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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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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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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连载

第三十四章 过贱年(2)

走到离村很远的白洋河边,旺禾说:“姐,白(别)往前走了,就在这吧,就把小新月放在这里吧!”

英子不说话,把新月轻轻地放在地上的一篷茅草里——

按农村习俗,小孩子没有灵魂,没有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事。小孩子死去,是不能掩埋的,只能丢在乱葬岗子,让鸟啄虫噬,让他们的身体为大地上的生灵做点贡献!

英子用手把周边的野茅草扒拉成一团,紧紧围住新月小小的躯体!

她的手钻心的疼痛,一股粘粘的带着腥味的液体从她的手指上往下流,她知道她的手被野茅草划烂了!

她顾不上疼痛,还在拼命地扒拉着野茅草。她只想给小新月多围一些野茅草,只想让小新月躺在野地里多一些温暖!

英子把新月用野茅草围好后,立在那里,很长时间,旺禾说:“姐,地里冷,咱走吧,让新月好好睡吧!”

英子抹了一把眼泪,被野茅草划烂的手上的血糊了一脸。她哽咽着应道:“唉,走吧,让小新月自己睡吧!”

旺禾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英子跟在他的身后,她不时转头向丢下新月的地方观望。尽管乌黑的天地,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一步三回头不自觉地向后观望!

忽然,她听到一声气若游丝的、小猫一样的“喵叫”。她停下脚步,定了定神。旺禾也跟着停下脚步,不解地问:“姐,咋了?咋不走了?”

英子不说话,侧耳细听……

旺禾催促道:“姐,走吧,天不早了,外边太冷,别冻着了!”

英子“嘘”了一声:“别说话,你听——”

旺禾说:“听啥?”

英子说:“你可听到吗?”

旺禾说:“听到啥?”

英子不再说话,又仔细听了听:“旺禾,你听到吗?有猫叫!”

“这大野地的,哪有猫叫?姐,你白(别)一惊一乍的!”

“不是一惊一乍,真有小猫叫,俺听到了!”

“哪还有猫啊?谁家有猫也早都煮着吃了!哪还能搁到兆歪(现在)?”

“你仔细听听,真有小猫叫,俺听得真真的!”

旺禾也侧耳细听起来,他也听到了微弱的,像从地底下传来,游丝一样的小猫的“喵叫”。

“哎,还真有小猫叫来!”

旺禾和英子循着叫声向回走,走到丢弃小新月的地方,叫声越来越清晰!

英子几步跨上前去,大声叫着:“活着,活着,小新月还活着!”

英子从地上抱起新月,解开衣襟,把她揣在自己怀里!

当英子抱着新月进到屋时,水莲撑起浮肿的身体,张大着嘴,发出“呜呜”的哀嚎,像老狗临死时发出的悲鸣!

灵秀端着一碗可以照见人影的面汤水过来,水莲问:“哪来的面汤水?”

灵秀答:“队里以前盛白面的口袋,俺拿了洗了,煮了一点汤水。”

水莲道:“这是队里的面口袋,洗的面水也应该在队里食堂里煮了分给大伙吃啊!”

灵秀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着队里,还想着旁人!新月都快没命了,再不给点面水喝,就要饿死了!”

水莲吃力地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吃队里的啊!”

“俺不管,俺就是不能看着孩子饿死!”

水莲说:“那就是吃,也要给富强和宝珠吃啊!”

“富强和宝珠都大了,能吃下去野草根、‘五香面’,他们用不着吃这面水!”灵秀语气狠狠地说,仿佛她的嘴里嚼着野草根和“五香面”!

灵秀把新月抱在怀里,拿过一只小汤匙,舀了一勺面水放进新月嘴里,新月“吧嗒”着小嘴,把一小勺汤水吮吸进嘴里……

小半碗汤水下肚,原先垂头耷脑的小新月精神起来,她转动着乌溜溜的黑眼珠,仿佛在寻找那个滋养她生命的人——

呼啸的北风把严冬吹进平原,黑土地进入了冬眠,地里再也没有一颗野菜。红芋地里,被人们翻扒了不知道多少遍,连胡须般的红芋梗子也不再能翻扒出来!

尽管地里什么都没有了,虎子和新梅每天还是拿着小铲子,在地里挖呀,掘呀,他们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哪一天,能一铲子挖出一块大红芋或者一个大萝卜!

一天,虎子又和新梅一起像往常一样在地里挖着、掘着,忽然,虎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着、喊着:“新梅,快过来,快来,看这是啥?”

