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冬,淮北平原出现了很多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这些人走村入户,把农户家里的书本、报纸翻捡出来,就地焚烧;有些人家印着花的面盆、瓷碗,甚至尿壶,也没有逃过厄运,都被这些人搜罗出来,砸烂、捣毁……
革命小将大喊着:“打倒当权派,武装夺取政权——”的口号,把旺禾从桃花村大队书记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革命小将的头领是曾经横行乡里,也是杀害旺禾父亲于宏志的土匪头子王大发的儿子——王飞扬。
革命小将的司令部就设在桃花村大队部,王飞扬是革命小将的总司令。
王飞扬带领着一群革命小将到达大队部时,旺禾正和大队干部们商量着:“怎么稳定形势,大力发展农业,增加农民收入……”
王飞扬带头冲进屋里,革命小将一拥而上,将大队干部们团团围住!
旺禾看着杀气腾腾的一伙人,厉声质问:“这是大队部,你们来干什么?”
“干什么?就是来革你们的命的!”王飞扬蛮横地说。
旺禾正色道:“大队干部们正在研究事情,你们不要在这里捣乱!”
“捣乱?我看是你们在胡搞乱作吧!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你们不出去革命,躲在小黑屋里密谋什么粮食生产?”王飞扬振振有词!
旺禾说:“农民讲究的就是粮食生产!不生产粮食,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老百姓再也不能再过一次贱年,再受一遍没吃没喝、忍饥挨饿的苦了!”
“你这是反动!你敢说社会主义缺吃的、少喝的?你说这话就是和党、和国家、和人民对着干!你这样的反动派,就是扰乱人心的罪魁祸首!对待这样的反动派,我们容不容许?答不答应?”王飞扬扭头冲身后的革命小将们大喊——
“不容许!”
“不答应!”
“谁敢和社会主义唱对台戏,我们就把他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千只脚!”革命小将们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地喊着……
“好,那我们就把于旺禾这个反动派打倒在地!”王飞扬冲上前去,一脚把旺禾踹趴在地上!
革命小将们“哗啦”一下围住旺禾,拳脚雨点般地落在旺禾头上、身上——
旺禾蜷缩在地上,手抱着头,嘴里喊着:“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冲击大队部,殴打大队干部,你们这是造反!”
“我们就是要造反!”
“造反有理!”
“我们要把革命政权牢牢掌握在红色革命队伍手中!”
人群中群情激昂,发出一连串呼喊声……
文书杨青冲进人群,想把旺禾从人群中解救出来!
几个小将围住杨青,王飞扬一把揪住杨青的衣领,把杨青拽出人群:“你也想像于旺禾一样当个反动派吗?”
杨青铁青着脸,咬着牙,吐了口唾沫说:“于书记不是反动派,他是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做好事、造福的好书记!”
“好书记?你可别忘了俺大是咋死的?是死在谁手里的?”王飞扬狰狞着脸说。
“你大是咱这乡里远近闻名的土匪头子,做尽了坏事!大人小孩,是个有良心的正派人都可以杀死他!”
杨青话还没说完,“咣”的一声,脸上就挨了王飞扬一拳,杨青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殷红的血糊满一脸!
“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好好活着,就滚一边去!你想找死,俺不拦着你!”王飞扬冲杨青喊道。
几个小将你推我搡把杨青拖出人群,丢在一边——
杨青还想往人群里闯,去解救旺禾,又被几个小将硬生生拖了出去……
大队副书记张三娃腿脚本来就不好,看到旺禾倒在地上,被王飞扬和手下人拳打脚踢,几次向人群里冲,都被小将们推搡到一边!
张三娃喊着:“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王飞扬说:“出人命就对了,一命还一命,俺大的命就有人给抵了!”
王飞扬又对旺禾一阵拳脚,直到旺禾蜷缩在地上不再动弹!
王飞扬踢了旺禾一脚,对身后的手下说:“去,把这个老不死的关进牛屋里,一天给他一顿饭,只要饿不死就行,吃多了也是浪费粮食!”
“是,司令!”手下人答应着,几个人一起把旺禾抬起来。
旺禾被关进了于家庄的牛屋,那个于家庄老百姓多少次在里边开会、议事的地方——
老黄牛还在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草料,不时忽闪着长长睫毛覆盖下的大眼睛,瞅着蜷缩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旺禾!
它不明白这个经常喂它草料,经常和它拉呱说话,经常抚摸它、爱护它的人,今天为什么不再给它添加草料?为什么不再和它说话?不再抚摸它、关爱它?
