水冲走!
于是他把几十人分成几组,一组十来个人。他让每一组都把砂石袋装满准备好,一齐扛起砂石袋,同时抛向桥洞!
一组填完,另一组紧跟着再上去抛填……
经过几轮抛填,桥洞被堵死,水横冲直撞向另外几个桥洞!
他又让大伙用同样的方法,把另外几个桥洞口堵死!
大水像凶猛的困兽,被捆缚在上游,在上游左冲右突!
上游的河水肉眼可见地向堤岸翻滚!
旺禾看着上游河水的凶猛,心里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虽然暂时把河水困在了上游,老天还在倾盆般地向下倒着雨水!上游的水没有出路,这样存积在上游,上游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到那时,上游的大水一下冲下来,才是灾难,后果不堪设想!
旺禾不敢想下去,只是双眉紧锁,双目喷火般地死死盯着上游明晃晃的大水——
人群安静下来,与旺禾一样,他们也知道这样把上游的水堵住,只是暂时缓解了下游的压力,一旦上游的水倾泄下来,就是无法预料的灾难!
在人群静静观望上游大水时,一片火把从远处向小石桥快速移动……
在“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中,人们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快,快,大伙都快点,快点到小石桥!”
借着闪电,旺禾看到几十个人举着火把,正从上游小朱家向小石桥飞奔过来!
小朱家的人越来越近了,领头的是小朱家队队长朱运良——
小朱家和于家庄相隔不到二里地,沟相通,地相连。在于家庄能听到小朱家的鸡鸣狗吠,小朱家能听到于家庄的男人吆喝牲口、女人呼唤打骂斥责孩子的声音……
多少年,多少代以来,两个村庄都你来我往,和睦相处!
两个村庄的男女青年联姻结婚的也不在少数,红白喜事更是相互往来、帮衬走动。小朱家的人婚丧嫁娶,于家庄的人随礼祝贺、悼念;于家庄的红白喜事,小朱家的人必来慰问、帮忙。两个村庄像一个庄子一样亲近,相处和谐!
这次堵桥洞,旺禾心里也是很矛盾的,他想提前告知一下小朱家的生产队长朱运良。他们本来就是多年的好朋友,经常一起参加大队、公社的会议,一起商讨农业生产、队里增收发展问题。
按照道理,于家庄堵桥洞,他应该提前和朱运良打个招呼,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旺禾又心里清楚,他不能提前和朱运良打招呼。他要提前和朱运良说了,朱运良肯定不会同意他们把桥洞堵上!
朱运良也是个一心为队里老百姓着想的血性汉子,他怎么可能同意于家庄把桥洞堵上,让自己庄上的老百姓陷入水魔之中?
为了自己庄上的老百姓不受淹,旺禾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就只能先把桥洞堵上。朱运良怪罪就怪罪吧,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危险和利益面前,人性总会显出自私的一面,旺禾也不例外。虽然他是为自己队里老百姓着想,但他做出堵桥洞决定时,就已经损害了另一个村庄老百姓的利益!
朱运良带着几十个人拿着铁锹、铁锨、抓勾,冒着大雨,快速向小石桥跑来——
朱运良一边跑一边喊:“快,快看看可是桥洞给堵上了?”
几个跑到前面的人已经到了小石桥,回头向正在跑来的朱运良喊道:“队长,就是桥洞给堵上了!”
“哪个王八蛋给堵上的?真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朱运良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骂骂咧咧……
站在堤岸上的于家庄的人没有说话!
趁着一道闪电,有人看见了堤岸上于家庄上的几十人:“朱队长你看,岸上有人,是于家庄的人,肯定是他们堵的桥洞!”
朱运良几步跑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哪个缺德带冒烟的让堵的桥洞?谁带的头?谁让堵的?给俺站出来!”
旺禾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朱队长,是俺让堵的桥洞!”
“你,旺禾?你咋能让人把桥洞堵上?你把桥洞堵上,上游的水出不去,都存到俺庄了,俺都要淹死了!”