新梅跑过来,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吓得连忙向后退:“哥,不会是蛇洞吧?”

“不会吧,蛇洞没有这个洞口大。再说了,蛇洞也不怕,人家都抓蛇吃呢!”

“俺不吃,俺怕蛇!”

“没事,有哥在呢。哥要是抓到了蛇,哥给杀死,烤了吃!”

“俺不吃!”

“吃了就不饿了!”

“俺不吃!俺就是饿死,俺也不吃!”

“那好吧,哥哥看看到底是啥?”

虎子拿铲子向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铲去,铲了几下,一个黑乎乎的黑影从洞里钻出来,快速向远处逃去……

虎子吓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铲子差点掉在地上。当他眼睛追着刚才那个从洞里逃窜出来的、黑黑的小东西时,他才看清那是个小田鼠。

他看到那个小田鼠流光水滑,身体肥嫩,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他的脑子里立刻转动着别人烤田鼠吃的样子——

他大声喊叫:“新梅,快,快,快抓住那只小田鼠!”

新梅被他喊叫得摸不着头脑:“啥小田鼠啊?在哪啊?俺不敢抓它啊!抓它干啥呀?”

“快,快抓住它,哥给你烤了吃!”

“不是说吃蛇吗?咋又吃小田鼠了?”

虎子不再理她,飞快地向那个逃跑的小田鼠追去……

小田鼠在前边跑,虎子在后边追。小田鼠跑着,不时地瞪着小眼睛,回头看着虎子,像是在说:“你跑啊,你跑啊,看谁能跑过谁?”

虎子还在拼命地追赶着小田鼠。小田鼠“哧溜”一声,又钻进一个小洞中,虎子拿着铲子,对着洞口一阵猛挖——

这是一个死洞,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当虎子的铲子挖到洞底时,那只小田鼠正躲在洞底,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虎子,像在挑衅:“你来啊,过来抓我啊!”

虎子伸手去抓,小田鼠“噌”地跳出洞口,就要向外跑。虎子一下扑倒下去,把那只小田鼠死死地压在身下。小田鼠“吱吱”地叫着:“别压了,再压就压出肠子了!”虎子不放松,还是死死地压着小田鼠!

新梅跑过来,虎子说:“快,快把俺身底下的田鼠抓住!”

“俺不敢抓!”

“胆小鬼!”虎子“嘟哝”着,一只手伸进身下,揪住田鼠细长的尾巴。田鼠细长的,皮筋一样的尾巴,在虎子用力的扯拽下,脱了一层皮!

田鼠“吱吱”地叫着,虎子觉得自己的肚皮上有凉冰冰的东西在蠕动。突然,他的肚子被几颗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咬了几下!

虎子疼得几乎要甩掉身下的田鼠,但他咬紧牙,一把从身下拽出那只田鼠!

田鼠还想逃跑,虎子狠劲地把田鼠摔在地上。田鼠蹬了几下腿,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虎子一下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新梅看到虎子肚子上深深的血牙印,说:“哥,你肚子烂了,流血了!”

“没事!”虎子抓了一把土,往肚子上一摁,那几颗鲜红的血牙印立时没了踪影。虎子对新梅笑着说:“看,没有了,没事了吧?”

新梅“咯咯”地笑着,她轻轻抚摸着虎子从厚厚的泥土覆盖下,渗出点点血迹的肚皮,轻轻地吹着:“哥哥,不疼了,新梅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新梅又用小手把田鼠藏身的洞穴向下挖,不一会,几颗玉米和麦粒从洞穴里露了出来。她惊喜地大叫:“哥——哥,你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粮食!”

虎子赶忙跑了过来,伸头向洞里瞅:“这是田鼠藏的粮食!快,快,把粮食捡起来!”

新梅答应着:“哎,好,俺把粮食都捡起来!”

新梅一粒一粒小心地捡着粮食,虎子一只手拿着田鼠,一只手也帮着新梅捡粮食……

新梅拿起一粒麦子放进虎子嘴里,虎子笑着,“咯嘣咯嘣”咀嚼着——

新梅也把一粒麦子放进自己嘴里,一边笑着一边嚼着,像在咀嚼着人间美味!

虎子和新梅把田鼠洞里的粮食一粒不剩地捡起来,放进口袋里。

新梅说:“俺要把这些粮食带回家,给小妹妹吃!”