它喜欢这个人给它添加草料,他添加的草料不只是草料,好像有股浓浓的人的香味!
它也喜欢这个人和它说话——这个人一悄悄和它说话,它一天耕耘劳作的辛苦都化为乌有,烟消云散了!
它更喜欢这个人抚摸它——他对它的抚摸有时像一个父亲抚摸着孩子,轻柔、温暖、亲昵;有时又像一个少年,头抵在老黄牛的头上,脸贴着老黄牛的脸。这时,它就知道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要靠在它的身上,在它这里寻找一些温暖和安慰……
可是今天,它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躺在地上,而且一动不动,连看也不看它一眼!
它的心里有些失落,嘴里的草料时停时续地嚼着,好像在思考,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飞扬带着一伙人来到于冬林家时,冬林正给父母亲端水洗脚,侍候着父母亲准备睡觉——
冬林看到一伙人直直冲进屋里,大声说:“你们这是干啥的?”
“干啥的,你自己不清楚吗?”王飞扬说。
“俺清楚啥?俺老实干活种地,又没犯啥法,俺清楚啥?”
“你没犯法吗?你只是老实种地吗?”
“俺不就是老实干农活种地吗?”
“你没做啥犯法的事?你这满屋子的木制品是咋回事?”
“这就是俺农闲时打的一些农具,谁家当忙了想使了,就给谁使使!”
“你这农具能是白给谁家使的?你能没收人家的钱?”
“俺搭功搭料的,谁家要是使俺做的农具,就只给点辛苦钱、材料费——”
“你只要是收钱了,那你就是剥削,就是搞资本主义!”
“俺没剥削,没搞资本主义!”
“你收了人家的钱,就是剥削,就是投机倒把,就是搞资本主义!”
“俺的木料也是要用钱买的,俺搭工、搭料,老少爷们喜欢使俺做的农具,就尽着自己的一点心意,给俺点材料钱、辛苦费,算什么资本主义?”
“你收了钱就是剥削,就是资本主义,就是犯法!”
冬林还想辩解,灵秀看来人不善,听着说话势头不对,放下搂着的孩子,忙走过来打圆场,热情地招呼着:“哟,大兄弟,快坐快坐!”随手搬过来两张凳子,招呼着王飞扬坐下,又转身拿茶壶倒茶……
王飞扬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说说吧,你们家搞资本主义,剥削老百姓,这个事该咋处理?”
灵秀端着一碗茶,满脸含笑地递给王飞扬。
王飞扬接过茶,一仰脖,一口气喝干了茶!
灵秀正要从王飞扬手里接过茶碗。
王飞扬手一甩,顺手把茶碗向桌子一扔,茶碗在桌子上“滴溜溜”打了几个旋,才慢慢停下来。
灵秀脸上赔着笑说:“大兄弟,俺真没搞啥资本主义,真没剥削老百姓!”
“谁是你大兄弟?你是剥削阶级,是资本家,还想和俺当兄弟?你们配吗?”
灵秀的脸涨得通红,还是陪着小心说:“是是是,你是大司令,俺是小农民,俺不配和你大司令做兄弟!”
看灵秀低声下气的样子,冬林心里的火不打一处来: “没你的事,快进屋哄孩子去!”
他知道这群人来者不善,他怕灵秀在这里受到羞辱,不想让灵秀掺和进来,就冲灵秀吼道。
灵秀明白冬林的用意,但又怕这群人对冬林不利,磨蹭着不愿离开!
王飞扬说:“明个早起来,趁着社员都在家,拉着你去游游街,让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剥削老百姓的资本家!”
听王飞扬说让他去游街,冬林急了,睁大眼睛说:“凭啥让俺去游街?”
他知道游街是个啥样子:他看到过小朱家的朱美丽,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因和本庄一个年轻小伙要好,被人发现,被打成“破鞋”——整天胸前挂着双破鞋,头上带着白纸糊的高帽,敲着铜锣,走村串户,嘴里念念叨叨:“俺是坏女人,俺是破鞋,都不要学俺!”
冬林看着游街的小寡妇,心里虽然有很多不爽,但毕竟那是别人的事,看看也就算了,也就过去了!
现在王飞扬说让他去游街,冬林一听就火冒三丈:“你们有啥权利这样做?你们凭啥让俺去游街?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王飞扬挥动着手中的皮鞭……
“对,我们司令就是王法!”
“你们不能这样对俺,俺要去大队找领导评评理——”冬林还在坚持着!
“找领导评理?”王飞扬嘴角露出一丝邪恶的笑,他凑到冬林面前,手捏着冬林的下巴——冬林的脸挤成一个肉球,五官撮成一团!