“俺也是没办法,俺庄上的水排不出去,上游还不停地来水,俺要不堵上,大水就要把俺庄淹完了啊!”
“那也不能把出水口堵上啊!你把桥洞堵了,俺庄的水往哪排?上游还不停地向下灌,俺庄也受不住啊!你不能光想着恁庄,你也得替俺庄想想啊!这可不像你旺禾队长做的事,不像你的人品、风格啊!”
“俺这不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吗?”
“你没有办法也不能堵桥洞!桥洞是公家的排水口,你堵上了,就是把上游老百姓的水路都给堵死了!上游的老百姓受灾,可不止你一个于家庄这么多人了,得几千几万口子人受淹了!你不能为了你一个庄上私利,就把上游几万人都给害了啊!”
“俺有啥办法呢?俺也想保俺庄上的老百姓啊!”
“你想保恁庄的老百姓俺能理解,可你不能牺牲上游几万人来保恁庄的老百姓!要这样做,恁就太自私了!”
旺禾被朱运良怼得哑口无言,只是幽幽地叹气……
朱运良说:“这样,赶紧把这个堵住的桥洞扒开,让上游的水赶快排放出去!”
旺禾沉默不语!
他身后于家庄的老百姓不干了,有人说:“不能扒!扒了,水一下子漫灌下来,咱庄就给冲毁了!”
“是啊,不能扒!扒了,大水漫灌到咱庄上,咱庄就淹完了!”
人群里附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朱运良身后的人则大声喊:“扒!不扒咋管?不扒,水都窝在咱庄上,咱庄都泡在大水里了!”
“队长,快下命令吧,快扒吧!”
“队长,快给他们说,不能扒!”
“扒,快扒!”
“不能扒!”
两边的人群哄吵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谁也不让谁!
小朱家庄的人开始抄起家伙往石桥上挤,于家庄的人站成人墙,堵住小朱家庄人的去路。两个村庄的人对峙着,僵持着!
“快闪开,再不闪开,俺的锄头就不长眼睛了啊!”小朱家的人大喊。
“俺看谁敢?谁敢上前一步,俺就让他躺倒在稀泥糊里!”
“看把你能的,俺就上前了,看你能把俺咋了?”小朱家的人一拥而上向前冲!
“快,快拦住他们!”于家庄的人冲上去拦截——
在激烈的冲撞中,铁器“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在雨电雷声中刺耳地响起……
“打,打他狗日了!不让咱放水,咱就给他们放血!”
“看谁敢上来扒桥洞?谁上来扒桥洞咱就揍谁!”
大雨中有人“嗷嗷”乱叫:“日你个娘的!你打俺,看俺不把你的头搂掉!”
“快,打,就打那个领头扒桥洞的!”
两个村庄的人混战一起,“叮叮当当”铁器撞击的声音盖过了风雨雷电的声响!
旺禾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白打了,白打了,都住手!”
朱运良也扯着喉咙叫:“都停下,都不要动手!”
可是疯狂的人群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喊话,只在拼尽全力奋战!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打死人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打死谁了?”
“把谁打死了?”
旺禾站到人群中间,厉声呵斥着:“往后退,都往后退!”把于家庄的人往后赶——
朱运良也和旺禾站成一排,面向小朱家的人,向小朱家的人吼道:“谁让你们动手的?往后退,都往后退!”
两个村庄的人群分成两排,中间隔开一块空地……
一道闪电掠过,浑身血污的张三娃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
旺禾大声叫着:“快,快把三娃抬到医院去!”
朱运良呆呆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张三娃,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吼着身边的人:“快,快去帮忙,快去救人!”
两个村庄几个精壮的小伙子上前抬起张三娃,还没等他们抬脚,有人喊:“赶快离开,堤岸要垮了!”
旺禾感觉脚下的泥土在向下沉,像流水漩窝一样,裹挟着人向下陷!他大声喊叫:“快!大家都赶紧往河岸上跑,河堤要塌了!”