虎子说:“嗯,还有小弟弟,还有俺娘,还有俺妗子,还有俺舅舅……”

“嗯,都给他们吃!”两个孩子相互看着,笑成一团。

虎子找来一堆柴草,点着火,把小田鼠用一根棍子串起来,放在火上烤。香气在烟火升腾中慢慢飘散开来——

小田鼠被烤得“吱哇”乱叫,两只小眼睛死死盯着虎子,肚子气鼓鼓的,心里说:“你等着,烤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赴汤蹈火!”

虎子被小田鼠贼溜溜的小眼睛盯得浑身发毛,但饥饿的肠胃扯拽着他的神经!他的胳膊腿、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在提醒他,它们需要血液,需要营养,它们已经快要干瘪,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

虎子在火上翻烤着小田鼠,心里暗自祈祷:别怪我啊小田鼠!俺也不想烤你,不想吃你!但俺没有办法,俺实在饿急了!

饿急了的人是啥都敢吃的,包括珍禽猛兽、蛇鼠虫蚁……

庄上很多人都是掏鸟蛋,抓小蛇,捉虫子,煮蚂蚁吃的。抓田鼠吃,也是很多人的选择!

虎子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不停地翻转着手里的小田鼠——

不一会,小田鼠不再“吱哇”乱叫,而是冒出“滋滋”的声响。伴着腾腾的热气,小田鼠浑身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新梅凑上来,伸着鼻子使劲吸了吸:“哇!哥哥,小田鼠真的太香了!”

“香吧?等哥哥烤好,给你撕一块!”

“哥,俺闻闻就管(行)了,俺不敢吃!”

“有啥不敢吃的?它都被俺烤熟了,不能动了,它跑不掉,也不能咬你了!”

“那俺也不敢吃!俺怕它的样子!怕它黑夜里俺睡着时,来寻俺报仇!”

“没事,有哥哥在呢!哥哥帮你打它,它不敢来!它要敢来咬你,俺就把它撕烂!”

“哥哥真好!”新梅拍着小手,嘟着小嘴,夸赞着哥哥。

在她眼里,哥哥没有啥是不能做的,没有啥是他害怕的。哥哥就是超人,就是大英雄!有了哥哥,她什么都不怕!

小田鼠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油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虎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兴奋的火苗在眼睛里跳跃!

他把田鼠从火上拿下来,撮着嘴,吹着气……

新梅的头伸到哥哥跟前,看着冒着热气,流着黄油的田鼠,咂巴着嘴!

虎子扯下一条田鼠腿,递给新梅:“这个腿上的肉最多、最好,给你吃!”

新梅倒退几步,摇着手说:“不!不!俺不吃!俺害怕!”

“没事,不怕!哥哥已经给你烤熟了,它跑不动了,不能咬人了!”

“那俺也不吃,俺就是害怕!你看它的头,它的小眼睛,还瞪着咱呢!”

虎子把田鼠翻转过来,看着田鼠尖尖脑袋上尖尖的嘴,还有那双睁着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瞪着自己。他的心里也一阵颤栗,但是他又忍不住喷喷香的田鼠的诱惑,还是让着新梅吃——

新梅还是捂着嘴,又向后退了几步!

虎子看新梅真的不吃,就自己拿起那条田鼠腿,伸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虎子把小田鼠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连田鼠的头也被他啃得只剩下了头盖骨!

他吃完小田鼠,把田鼠的骨头收拢在一起,用小手挖了一个小坑,把田鼠骨头放了进去——

新梅不解地问:“哥哥,你这是干啥?咋把田鼠骨头埋进小坑里?”

虎子说:“俺把小田鼠烤了吃了,俺是饿急了才吃的它。俺要把它的骨头埋起来,这样它就不会嫌冷了,俺也没亏待它,它也不会来找俺报仇了!”

“噢,那俺帮你把它埋好!”新梅用小手捧着土向田鼠遗骨上撒……

忽然,新梅说:“哥,俺看小田鼠还在盯着看你呢!”

“胡说!小田鼠都被俺吃光了,咋还能盯着俺看?”

“俺没胡说,俺真的看到小田鼠还在盯着看你呢!”

虎子凑上前去,看着那个田鼠的头盖骨——那个已经没有了眼睛,只有眼眶的田鼠的头,仿佛那两个深深凹下去的眼眶里真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虎子吓得浑身打了个寒战,连忙捧了几捧泥土盖在田鼠遗骨上!