“你还不知道吧?于旺禾那个老不死的早被丢在牛屋里喂耗子了!”
冬林听得瞪大了眼睛,扭动着身体,从王飞扬手里挣脱出来:“你说啥?你把俺哥弄哪去了?”
“哪有你啥哥?那就是个反动派!”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于旺禾是个反——动——派——”王飞扬手指戳着冬林胸脯,一字一顿地说……
冬林冲上前去,对准王飞扬的脸就是一拳:“你说俺搞投机倒把,俺是资本主义——行!俺是收了人家的钱了,俺认了!可俺哥一心一意为老百姓,你说俺哥是反动派,俺不答应!”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王飞扬反手一拳,把冬林的脸打得开了花!
一群人一窝蜂围上前,对着冬林拳打脚踢……
灵秀冲上前去,用身子护住冬林,嘴里哭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于明江在床上想起身,他欠了几次身子,都没有起来!
王绒花半躺在床上喊着:“你们白打了!”
王飞扬转头看着床上的王绒花,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歪着头,斜着眼说:“你不说话,俺还以为你死了呢!你个老不死的,当年分俺家田地,杀死俺大也有你的一份,俺都记着呢!今个老账、新账一起算!”
王飞扬说着向王绒花和于明江走去……
趴在地上的冬林大声喊着:“你们白动俺大、俺娘!”
王飞扬扭过头:“好啊,你承认自己是剥削阶级,是资本家,答应明个去游街,俺就不动你大、你娘!”
灵秀点着头:“你只要不动俺大、俺娘,你说啥俺都答应你,让俺干啥都行!”
冬林眼里喷着火,咬着牙,扭曲着脸说:“俺答应你,明个去游街!”
“哎,这不就行了嘛,你早答应不早就没事了嘛!”
王飞扬带着人走了……
灵秀扶起满身是伤的冬林,端了盆清水,给冬林擦洗伤口——
水莲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是看到王飞扬带着一群人从冬林家出来,心想一定是冬林家出了什么事?才急火火赶过来的!
看到满身血污的冬林,水莲忙问:“这是咋了啊?”
灵秀就把王飞扬要冬林去游街,打冬林的事说了一遍……
水莲听了,心急如焚:“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啊?他们把你旺禾哥关起来了,也不让人见,俺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咋样了呢?”
灵秀说:“咋?他们把旺禾哥关起来了?俺还想着去大队部找旺禾哥,找大队干部去评评理呢!”
“俺也是听杨青和三娃说的,他们说王飞扬带着人去大队部,把你旺禾哥打了一顿,说你旺禾哥是反动派,把他关进牛屋了!”
“啊!他们把旺禾哥关进牛屋了?”灵秀惊恐地瞪大着眼睛!
“是啊,关进牛屋了。俺去牛屋看了,几个人把守着。俺想给你旺禾哥送点吃的、喝的,他们也不让进!听三娃和杨青说,他们把你旺禾哥打得不轻!也不知道你旺禾哥现在是死是活?”水莲泪水盈盈地说。
“这帮该天杀的!”灵秀咬牙切齿。
冬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俺和这帮狗日的拼了!”
灵秀摁下冬林:“你这一身伤,咋和他们拼?”
水莲说:“他们现在掌握了大权,人多势众,咱斗不过他们!咱现在要和他们斗,就是鸡蛋碰石头!咱得想想办法,不能硬拼、硬碰硬!”
“嫂子,那咋办呢?俺旺禾哥关起来了,还不知道死活。大队部都被王飞扬霸占了,也没有了主事的人!他们明个就让冬林去游街,要是不去游街,看王飞扬的架势,肯定不会放过俺们的!可咋办呢?” 灵秀带着哭腔说。
“大不了俺和他们拼了!”冬林愤愤地说!
“他们那么多人,你和他们拼得了吗?再说了,你和他们拼了,咱大、咱娘,还有孩子咋办?”灵秀哭哭啼啼……
冬林的头耷拉下来,他自己受多大委屈,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他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父母,还有年幼的孩子!他和他们拼了,父母和孩子怎么办?
这时,坐在床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绒花发话了:“冬林,灵秀,你俩带着孩子去外地躲一躲吧!明个俺和你大在家,他们不能把俺两个老棺材瓤子咋的!”
“娘,你和俺大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还不好,俺咋能自己走了躲起来?把恁俩留在家咋行?俺不放心啊!”
于明江说:“你们放心走吧,俺和你娘在家能照顾自己!”
