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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一鸣回鄂尔多斯之前跟秦天辞行,并且交待秦天尽快与强玉龙达成牧场的补偿方案。
离松达坂沟的基地不到两公里处,开始修盘山路,道路所占用的牧场,第一家就是强玉龙的。强玉龙等涉及占地的几户牧民对补偿方案不满意。按他们提出的方案,根据修路侵占的宽度和植被破坏的程度,划分不同的等级来补偿,这样要公平合理得多。例如,山下这段路有的地方原来就比较平坦比较宽阔,甚至都不用挖一铲土,基本没什么损失,也按每公里两千块钱补偿;而修盘山路,除了劈山挖槽破坏山体的草场,就连挖出来的泥土砂石掩埋掉的边坡,也有三四十米宽,有的坡陡的地方甚至可能掩埋到五六十米处;尤其是转弯的地方,得挖掉一大片山体,侵占的草场面积更多。这差别实在太大了,让这些人心理怎么能平衡呢。因此,他们要求按实际丈量的受损面积补偿,盘山路的补偿款在原有的标准上,至少要增加三到五倍。
修路的补偿标准是公司和村委会一起商定好的,原本计划顺着沟底的走向,擦着沟边修,这样基本不会占用草场。结果因为坡度太陡,且容易被消融的雪水冲毁,最终不得不更改方案,改为修盘山路。为此,柳一鸣专门将侄子柳传书从老家的某路桥公司挖过来担任技术员,负责规划测量线路。当路修到强玉龙草场的时候,强玉龙阻止了继续修路。秦天找到索舒云,两人一合计,认为强玉龙的要求确实不无道理。因为修路方案更改了,补偿方案却没变。
秦天把情况向柳一鸣汇报,柳一鸣气得破口大骂:“强玉龙这个土匪,这不是明抢吗?按理说他们不但不能要补偿款,还应该主动为我们提供便利呢。毕竟修通路,他们进山方便了,也能开采玉石矿了。现在倒好,不但不提供便利,反倒狮子大张口,敢这样漫天要价,这分明是讹人呢嘛。”柳一鸣一口回绝了强玉龙的要求,让秦天继续找索舒云和村委会商讨,一同拿下这个拦路虎。
柳一鸣对方案直截了当的否定,让秦天很为难。他耐心地给柳一鸣解释,“也不能这么说,开矿毕竟是村里的事,不是这几户牧民的私事;心里不平衡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我们更改方案产生的新问题。如果坚持原来的补偿方案,我估计根本执行不下去。除了激化与牧民的矛盾,恐怕连索舒云也得得罪。这样一来,根本料不到我们以后还会遇到多少棘手的问题。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呀。”
柳一鸣懊恼地叹了口气,“唉,怪我们当时计划不周啊。”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舅打来电话告知了吴毓秀的死讯。
本来老会计让柳一鸣再劝劝秦天的,期望秦天能改变主意,同他一起回鄂尔多斯。柳一鸣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情感联系了如指掌,连老会计都劝不动,他一个两旁外人,秦天怎么可能给他这个面子呢?因此没有再劝。他只和秦天谈了工作上的事。“你看着办吧,不管怎么样,工程不能再拖了。再拖,就不能按时完工了。如果封山以前修不通,整个计划都会受影响。谁知道往后还会出现什么状况呢。”
秦天当然清楚修路工程拖延的后果。原计划必须在大雪封山前把路修到矿化点,等来年四五月份冰雪消融,钻井设备和探硐设备都能及时运上去,探矿工程就可以如期铺展开了。
“噢,还得赶紧把草场的占用问题敲定,免得到时候又被强玉龙拿捏,我们得未雨绸缪啊。”又用嘲讽的口吻说,“这家伙可真是个人才呀。”柳一鸣临上车又对秦天说,“天哥,拜托了。老爷子也真是,真会选日子。迟不走早不走,专挑这节骨眼儿上给咱添乱。”
已经停工三天了,确实不能再拖了。可秦天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处理眼下这些事呢。自从听到吴毓秀的死讯,心里没有一刻安宁过。说来奇怪,吴毓秀的死并没有让他产生一丝如愿以偿的满足,也没有体验到一点如释重负的释然,更没有体验到原来一直期待的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意,连曾经对吴毓秀那样刻骨铭心的恨意,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反而逐渐生发了一种怅然若失的遗憾,而且这种遗憾还在渐渐扩大、聚拢,慢慢聚拢成一团棉絮,越来越紧地塞满了胸腔。“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大呀。”老舅这句话几乎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萦绕,绕得他阵阵心烦意乱。