他埋好田鼠,扯着新梅磕磕绊绊,逃也似地快速向家跑去……

虎子和新梅到家时,英子正倚在门框上等着他们——

看到蹦蹦跳跳跑来的虎子,和跟在虎子身后累得气喘吁吁,挪不动道的新梅,英子嗔怪道:“这是去哪里了?到兆歪(现在)才回来!”英子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身上有些浮肿,说话的力气也弱了很多!

“俺去挖野菜了!”

“挖的野菜呢?”英子扯过虎子的篮子看了看,篮子里没有一棵野菜!

新梅忙跑到英子跟前说:“姑,俺没挖到野菜,俺挖到粮食了!”

“挖到粮食了?在哪挖的?”英子抚摸着新梅的头。

“俺在老鼠洞里挖的!”新梅得意地说。

英子再次抚摸了一下新梅瘦小的脸蛋:“真是个好孩子!你俩也没吃啥呢吧?姑姑给你们把这几颗粮食煮了吃。”

新梅仰着小脸说:“姑姑,俺不饿!俺在地里挖老鼠洞时,就吃过麦子了!这几颗粮食留给你、娘、弟弟、妹妹还有俺大(爸)吃吧!”

英子抚摸着新梅的头,泪水涌满了眼眶……

英子还想问虎子吃不吃,虎子离老远应道:“娘,俺不吃,俺不饿!”虎子底气十足,完全没有一点饿的迹象!

英子有些疑惑——

新梅说:“姑,俺哥吃过了,吃的肉呢,可香了!”

“吃的肉?在哪弄的肉吃的?”英子狐疑地问。

“在地里,俺哥抓到一只小田鼠,把它烤了吃了,可香呢!”

“啊,你吃田鼠了?”英子惊诧不已。

虎子跑过来答道:“嗯,吃了啊!”

“哎哟,你个傻孩子!田鼠怎么能吃呢?”

“咋不能吃?”虎子一脸疑惑。

“田鼠有毒啊!咋能吃啊?”

“没事!娘,你看俺吃了,不是啥事也没有吗?人家狗蛋、毛尿都吃呢,都没有事呢!”

“你个憨孩子,真有事就晚了!”英子不无担心地说,“以后这些鸟啊、虫啊啥的都不能吃!它们都是上天派来的神、精,吃了它们,它们的鬼魂会来找你算账的!”

“俺就说不叫哥哥吃嘛,可是哥哥太饿了,就吃了!”新梅一脸惊恐的样子!

“没事!俺力气大,能打过这些鬼怪神精!”虎子挥动着拳头,好像真有鬼怪神精在眼前晃动。

英子说:“吃就吃了吧!已经吃过了,再说啥也没用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灵动的小东西可不敢再吃了!再吃它们,它们真会把你吃掉的!”

“没事!俺已经把它吃到肚子里了,它跑不了,也出不来吃俺了!”虎子一脸胜利得意的样子!

水莲已经浮肿得下不了床,英子把虎子和新梅挖来的几颗粮食煮好了端给水莲吃。水莲虚弱地说:“姐,你吃吧,你也几天没吃啥了,你也吃几颗——”

英子说:“俺没事,俺一个单身人,吃不吃的没啥。你得吃点,你还要喂新月呢!可不能再饿着新月了,再饿着,这孩子就真的没命了!”

水莲端过碗,用筷子挑出几粒粮食,送到躺在床上,饿得动弹不了的不到三岁的儿子众望嘴里……

众望浑身肿得透亮,肚皮已经薄得能看得见根根肋骨!

他张着小嘴,吃下水莲塞进他嘴里的几粒粮食,又喝了几口用粮食煮的水——

他转动一下小脑袋,用含混不清的话说:“娘,你乞(吃)!”

水莲再给他喂几粒粮食,他抿着小嘴,摇着头!

水莲的眼里盈满了泪,这么小的娃娃饿得不成人形了,竟然还知道体恤别人!

当她只把水送进他嘴里时,他才张嘴喝了下去!

水莲又喂了众望几口水,众望就再次抿嘴摇头不喝了!

水莲把碗移开,自己喝了几口水,就把碗递给英子——

英子说:“你吃几粒粮食啊!”

水莲说:“俺喝过水了,俺不饿!这点粮食留给虎子和新梅吃吧!”

英子从水莲手中接过碗,眼泪汪汪!

半夜时候,英子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声惊醒,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身边的被子,没有摸到虎子!