“俺不能走,俺不能把你们两个老的丢家里不管!”冬林坚持着……
“是啊!大,娘,俺们走了,谁给恁二老做饭,谁照顾你们?恁俩身体不好,脸面前没有人照看着可怎么行啊!”灵秀急切地说。
“恁不要管俺们,恁只管走恁的——俺和你大凑合着弄口吃的,饿不死就管。不知道那个天杀的、没有人心的土匪崽子还能出啥孬点子?恁走了,总比一大家子搭在一起,被他们都糟践死了好!”王绒花不容分辩地对冬林和灵秀说。
水莲说:“是啊,姑说得有道理,能走就走!走了——走了——你们走了,他们找不到人,还能有啥办法?姑和姑父年纪大了,量他们也不敢把他俩咋样!家里还有俺呢,俺能照顾姑和姑父,恁就不要担心了,放心走吧!先躲一阵子,等太平了再回来!”
冬林满眼含泪:“那俺真走了——”
“走吧!”王绒花和于明江对儿子说。
冬林转过脸对灵秀说:“你快收拾下东西,捡紧要的、路上必须用的拿!”
灵秀抹了一把眼泪,答应一声,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不一会,灵秀挎着两个大包袱出来了!
冬林看着两个大包袱,对灵秀说:“不是叫你捡最紧要的、能用得着的拿吗?”
灵秀说:“这都是最紧要的、必须用的了啊!都是孩子的棉袄、棉裤,这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不得多拿点遮挡风寒的衣物啊!”
听了灵秀的话,冬林不再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出门在外要多带点东西,何尝不怕冻着孩子?
可他们是逃难:一家人带着太多东西出门,目标太大,他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招来别人的关注!
要是被王飞扬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但走不成,甚至还会罪上加罪!
冬林把一辆架子车推到门口,水莲和灵秀一人抱了一床被子铺在架子车上,又把灵秀刚刚收拾好的衣物、木柴、锅碗瓤盆放到架子车里,车子堆得满满当当!
灵秀召唤着两个一直缩在角落里,木呆呆看着大人们做这一切的富强和宝珠——
冬林招呼着灵秀和两个孩子,齐唰唰地站在王绒花和于明江面前……
冬林说:“快跪下,给恁老(爷爷)、恁奶磕头——”
两个孩子随着冬林和灵秀一起跪下,向王绒花和于明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冬林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灵秀哭着说:“大,娘,恁在家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啊!等时局一松点,俺就回来!”
王绒花抹着眼泪:“走——快走吧!”
于明江撩起衣襟,擦拭着眼角……
水莲双目含泪,低声说:“快走吧!”
冬林拉起一双儿女走到架车跟前,对孩子说:“宝珠,你年纪小,先坐在车子上,包好被子,俺和你娘拉着你!”
他转头对富强说:“你是男孩子,也大了,跟着走,等实在累了,再坐车。”
富强说:“俺不坐车,俺跟着走,让俺妹子坐车就管了。等你拉车累了,俺也能帮你拉车!”
冬林说:“不用你拉车,你身子骨还单薄,拉不动车。你跟着你娘在后边,碰到上坡爬沟坎的,俺拉不动时,你再搭把手,帮俺推推车!”
“嗯,俺记下了!”富强懂事地点点头。
冬林把架子车上的麻绳从头上套进肩膀,双手扶着车把准备拉动车子——
冬林又回过头来,突然看到王绒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于明江坐着轮椅,也在门口盯着他们……
冬林的眼泪倾盆大雨一样“唰”地流了下来!他咬着牙,扭曲着脸,红着眼,拉起架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灵秀一步三回头地向身后张望,泪水早已把她打湿成一个泪人。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频频向王绒花和于明江招手,示意他们回屋里去!
水莲扶着王绒花,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看着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的冬林一家人,水莲说:“回屋吧姑,外面冷!”
第二天天刚放亮,王飞扬就带着人到冬林家。他们四处喊叫着、寻找着,也没找到于冬林!
王飞扬气恼地说:“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不能让这个资产阶级跑了!”
一群人又屋里屋外地搜寻、翻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找到于冬林的影子!
王飞扬来到于明江面前,问于明江:“你家的资产阶级藏哪里去了?”
于明江看也不看他,没有言语。
王飞扬气急败坏地说:“不要觉得你不说话就拿你没办法,快说出来你儿子去哪里了?不说的话,你就替你儿子挨斗去!”
于明江还是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掏着旱烟锅里的油烟——
王飞扬暴跳如雷:“快,把他绑起来,拉去游街!”
一群人听到命令,上前就去拉于明江……
王绒花从床上爬过来,大声喊着:“恁白拉他!他一个瘫子,恁拉他去游啥街?恁要拉去游街,就拉俺去!”