朱运良也扯着嗓子叫:“赶快跑——往河岸上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河堤要塌了!”
几个年轻人抬着张三娃往河岸跑,其他人也拼了命地逃离河堤!
两个村庄的村民把张三娃送到镇上医院,医生进行了紧急抢救!
急救室外,两个村庄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静静地、默默地等待着急救结果……
旺禾和朱运良低垂着头,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两个的心都像油煎一样,谁也不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心里的焦急。
过了很长时间,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旺禾和朱运良走上前去,急切地问:“人怎么样了?”
医生一边走,一边摘下口罩:“亏你们送来得及时,人没事了,要再晚一会,人就没了!”
旺禾和朱运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两个村庄的对峙,到张三娃的抢救,绷了大半夜的心一下松弛下来,两人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旺禾对朱运良说:“你带着人回去吧,这里有俺庄人照顾着就管了!”
朱运良说:“那好,有啥事你再喊俺——”
“管。”
朱运良带着小朱家的人离开了医院……
旺禾扫视了一遍于家庄的社员,他的眼在每个社员脸上掠过——
他看了一遍,眼睛扫过来,又扫过去,又仔细看了一遍,问:“冬林呢?怎么没见冬林?”
于乐天在人群中来回看了几遍:“没看见冬林啊!”
几个社员都摇头说:“没看见冬林!”
孙来俊像想起来什么,说:“俺想起来了,大家送三娃来医院时,俺好像听到有人‘啊’了一声,好像听到有人掉到河里了!”
旺禾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你听到谁叫的?谁掉到河里了?”
“俺当时害怕,只顾向河岸跑了,没敢回头看,不知道可是——冬林?”
“你个胆小鬼!”旺禾焦急、气愤地说。
“俺也怕大水把河堤冲垮了,把俺冲跑了嘛,俺也怕死啊!”
“你呀!”旺禾用手指了一下孙来俊,“乐天叔,你带几个人在这里看护着三娃,其余的人跟着俺一起去找冬林!”
旺禾带着人一头扎进了雨水中……
快到于家庄时,路上积水越来越多!
一行人抬头看向于家庄,田地已经变成一片汪洋。于家庄已经明晃晃的一片,房屋淹泡在雨水中!
有人带着哭音说:“完了,咱庄全淹了!”
旺禾大声吼着:“快!到庄上看看,看人有没有事?”
一行人趟着大水,试探着、摸索着向于家庄走去——
快到村口时,借着一道强烈的闪电,旺禾看到生产队的打麦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全队一两百口子都集中在这片麦场上!
麦场比周围高出许多,没有被水淹没!
旺禾带着社员去堵桥洞时,看着越来越多的积水,灵秀找到水莲,说他们不能这么干等着,得想点啥法子,万一水大了淹了庄子咋办?
灵秀和水莲合计,生产队的打麦场地势高,水不太能淹到!
当河堤被冲垮时,白洋河的水一下就漫灌过来!
灵秀把王绒花和于明江背到打麦场,让儿子于富强、女儿于宝珠老老实实和爷爷奶奶一起呆着!
水莲也让七八岁的新梅带着四五岁的众望,抱着不到一岁的新月,围在王绒花和于明江身边……
她和英子、灵秀一起去各家各户,通知其他的社员,帮着背年老体弱的老人和孩子,把他们送到打麦场——
旺禾看着打麦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他看了一眼水莲、灵秀和英子,嘴里想说:“你们救了全庄老少爷们的命!”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甩了一下头,似乎要甩掉满心的愁绪,说:“这大雨还不知道下到啥时候?水还在往上涨!打麦场是个高地,灵秀、水莲,你们带着人在这里打坝子,把麦场四周都用砂石、泥土垫高点,不要让大水冲进来!”
“管,俺在这打水坝!”灵秀说,“哎,冬林呢?俺咋没看到冬林?”