她坐起身子,摸索着点着油灯……

在昏黄的灯影里,她看到一小团黑影在颤动!

她连忙翻身下床,一边往小黑影跟前走,一边问:“虎子,是你吗?你在那里干啥呢?”

黑影不说话,还是不停地抖动,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筛糠一样,浑身颤抖!

英子急忙奔到虎子跟前,一把搂住虎子,焦急地问:“虎子,你咋了?”

虎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英子急得眼泪出来了:“虎子,你咋了?你可白(别)吓娘啊!”

虎子这次想说话了,他张大着嘴,可嘴里发出的声音更是怪异!开始是“呜呜哇哇”,慢慢地就变成了“吱吱吱吱”的叫声了!

英子搂住虎子,大声哭叫:“虎子,虎子,你咋了?咋了啊?你可不能吓娘啊!”

虎子还是“吱哇”乱叫着!

英子用手抚着虎子的头,摸着虎子的脸,急切地喊叫着!

不知什么时候,她感觉她的手上粘粘糊糊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虎子,顿时大惊失色!

她看到两股鲜血正从虎子的鼻子里往外涌,她手上粘粘糊糊的就是虎子鼻子里流出的血!

她的手抚摸虎子脸时,把血抹了虎子一脸!

英子吓得大叫起来:“旺禾,你快来看看!快看看虎子是怎么了?!”

旺禾披了件衣服,翻身跳下床,三步两步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咋了?姐,咋了?”

“你快看!快看看虎子这是咋了啊?”英子哭着说。

旺禾跑到虎子跟前,看虎子伸着头,“吱吱”地叫着,两只手像老鼠爪子一样,在空中乱抓。他弓着背,弯着腰,头向地上拱,像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旺禾也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抱着虎子使劲摇晃!

虎子身子缩成一团,向后撤去,嘴里的“吱吱”声更大、更紧了!

英子哭着说:“这是咋了啊?是惹了老鼠精,老鼠精来报仇了吗?”

旺禾一时慌无头绪,劝英子说:“姐,你白(别)急!俺去找一下李中医,让他来给虎子看看!”

英子哭着,连忙点头:“哎!快!你快去!把李医生请来,给虎子看看到底是咋了?”

旺禾起身向门外走,碰到摇摇晃晃走过来的水莲,水莲急切地问:“虎子咋了?”

旺禾说:“不知道是个啥情况?你照顾好姐和虎子,俺去请李中医!”

水莲说:“你快去吧,自己小心!”

旺禾抓起一件衣服,一边往身上披,一边飞奔着向外跑……

英子抓住水莲,一边哭,一边说:“妹子,虎子这是咋了啊?是中了老鼠精了吗?是吃了老鼠肉,老鼠来报仇了吗?”看着“吱哇”乱叫的虎子,她又说:“对,俺去找猫去!猫能捉老鼠,俺去找猫,让猫把虎子身上的老鼠精捉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屋外跑。

她来到冬林家,敲开了冬林家的房门——

还没等冬林开口,她就急切地说:“猫,猫,猫在哪?”

灵秀跟在冬林身后,一看是英子,就问:“姐,大半夜的,你找猫干啥?”

英子带着哭腔说:“猫,猫在哪?”

灵秀赶紧回身,从墙角把正在熟睡的老猫抱了过来!

英子从灵秀手里抢过老猫,转身飞也似地向家跑……

冬林和灵秀被英子疯狂的举动吓懵了,也慌忙趿拉着鞋向旺禾家跑——

英子抱着老猫,还没进屋,老猫刚刚还惺忪的睡眼,立马激灵起来。它竖起耳朵,浑身发紧,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嘴里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虎子听到猫的叫声,“吱吱”乱叫的声音更加响亮,更加急促!

他缩着脖子,蜷着腿,身体弓成了一个小团,缩着头使劲向墙角里拱!

英子把猫抱到离虎子还有几步的地方,把老猫放了下去——

老猫一下扑到虎子身上,用爪子抓虎子的脸和身子……

水莲连忙用身体挡住虎子,大声叫道:“姐,这样不管(行)!老猫会把虎子咬死的!”

英子吓得六神无主,哭着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啊?俺是想让老猫把虎子身上的老鼠精吃掉、撵跑的!它要吃了虎子可咋办?”

英子说:“哪有啥老鼠精?虎子八成是中了鼠毒了,快把老猫抱走!”