“去去去,你一个老太婆,也是个半瘫子,跟着瞎掺和啥?”王飞扬手一挥,把王绒花扯到一边!
王绒花双手死死抱住于明江不松开,嘴里叫着:“恁不能把他拉去游街!他身子不好,拉去游街就没命了!恁要拉就把俺拉去!”
王飞扬看了看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于明江,心里盘算着:要是把这个一步不能走的瘫子拉去游街,还要有人拉着他,也不方便!王绒花虽然腿脚不好,拄着拐杖多少还能走走,拉她去游街显然比拉着于明江省事多了!于是,不耐烦地吩咐手下说:“那就把这个老太婆弄去游街吧!”
手下人齐声应道:“好嘞——”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王绒花架了起来,在她头上戴上了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白纸黑字的牌子:打倒资本主义。
几个人架着王绒花往外走,于明江伸着手想去抓王绒花:“你们不能拉她去游街,她一个半瘫子,会把她游死的!”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一群人拉拉扯扯向门外走去。
于明江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眼睁睁看着王飞扬把王绒花拉走……
“咣咣咣——咣咣咣——”
冬日的清晨依然静谧,只有大公鸡时不时发出一串串“鸡喔喔——喔喔——”的叫声。
铜锣的“咣咣”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破晴空!
农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从被窝里爬起来,脸贴着窗户向外张望……
水莲从自家窗户看到了麻麻亮的外面,一群人正架着一个挂着木牌、戴着高帽的人在村里游街——
有人在前面敲着锣喊着:“快来看啊——资产阶级老太婆,谁家受了他们的剥削?都来找她偿还!”
水莲睁大眼睛,仔细看那个被拉扯着的人,才发现那个被几个人架着,头低着,拖拉着身子向前拱的人竟然是王绒花!
她飞快地披上衣服,一头冲到那群人面前,伸着胳膊拦截着:“你们不能把她拉去游街、批斗,她身体不好,禁不住这样折腾!”
王飞扬撇着嘴:“去去去,闪一边去!”
水莲抱住王绒花不放,王飞扬斜着眼睛说:“这样吧,你既然不愿意她一个人去游街,那你就陪着她去吧——反正你也是反动派的家属,和资产阶级一起去游街也正好!”
几个人上前就要拉水莲,英子发了疯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不不不——你们不能把她带走!”
她又转向水莲说:“俺兄弟已经关起来了,你不能再去了。你再去,这个家可怎么办?”
王绒花艰难地抬起头来,嗫嚅着:“水莲,你得留下来,你不能再去了!你家里还有几个孩子,你姑父还得有人照顾呢,咱不能都去了!”泪水从王绒花的脸上流了下来……
水莲紧紧地握着王绒花的手:“姑,您可得好好的啊!”
王绒花还想说话,王飞扬已经急不可耐:“走走走!不要再说了,赶快接着游街!”
几个人推搡着王绒花向前走去!
吃过早饭,桃花村的人都被集中到司令部门口,对王绒花的批斗大会开始了——
同时被批斗的还有于旺禾和小朱家的朱美丽。
旺禾被关在牛屋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家人和外面的天了——他的头发、胡子已经长得很长,像野草一样蓬松、杂乱!
水莲看到台上跪着的旺禾,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捂着嘴,一任泪水肆意横流!
英子也满眼含泪,看着台上的旺禾……
朱美丽还是因为作风问题被批斗——她胸前还是挂着一双天天都不能往下摘的破鞋!
王绒花跪在地上,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王飞扬慷慨激昂:“台上的这几个牛鬼蛇神大家都看到了——他们都是破坏社会主义大好形势的坏分子!大家谁受过他们的剥削,吃过他们的苦,受过他们的罪,都可以上台来控诉、批斗!”
台下一片静寂,没有人吭一声!
王飞扬手叉着腰,在台上来回踱着步,向台下扫了几圈:“咋都没人说话啊?是不敢说,怕牛鬼蛇神报复吗?不要怕!受过什么剥削,有什么苦只管说出来。有本司令,有革命小将们给你们做主呢!”
人群还是一片沉寂!
王飞扬的手下有些着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问着站成一排排的群众:“你有啥冤?王绒花剥削过你家吗?”
“于旺禾给你家气受过吗?”
“朱美丽撩拨过你家男人吗?”
看到这些人快到自己跟前时,群众的头自然就低了下来。被问到的人,也都紧闭着嘴巴,没有任何回声!