旺禾欲言又止……
“冬林哪去了?”灵秀又问。
“俺还不知道冬林在哪呢?”旺禾艰难地说——
“冬林去哪了?这么大的水,他一个人没有和大家伙在一起?他不会——不会被大水冲走了吧?”灵秀焦急地问出一大串话。
“放心!你带着人在这里守着,俺带人去找冬林——一定把冬林全须全尾地找回来!”旺禾安慰着灵秀,但是能不能把冬林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他心里也没有底!
“俺不在这等着,俺要和你们一起去找冬林!”
“可这里也需要你啊!”
“这里有水莲嫂子和英子姐呢!”
“你水莲嫂子招呼人哪行啊?这里得有个组织的人,得把坝子打好了,不能让全庄的社员淹着啊!你放心吧,俺带人去找冬林,一定把冬林给找回来!”
灵秀满眼含泪地点头:“那你们快去快回!看是个啥情况?及时给俺说啊!”
灵秀转身招呼着麦场上的人挖泥土、砂石,往麦场周围加固……
旺禾带着人,趟着没过膝盖的大水,试探着向白洋河方向趟去,一行人顺着河岸向下游寻找——
白茫茫的大水把白洋河与岸边的田地连成了一片泽国,只有一些树木在一片汪洋中随着雨水、大风摇摆着……
一行人一路试探着前行,一边高声呼喊着:“冬林——冬林——”
回应他们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轰隆隆”的雷声和“呼呼”的风声……
旺禾带着人顺着白洋河找了几里路,也没见到冬林!
天快亮时,雨停了下来,旺禾和寻找冬林的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淌着水慢慢向于家庄走——
他的心沉重得像泡满水的沙袋,几乎快要垂到脚底!
他不知道冬林现在在哪?是生还是死?
他多想一抬头就看到冬林站在他跟前,像平时一样,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喊他大哥……
两个从小吃着一个母亲奶长大的孩子,情同手足!
现在一个不见了,像手足断了一样,魂也丢了一半!
旺禾看着白茫茫的大水,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冬林平安无事!
在离于家庄还有一里多路时,有人喊道:“队长,快看!那个树杈上好像有个人——”
旺禾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黑影挂在树杈上。他连忙加快步子,趟着水向前走去……
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他看清楚那个树杈上确实是个人!
他连忙喊:“快,快过去看看!”
这是一棵老柳树,立在河岸边。发达的根系牢牢扎进泥土里,在河水的滋养下,树干粗壮,树冠庞大、浓密,树荫遮住一大片土地!
附近的农人们夏天干活累了,就在树下乘凉,遮天蔽日的浓荫给人带来无限的清凉!
旺禾快走近柳树时,看到树上挂着的人,从那身着装上,他认定了这个人就是冬林,他大声呼喊着:“冬林——冬林——”
跟着他的人也一齐呼喊:“冬林——冬林——”
没有回声!
旺禾加紧了脚步,一步一步向冬林靠近……
冬林挂在柳树的枝杈上,身上很多地方都被刮伤,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是在两个生产队的人相互对峙,河水上涨,泡软了岸边的泥土时,滑落到河水中的——
当时大家都在慌着逃离河岸,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叫,没有人发现他掉落到水里!
他刚一滑落到水中,就被大水卷着向下游冲去……
他在水里拼命挣扎,想抓住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洪水把他卷走!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中,被吸着上下翻腾!
他觉得他要完了:他想起了不能动弹的年迈的父母;想到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想到活泼开朗又热心能干的灵秀……
灵秀跟着他吃尽苦头,没过过好日子!他要就这么走了,他们一大家可怎么过啊?
可是他深陷滔天的洪水、巨大的漩涡中,他又无能为力!
他就在洪水的裹挟下向下游冲去——
他的身上被树木、砂石划伤了很多地方,他只觉得钻心的疼痛!
不知道冲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
他觉得他是被一个高大粗壮的物体硬生生、恶狠狠地冲撞了一下,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就像一件破烂的衣服,挂在那棵老柳树上……
如果不是旺禾带人及时赶到,他可能真的就成了一件破烂衣裳!