“可他咋还‘吱哇’乱叫啊!”英子说。

“他是吓的吧,他吃了老鼠,心里也觉得老鼠会来报仇吧?孩子又小,一时心急,就做出了老鼠的举动了吧?”

“那——那——这可咋办啊?!”

冬林和灵秀来到屋里,看到虎子,也是不知所措,心急如焚!

旺禾在黑夜里一路跌跌撞撞,他也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的体力也消耗无几。但是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我得赶紧走,得赶紧去找李中医,我要救虎子的命!姐已经没有了姐夫,她不能再没有虎子了!”

旺禾好不容易敲开李中医家的门,说:“李中医,求求你!快去救一下俺小外甥的命吧!”

李中医浮肿着脸,对旺禾说:“你也看到了,俺这饿得连路都走不成了!咋还能去给你外甥看病啊?”

“那可咋办啊?!俺外甥就快不照(不行)了,人命关天啊!”

“俺也想去!医者父母心,可俺走不动道啊!”

“你家有架子车吗?俺拉着你走!”

“俺家没有架子车!就是有架子车,你能拉动俺吗?看你自己都饿得没有力气了,咋还能拉动个人?!”

“那可咋办呢?你要再不去,俺外甥恐怕就真的没有命了!”

“这样吧,你给俺说一下你外甥吃了啥了?是个啥症状?俺给你开点药,你带回去给你外甥吃下。”

旺禾就把虎子在野地里挖老鼠洞,烤老鼠吃,身体出现的症状向李中医说了一遍,李中医转身回到屋里,来到药柜前,给旺禾抓了几幅药。

旺禾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把那几包药揣进怀里,向李中医道了谢,快速转身向门外走,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当旺禾怀揣着几包药,跌跌撞撞,有气无力地跑回家时,离家很远就听到英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旺禾感到事情不妙,又加快了脚步向前奔跑,可身子打飘,脚下打软,他越想快速往前跑,身体越不听使唤!

旺禾摇摇晃晃地进到屋里,喘着粗重的气息说:“姐——药,拿——拿来了!”他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几包药。

灵秀走上前来,接过药,两眼盈满了泪水:“没用了,虎子……”

“虎子咋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虎子跟前。只见虎子七窍流血,软塌塌地倒卧在英子怀里。他上前摇晃着虎子,虎子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他捶着自己的胸口,像一头受伤的狮子般哭嚎着:“虎子啊,都怪舅舅,舅舅来晚了啊!舅舅来晚了啊!”他不停地捶打着自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慢慢地矮了下去——

水莲哭着说:“旺禾,虎子应该是中了鼠毒没的。鼠毒是会传染人的,得赶快把虎子埋掉。不然,传染了旁人就麻烦了!”

听了水莲的话,英子发了疯地说:“不,不要把孩子埋掉!他黑来还是个好好的孩子,这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水莲说:“姐,俺知道你心里难受,俺心里也难受。可要不马上埋掉,万一鼠毒传染了,兆歪(现在)人都没有饭吃,身体都虚弱,要是再有个病毒,人都没有抵抗力,一旦传染上了,就会死很多人的!”

英子哭着说:“那就叫俺和虎子一起去死吧!”

“庄上还有其他人呢!旁人再传染上病毒,可咋办呢?”旺禾劝慰着英子。

旺禾从英子怀里把虎子抱开,英子死死抓住虎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让俺跟着虎子去吧,让俺去死吧!”

哀嚎冲出茅屋,在死寂的暗夜里向四周扩散,引得几只病弱的老狗有气无力地“汪汪”几声……

旺禾用力掰开英子死命抓着虎子的手,拿了一块破布,把虎子包裹严实,抱在怀里!

英子又拼命上前,抱住虎子!

冬林、灵秀、水莲一起把英子拉开——

水莲哭着说:“姐,虎子已经没了,就让他舅赶紧把他埋了吧,别再传染给旁人!”

灵秀也跟着劝道:“是啊,姐,咱还得替庄上人想来。万一传染给了旁人,可咋办啊?”

旺禾把虎子抱开……

英子手伸着,在半空中胡乱抓着,哭声变成了悲鸣。忽然,英子脖子一伸,腿一蹬向后倒下,背过气去!

水莲赶忙给她掐人中,灵秀给她揉胸口——

旺禾抱着虎子的遗体,冬林抓起门口的铁锹,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旺禾和冬林来到离村庄很远的白杨河边,选择了一处茅草丰盛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虎子放了进去,又覆盖上厚厚的土——

英子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昏迷不醒!