当这些人问到王玉芝时,王玉芝的嘴蠕动了一下,问的人觉得抓住了希望,紧紧追问:“于旺禾有没有压迫过你家?王绒花可剥削过你家吗?朱美丽可撩拨过你家男人吗?”
王玉芝眼珠转了一下,嘴蜃翕动着:“于旺禾那也不能算是欺压俺家吧?”
“啥事?你说出来,让大家伙听听——”
“就是——就是那次俺的鸡被人偷吃了——俺和赵凤霞噘(骂)架,于队长不给俺做主,还批评俺不该噘人!”
“这不就是不主张正义嘛?不惩罚坏人,助长歪风邪气,不让好人好好活!你可以上台去揭发、批斗于旺禾——”
王玉芝缩了缩脖子:“这事都过去了,俺最后也在茅厕里找到淹死的鸡了——不是旁人偷吃的,是它自己淹死的。俺噘人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不要害怕!不给你主张正义,就不是好干部!你就有权利批斗他、揭发他!”王飞扬给王玉芝鼓着劲……
王玉芝的头埋得更低了!
见王玉芝不说话,王飞扬挥舞着手臂:“大家看到了吧?群众有了冤屈都不敢说!既然群众不敢说,那就由革命小将们帮你们申冤、出气!”
王飞扬的话还没说完,几个革命小将上前一阵拳打脚踢,把旺禾打趴在了地上,一边打一边喊着:“打倒反动派,再踏上一千只脚!”
台下的水莲嘶吼着:“你们不要打他啊——他没有做过对不起老少爷们的事啊!”
“你再吵嚷,破坏批斗反动派,把你也拉上来批斗!”小将们瞪着眼,冲水莲嚷嚷道。
水莲还要向台上冲,英子紧紧抱住她:“妹子,你不能上去啊!你上去了,再挨了批斗,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李巧银、赵凤霞也拉着水莲,不让水莲上台!
小将们打完旺禾又去打王绒花,没有三拳两脚,王绒花就被打倒在地上!
小将们不尽兴,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死老太婆真不禁玩,还没打两下就倒了!”
有人又去扯拽王绒花:“起来,白装死!”
看王绒花瘫在地上,没有多少声息,才知道她不是装死,而是真的禁不住打骂,就悻悻地走向朱美丽——
来到朱美丽面前,对着朱美丽一阵拳脚:“你个破鞋!叫你不老实,叫你骚!”
有的革命小将趁着打朱美丽的时候,在朱美丽的奶子上、屁股上乱摸一通……
临近晌午,阴沉的天空洒下了“盐粒子”——
细碎的“盐粒子”“噼噼啪啪”打在王绒花的脸上、头上、身上……
看她半瘫在地上,开始的时候还有革命小将上前将她拎起来,让她跪直点。几次之后,她又瘫了下去!
革命小将对她踢打了几顿,看她还是跪不直,也就懒得再去管她!
过了一会,“盐粒子”变成片片雪花,从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
革命小将们也吵嚷、踢打累了,王飞扬手一挥:“今个批斗会开得很成功!打击了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嚣张气焰,广大社员受到了教育,这种革命成果还要发扬广大,下次再继续接着批斗!对一切剥削阶级和反动派,我们都不能手软!”
革命小将们唱着“造反有理”歌,喊着“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动派!”的口号,离开了会场。
几个人压着旺禾,继续把他关进牛屋!
水莲眼看着革命小将把旺禾带走,眼里噙满了泪,她想上前阻拦,被几个革命小将推搡开!
等革命小将们走远了,水莲和英子才跑到台上去扶瘫倒在地的王绒花——
王绒花肢体已经麻木,无法站立!
水莲蹲下身子,把王绒花背在身上;英子扶住王绒花,一跐一滑地向家走去……
水莲把王绒花放到床上,帮她脱掉湿重的棉袄、棉裤;英子端来热水,给王绒花擦洗着脸上、身上……
水莲又去熬了碗姜汤,给王绒花喝下。
于明江一直眼含泪水,默不作声地看着王绒花!
夜已深沉,雪越下越大!
水莲和英子照顾王绒花躺下,又把坐在轮椅上的于明江扶到床上,对于明江说:“姑父,您也早点歇息吧,俺们明个早起再来——”
于明江说:“恁俩也累了一天了,家里还有孩子,早点回家歇着吧!”
水莲和英子回到家,新梅、众望和新月都已经睡熟!
水莲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旺禾白天挨批斗的场景——她不知道旺禾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天还没明,恍恍惚惚的水莲就从床上爬起来,英子也跟着起来——
水莲对英子说:“姐,你先在家做饭,俺去咱姑家看看!”