旺禾和几个年轻人把冬林抬到镇医院,经过一天的抢救,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大雨终于停止了,可是它的威力还在发作:平原变成了明晃晃的泽国,一些高杆的农作物在水中露着头,像飘散在水里的女鬼的头发,随风飘摇——
一些人开始从打麦场上趟着水回家,在自家门口打起了围堰,再用盆盆罐罐把屋里的水向门外舀……
屋里粮食被堆在木床上、板凳上,这是他们保命的口粮,马虎不得!
经过一天一夜,水又下去很多。有些地方已经露出松软的泥地。沟河的水开始“哗哗啦啦”流淌得更顺畅!
一些人又开始支起筐篮、粪箕在河沟里捞鱼。一切都仿佛恢复到正常,那场大水像不曾来过一样——
平原上的人们就是这样,像地里蓬勃生长的庄稼,再大的灾难,过去了还是一样生机勃发,向上生长!
新梅和富强在门口的水沟里捞鱼,那些小鱼摇摆着漂亮的小尾巴,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
太阳照在小鱼的身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新梅捞到一条小鱼,兴奋地捧给富强看——
富强笑着拍着小手说:“姐姐厉害,姐姐厉害!晌午让婶婶给炸了吃——”
新梅看着手中的小鱼,又看看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富强,也乐得“咯咯”笑了……
一条更大的小鱼在水沟里游荡,新梅伸出手去捞,眼看她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就要抓到小鱼。小鱼一挺身,又向远处游去……
新梅的脚又往前挪了挪,就差一个小手指头的距离,她就能捞到那条欢蹦乱跳的小鱼了!
她又往前探了探身,脚下的泥土一松,她的脚带动着她的身体向水沟里滑去——
新梅在水沟里扑腾着!
富强以为姐姐在给他捞小鱼,开始还拍着小手叫好!
看着姐姐头在水沟里一沉一浮,手在空中乱抓,她的头在冒出水面时,还不时地大喊“救命!”
富强才有些怕了,他不知道姐姐怎么老是呆在水里?还一会浮起来,一会沉下去,他觉得姐姐是在和他捉迷藏……
等到姐姐的头不再浮出来时,他才害怕!
他站在小河沟边,哭喊着:“姐姐,姐姐,你出来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别吓我啊!”
听到富强的哭声,正在做饭的水莲、英子和灵秀赶忙跑了出来。她们几乎齐声问道:“富强,哭啥呢?”
“姐姐——姐姐——”
“姐姐咋了?”灵秀问。
“姐姐,姐姐逮鱼——在水里——”
水莲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的眼里像着了火一样,疯了般问:“新梅,在哪里?在哪里啊!”
英子和灵秀急忙跟在水莲身后,在水里寻找……
不到几米的距离,灵秀看到水中飘浮着的一蓬黑黢黢的头发,大叫着:“姐,嫂子,快看那水里可是新梅?”
水莲几步窜上来,飞身跳进了水中!
水沟里的水并没有多深,也就到水莲的大腿根。水莲一把抓住那撮黑色的头发往上一提,新梅就被从水中提了上来。
新梅已经没有了呼吸,水莲急得大哭!
灵秀说:“快,快!把新梅身体翻转过来,头朝下,使劲拍!”
水莲把新梅的身子倒悬着,灵秀和英子一阵乱拍,水从新梅的嘴里向外流——
灵秀又牵来黄牛,水莲把新梅放到黄牛背上,让新梅的头冲地,赶着黄牛在地上走,把新梅肚里的水向下控……
过了很长时间,新梅肚子里的水控得差不多了,水莲又把新梅抱下来,脸朝下使劲拍打!
一股浊水从新梅嘴里喷出,新梅微微出了一缕气——
灵秀激切地说:“快了,快了,把水控出来就没事了!”
英子也激动地流着眼泪!
水莲欣喜得带着哭音,连声“嗯嗯”着:“快了,快了!快没事了!快醒了,快没事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滚落下来……
新梅到阎罗王那里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