旺禾又到李中医家给英子拿了一些药。水莲熬好药,把药汤一勺一勺地灌进英子嘴里。三天以后,英子慢慢醒了过来……

灵秀又把面口袋洗了,煮了一点面水。英子闭着眼睛,抿着嘴,一口也不喝!

水莲和灵秀劝她,她只咬着牙、闭着眼睛不说话!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现在唯一的亲生儿子也走了,命运已经彻底击垮了她!

水莲抹着眼泪说:“姐,你白(别)这样。你这样,俺害怕!你多少喝口水。你还有旺禾,还有俺,还有侄子、侄女呢,俺都是你最亲的人!你的侄子、侄女就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要挺住啊!”

英子的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流……

英子半死不活地又熬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英子醒了过来。她气息微弱,游丝一般,像从地下飘过来的一缕声音。她转头看着水莲说:“妹子,俺想起来——”

水莲连忙起身,挪到她跟前,把她扶起来,坐在床上,又在她身后垫了一个破枕头。

英子半躺着靠在床头,水莲在她身后倚着她。英子艰难地说:“妹子,俺想去——看看虎子——”

“姐,你刚醒过来,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你身子还虚着呢!等你身体硬梆点,咱再去看虎子!”

英子吃力地欠了欠身子,她想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俺不能等,俺这就要去看看虎子!”

水莲把英子扶起来:“管(行),管(行),管(行)!你等着,等旺禾回来,让他带着,咱一起去看虎子!”

旺禾从外边刚回来,英子就迫不及待地对旺禾说:“兄弟,快,带俺去看虎子!”

水莲看着旺禾说:“姐非要去看虎子,你就带她去看看吧!”

旺禾说:“姐,你才刚醒,能走吗?”

英子欠起身,她仿佛有什么神力相助一样,一下从床上翻下来,赤着双脚,就向门外走……

水莲连忙给她把鞋穿上,扶着她向外走;旺禾也上前一把扶着她,两人一边一个,架着英子向外走——

没走几步,英子双腿打软,瘫倒在地上!

旺禾说:“姐,咱等几天,等你身体硬梆点,咱再去看虎子可好?”

英子伸着胳膊,手指着远方,睁大着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坚定的声音:“不,不要!俺这就要去看虎子!他一个人在荒天野地里,得有多害怕?多冷?俺这就得去看看他!”

旺禾说:“管管管(行行行),咱这就去看他!”说着,他弯下腰,水莲把英子扶起来,把她放到旺禾背上。旺禾背起英子,水莲在旁边扶着,吃力地向白洋河畔埋葬虎子的地方挪去……

白洋河边的野芦苇还是那么肆无忌惮地疯长着,寒冷的天气给野芦苇染上金黄的颜料;芦苇上白色的芦花像棉絮一样,随风摇摇曳曳,一片妖娆的样子——

虎子小小的坟丘就淹没在那片浩浩荡荡的野芦苇中!旺禾背着英子,一步一步挪到那个小小坟丘。

旺禾把英子放下来,英子一下匍匐在坟丘上,双臂深深地搂抱着坟丘,脸死死贴在坟丘上,“呜呜”地悲鸣……

水莲泪水流满了脸颊,旺禾咬着快要渗出血水的嘴唇,转过脸去,抹着脸上横流的泪水——

天快黑了,英子还趴在虎子的坟丘上不肯起身。旺禾说:“姐,咱该回去了,让虎子好好睡觉吧!”

英子已经没有了泪水,她恍恍惚惚地说:“俺不走,俺要在这里陪着虎子!”

水莲说:“姐,走吧!虎子已经睡着了,咱白(别)再打扰他了,让他在这里好好睡吧!”

“俺不,俺要在这里陪他!他一个人,那么小,呆在这荒山野岭的,得多害怕?俺要在这里陪着他!”

旺禾说:“姐,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就是姐夫在,也会心疼的,虎子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虎子走了,你还有俺们呢,俺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你那么疼你的侄子、侄女,以后他们就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好好的,还得看着你的侄子、侄女们娶妻、嫁人、生子呢!你还要好好照顾、看护他们的孩子呢!”

英子嘴里“喃喃”着:“嗯,对!俺还有新梅,还有众望,还有新月呢,他们都是俺的好孩子!”

水莲带着哭音说:“姐,他们都是你的亲生孩子!为了那几个你的亲生孩子,你也应该坚强起来!咱好好活着,你的福还在后头呢!”