英子道:“你放心去吧,家里这几个孩子、猪、羊有俺照看着呢!等俺做好饭,俺就把饭给咱姑他们送去!”
水莲来到王绒花家,推开半掩着的门:一阵冷嗖嗖的风跟着水莲吹进屋里,黑暗的屋子也因打开的门,照进了一些光亮……
水莲看到暗处的于明江坐在王绒花床边的轮椅上,双手握着王绒花的手,一动不动!
水莲上前喊着:“姑父,俺姑咋样了?”
于明江不说话,依旧紧紧握住王绒花的手!
水莲走近了些,看到于明江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满泪水!
水莲又上前一步,喊了声:“姑,你感觉咋样了?”
没有回声!
水莲又凑近了些,看王绒花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声息!
水莲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伸手抚摸着王绒花的脸,呜咽着:“姑,您这是咋了,您咋睡着了啊?”
于明江哽咽着:“你姑是太累了——睡着了!让她去吧,到了那边就不要再受这样的罪了!”
张三娃、杨青帮着水莲和英子把王绒花草草地安葬了!
在王绒花死后的第三天,于明江也在轮椅上,吊着一根麻绳,自己勒死了!
于冬林拉着架子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他穿着薄薄的夹袄,依然汗流浃背,拉车的绳索深深地嵌进他肩头的肉里!
灵秀和富强在后边推着车,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一夜!
天快胧明时,他们看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村庄——
冬林实在拉不动了,他把车停在一个沟坎边的背风地上。
冬林和灵秀商量着下一步向哪里走?富强在车后边接过话茬说:“往东南暖和的地方走!”
一直在车上被窝里熟睡的宝珠被说话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俺哥说得对!就往南边暖和的地方走,咱这里太冷了,冬天燕子都飞走了,咱就朝燕子飞的地方走!”
富强在宝珠头上弹了一下:“你还嫌冷?一路上包被窝里睡得跟小猪一样!”
“大,娘,恁看俺哥——用手指头弹俺的头呢!”宝珠向冬林和灵秀告状……
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她不知道父母正在经历着什么?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快乐地生活,和亲人撒着娇!
天大亮了,村子里的人声响了起来,鸡鸣狗吠的声音也多了、大了、杂了起来!
灵秀把架子车上的铁锅拿下来,想烧点热水,再煮点热粥。走了一夜,人早已累得虚脱,急需补充点水分;天寒地冻,孩子们也要吃点热乎东西,补充点营养!
灵秀摸了一下柴禾,柴禾湿漉漉的!
昨天晚上下起了雪,怕淋湿了车上的宝珠,灵秀把仅有的一块油布都包裹在了宝珠身上;柴禾就裸露堆放在车尾,被雨雪打湿了!
灵秀在沟坎里找到一些茅草,想用茅草引火。茅草也都被雨雪打湿,尝试了几次,都没引着火!
灵秀看实在没有办法生火烧水、做饭,就对冬林说:“你在这带着孩子,俺去庄里看看可能找点热水、热粥,给孩子们暖暖身子!”
富强听灵秀说要去村里找吃的、喝的,怕娘一个人去不太安全,就说:“娘,俺和你一起去!”
灵秀说:“你个半大小子去不方便!”
“没事,俺就跟着你——俺不说话,不会惹事的!”
宝珠觉得好玩,也要跟着去!
灵秀拗不过,就拿着碗,带着富强和宝珠向村里走去——
走到村口,遇到一位中年男人,男人问:“恁是干啥的?”
灵秀答:“俺是过路的,有点口渴了,想找点水喝!”
男人问:“你们可带介绍信吗?”
灵秀说:“没有呢——出来得急,忘记带了!”
“你们没有介绍信可不管,现在到哪里都得有介绍信!”
“大哥说得是,俺就是出来得急,忘记带了!”
男人看着富强和宝珠问:“这两个孩子都是你的?”
“是俺的!”
富强站在灵秀身后点点头没说话。
宝珠嘴快,抢过话头:“这是俺娘,这是俺哥,都是亲生的!”
灵秀看了一眼宝珠,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宝珠吐了吐舌头,也就不再言语!
男人说:“这样吧,你们跟俺来——俺家烧了稀饭,去给孩子们盛点。这大冷的天,孩子们吃不上口热乎饭可不管!”
灵秀带着孩子跟着男人,向男人家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村民和男人打招呼:“李队长,弄啥来?起这么早?”
“嗯,忘根叔,起早拾粪呢?俺到村上转一转。”男人回答着。
看着李队长身后跟着的年轻妇人和两个孩子,有村民投来异样的目光!