秦天索性下了楼,想开车出去兜兜风,或许可以让纷乱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就在打开车门的那一刻,他愣住了。这辆车就是程晟开来的那辆奔驰G500。老舅告诉他,这辆车是吴毓秀辞任董事长时特意配给他的。他当时想拒绝,但知道拒绝接受,就意味着他们的合作不可能继续下去……他的耳边很奇怪地蹦出一个词,“血浓于水!”理智清醒地告诉他,即使他曾经对吴毓秀再怎么仇恨,也无法否定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身体来自于吴毓秀,无论这具身体载着怎样的基因,善与恶,是与非,无论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影响,都宿命般地无法摆脱吴毓秀的烙印。换句话说,他是吴毓秀在这个世上的另一个存在……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动物在抓挠……他猛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奔驰G500带着一股焦躁的情绪冲出了大门……
那一刻,秦天真想立刻驾车追赶柳一鸣。顶多半个小时,柳一鸣并不会驶出太远。不过,当车行驶至前面的分岔路口,他还是一打方向盘,驶向了上山的路。一路上,秦天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有所期待,期待突然发生什么,借以冲淡或转移吴毓秀这个“亲大”的死讯带来的强烈冲击;又像担心发生什么变故,令他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路过基地的时候,秦天也没有停车,直接向山上驶去。
车刚拐上盘山路,就被迫停了下来——无路可走了。盘山路修了还没一里,就被强玉龙阻止了。强玉龙早不拦晚不拦,偏偏选择在这个地方拦下来,一定是早就谋划好的。
秦天将车停稳,下车向旁边的那座小山头攀去。工地上一片寂静,几个工人此刻应该都在基地的工棚里玩扑克、打塌嘴(拉闲话),只有耳边的山风呼呼地刮着。路的前方不远不近插着一溜小红旗,那是测定的线路走向标示。攀上小山头,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左边沟里可以清楚地瞭见索秀云那袭红衣,正撵着羊群向山上赶,羊们边走边悠闲地吃草;前边远远的山坡上,隐约可见柳传书领着两个勘察人员测量线路;尽管山里的五月依然凉意很浓,但毕竟立夏已过,山坡上还是被绿色覆盖了,这绿色那样恣意地晕染着高高低低的山峦,也濡染着秦天的情绪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一切都如常地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丝毫不会受他的情绪的影响。满眼轻柔的绿色,转瞬间便融化了他的心结。他忽然意识到,以前一到情绪波动就出来搅局的“茕”和“霪”,这次竟意外地躲到哪里去了。哦,不止是这次,好像自从那夜过后,“茕”和“霪”就再没出现过。他一时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失落,抑或兼而有之。他的目光无意间又落在山路上那辆崭新的奔驰G500上。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与吴毓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吴毓秀对他的种种关爱,那是一次次情真意切的表达,但却一次次被他有意无意拒绝了,有时候即使勉强接受,也是出于报复而伪装的目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一点点挖走了,越来越产生了一种空洞的痛感。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前半生,真的是吴毓秀和母亲造成的吗?不,不能怪他们,他们创造了他的生命,一定希望他的一生过得幸福安逸,一定希望他像天底下许许多多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成长。他之所以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作茧自缚,自己深陷于报复的执念中不能自拔啊!