英子用干瘦的手抹了一把脸上风干的泪痕,下决心似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说:“那——走吧——咱——回家。家里还有几个孩子等着呢!虎子那么心疼他的弟弟妹妹,他要知道咱把他的弟弟妹妹丢在家里不问,他心里也难受!”

旺禾应了一声:“哎,姐,那咱回家——”他又弓下身子,把英子背在身上。水莲扶着英子,又一步一步向家挪去……

饥饿越来越严重,于家庄不时有人饿死!

大灾大难面前,死了人比死只猫狗还要凄凉,没有人有力气去掩埋那些死去的人!

家里有人能给死去的亲人卷张破席,把死去的拖到地里,已经算是对死者最好的安葬了!

至于死去的人被拖到野地里,是被野狗叨去,还是被野鸟啄食,被虫蚁噬咬,他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还有的人家几乎一家都被饿死!没有人往外抬的,就在自己屋里,等着发霉、发烂、发臭!

于庆宝已经十来天没进一口水,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旺禾赶到他家时,他的老婆张玉英也躺在床上,已经起不了身!

旺禾握着于庆宝冰凉的鸡爪子一样的手呼喊着:“叔——叔,是俺,俺是旺禾,你睁开眼睛看看俺——”

于庆宝像在虚幻的梦境里,他看到满地金灿灿的菜花,看到沉甸甸的麦穗,看到堆成小山的、黄澄澄的、滚圆的大豆,看到满地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的、鲜嫩的红芋,看到青纱地里挂满枝头摇摇晃晃的玉米棒……

他用粗砺的老手抚摸着这些黑土地上结出的果实,他匍匐在厚重的黑土地上,用干瘪的老嘴,亲吻着生他养他,终将埋葬他的黑土地——

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水,是收获的泪水,是对这片土地饱含真挚情意、深沉的爱的泪水!

他的泪水从眼角流淌到脸上,他的手在空中抚摸着……

旺禾赶忙上前抓住他的手,低着声呼唤:“叔——俺是旺禾,你听到了吗?”

于庆宝正在他的丰收王国里游荡,他的心里正充满着丰收的喜悦!

他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喊他,他想把这丰收的喜悦分享给那个远方喊他的人。他循着声音,缓缓地飘过来……

他的眼睛慢慢张开了一条缝:他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几乎贴在自己脸上!

他努力睁开眼睛,人影越来越清晰!

他仿佛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他伸出枯瘦的干手,想去抓眼前的这个人。可他的手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

旺禾伸手一把抓住于庆宝的手,急切地喊:“叔——是俺,俺是旺禾,俺来看你了……”

在旺禾的呼喊声中,于庆宝的思维慢慢清晰了一些!

他认出了眼前的旺禾,眼角的泪流得更凶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干!

旺禾紧紧抓住于庆宝的手!

于庆宝的手也在试图用力地抓旺禾的手,可他那双枯瘦的老手实在没有力气!虽然他使尽全身力气,还只是轻飘飘地把手搭在旺禾手里!

他蠕动着干瘪的嘴唇,想说话,可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嘴张了很多次也发不出声音!

旺禾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小声说:“叔,白(别)着急,慢慢说,俺听着呢!”

于庆宝的肚子深深地瘪了下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在他的胸口停住,他张大着嘴,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俺——是——是罪——罪人——”

他的气息在“罪人”上停止下来,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刚才因用力隆起的胸口慢慢地塌了下去。他的手在旺禾手中缓缓滑落,一丝长长的气息游蛇一样从他的腹腔幽幽地滑出。在那一丝气息全部游出后,他的腹部完全瘪下,似乎要贴到破席子上。他脸上的泪凝固成一层冰,罩着他干瘦的脸!

他死了,带着对全庄人的愧疚和锥心的悲痛走完了他纯朴、厚重、又贫寒的一生!

旺禾握着他的手,久久不能放下,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旺禾和冬林一起,把老队长用一张破席卷好,用架子车拉到白洋河边广阔的平原上,把他安葬在了他一生忠爱的黑土地上,让他默默地、永远地守候这片黑土地……

在于庆宝死后三天,张玉英也死在了她家的木床上!

村里不断有人死去,听不到哭声,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孙来俊家的儿子孙金豆(小名憨豆),已经很多天没人见到他了,从他的家里传来阵阵熏人的浓香——

再有人见到孙来俊时,看到他身体发肿,脸色蜡黄,眼睛发红,头发也一根根耸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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