李队长也不多作解释,和人打过招呼,径直往前走!
来到一个小院前,李队长对灵秀说:“你们先到屋里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俺去给你们盛稀饭——”
灵秀觉得娘几个一起涌到人家屋里不太合适,就说:“俺不进屋了,大哥进屋给俺倒点热茶,盛点热稀饭,俺在门口等着就行了!”
“那也好,你们等着,俺马上就来!”
李队长一边向院里走去,一边喊:“美兰,你盛几碗热茶——”
“哎,早就给你晾好了——冷热正好,你快进来喝吧!”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不是俺喝,要热乎点的!”李队长说着,进了锅屋。
“要热乎的?那俺再给加点热的!”
“要三碗——”
“这大冬天清早的,你那么渴?一下能喝那么多?”美兰疑惑地问丈夫。
“不是俺喝!”
“不是你喝,还有谁喝啊?”美兰更不解了。
李队长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院外站着的娘三个……
美兰瞪着毛绒绒的大眼睛,满腹狐疑地问:“他们是谁啊?”
“俺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咋把他们往家带?”
“他们是过路的,经过咱庄——冷了、渴了,想找点热水、热粥喝!”
美兰虽然心里还有些打鼓,但他相信丈夫的话,就没再多想、多问,随手盛了几碗热红芋茶。美兰端起两碗,李队长端起两碗,向站在院门外的灵秀他们走去……
宝珠接过李队长手里的红芋茶,一仰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李队长又把手里的另一碗红芋茶递给宝珠,宝珠又一口气喝下去!
两碗红芋茶喝下去,宝珠冻得青紫的小脸立马泛起了红晕!
富强也从美兰手里接过红芋茶,端祥了一下,有点舍不得喝的样子!
美兰说:“喝吧孩子,锅里还有!”
灵秀从美兰手里接过红芋茶,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慢慢地氤氲到眼中,晶莹的泪花在她眼里闪烁……
美兰柔声说:“喝吧——妹子——”
灵秀端起红芋茶,和着咸涩的泪水喝了下去——她感觉这碗红芋茶是那么香甜,连流下的泪水都染上了甜味!
喝完红芋茶,娘几个的面色都红润、好看了许多!
美兰拿了一块笼布,包了几个烀得软糯滴糖的红芋和几个红芋面饸饼;又细心地在红芋饸饼间夹了臭酱豆,再给灵秀他们每个人的碗里盛满了稀饭!
灵秀接过饭食,满眼含泪,连声说着谢谢,转身离开了李队长家……
灵秀从架车上拿来一块小木板,把饭食放到小木板上——
冬林看到小木板上摆得满满的饭食,问灵秀:“哪弄来这么多吃的?”
灵秀就把遇到李队长、美兰,给他们拿馍、盛饭的事给冬林说了一遍……
冬林听了,一时间不言语,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灵秀点头称是!
灵秀挑了一个大的红芋给冬林,又递给他一个红芋饸饼和一碗稀饭。
冬林推让说:“你给俺那么多弄啥?还有孩子和你呢!”
灵秀说:“你拉车,出的都是大力气,孩子们的还有呢!”
灵秀给富强和宝珠一人一个饸饼、一个红芋、一碗稀饭,自己只留小半碗稀饭!
冬林把手里的红芋饸饼掰了一半递给灵秀,灵秀说啥也不要:“俺不饿——俺才将(刚才)在李队长家喝过红芋茶了,肚子撑得很来!你就都吃了吧——路还早着呢!你的身子要累垮了,俺娘几个可咋办?”
冬林不再说话,低下头,强忍着快要落下来的眼泪,无声地大口吞咽着……
吃完饭,冬林觉得身上暖和了很多,也有力气很多。他在周围转游了一会,走上一个沟坡,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远远看见沟坡下一条砂礓路边有一个石碑,他踏着薄雪向那条砂礓路走去。上着冻的薄雪土路在他的脚下,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他走近那个立在路边的石碑,石碑上白底黑字写着:“怀远”两个字。
他转过身向北边的方向望去,这块石碑让他明白——他们已走出了皖溪县地界,到达了邻县怀远县地界。
看着身后的皖溪县,冬林不由悲从中来——他这一步跨出皖溪县,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到家乡?
他弯下腰,沉重地从地上捧起一把泥土,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口袋,又在放泥土的地方使劲按了按,仿佛要把泥土按进自己的血肉里一般!
他向着家的方向凝视了很长时间,转过身,满含热泪,迈着沉重的脚步,向灵秀他们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