我想起孟丽娜信中的那句话,“我相信宽恕的力量,它不但能拯救肉体,更能拯救灵魂;也不仅仅是拯救别人的灵魂,更能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这句话说的多好,真是振聋发聩啊。而他现在需要宽恕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自己曾经的许多荒唐恶念和荒诞行为。
秦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群山大声呼喊起来,“啊,啊……”空旷的山谷到处回荡着“啊,啊”的声音。秦天一时被自己的声音感动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随心所欲地大声呼喊,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发泄情绪……
秦天开始向山下走去。一阵歇斯底里的发泄,他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想向吴毓秀——那个亲大忏悔,他还要向父母忏悔,尽管他们都已经听不到他的忏悔了;他还要向几个姐姐忏悔……只有向他们忏悔,求得他们的原谅,才能和自己的内心和解,得到真正的解脱,才能开始真正的新生。只是……只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忏悔。不过,他相信不远的一天,总归能鼓起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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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路经过讨价还价,最终确定每公里补偿五千块钱。以强玉龙为首的几户牧民虽然还觉得吃亏,但经过索舒云和村两委会成员反复做工作,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解决了修路补偿问题,柳一鸣也回来了。两人合计如何趁热打铁,把矿区占用强玉龙牧场的补偿问题顺势解决,免得临门一脚,再被强玉龙坐地起价讹一把。于是,秦天邀请索舒云和段工,一起与强玉龙商谈玉石梁补偿款的事宜。没想到强玉龙不但满口应承,还说了一大堆通情达理的话,“我们又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对吧尕云?开了矿你们吃肉,我们也能喝口汤,何乐而不为呢?当然全力支持啊。”
秦天提出该如何补偿。还没等强玉龙表态,索秀云首先问,“我想知道,探矿会不会破坏草场?”索秀云的语气颇为冷淡,“如果不破坏,我们也不要补偿,反正不影响放羊就行。”自从得知秦天找到一个很有实力的老板,索秀云对秦天就开始敬而远之。人家秦老板皮卡换成大奔,今非昔比了,两个人的社会地位越拉越大,你再产生什么妄想,不是白日做梦吗?不过,虽然理智告诉她,她和秦天还没有形成的那种关系,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但心里总归放不下,只能把这种感情埋藏在心灵深处,故意对秦天表现出绝情的冷漠样子。
强玉龙颇为不满地瞅了索秀云一眼,“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挖山怎么探矿?挖山能不影响放羊吗?何况探完还要开采呢。段工你说,不动机械能不能探矿?动机械能保证不破坏草场吗?”
其实段工本来不想参与的,来了只是做个样子。但被强玉龙一问,不得不谈自己的看法了。“那我从技术的角度说一说我的看法。探查方法有三种,钻探、硐探和槽探。钻探和硐探对草场没有太大影响,就是槽探影响大一些。主要跟修路一样,挖探槽的时候,石头会不断滚落到下面。继续放羊,就可能砸到羊,甚至伤到人。”
听段工这样解释,强玉龙有些得意地接过话头,“看看,我刚才说什么来?放羊就影响探矿,探矿就不能放羊。这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对吧,段工?”
段工想了一下回答,“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
秦天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了强玉龙的弦外之音。于是,不动声色地问强玉龙,“尕龙也不要拐弯抹角了,直接说说你的想法。”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的想法是一次性把我的牧场买了去,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以后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哪怕把玉石梁翻个底朝天,也与我们无关了。”
“那是转租,注意说话分寸。集体的牧场怎么可以随意买卖呢?”索舒云瞅了强玉龙一眼,颇为不满地纠正。
“哦,转租,是转租。我说错了,牧场是集体的,怎么能随便买卖呢?”强玉龙尴尬地讪笑一声,赶紧更正。
这时,索秀云疑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翻个底朝天?那我们以后到哪里放羊?”她茫然四顾,见没人回答,就说,“我不同意!”
“咳,你看你,夸张都不懂。那么大座山,能翻个底朝天吗?”
“即使不翻个底朝天,石头滚得漫山遍野,以后还怎么放羊?”
强玉龙瞅一眼索秀云,有些不屑地问,“我问你,放羊为什么?”
索秀云一下被问懵了,“为什么?不放羊怎么过日子啊?”
“看看,井底之蛙,真正的井底之蛙。天底下不放羊的人比牛毛还多,他们不照样过好日子吗?为什么我们不能转换一下思路?”
索秀云警觉地看着强玉龙,狐疑地问,“什么意思?你不是又想进城了吧?”
强玉龙狠狠瞪一眼索秀云,担心她揭了他的老底,“唉,生来就是放羊的命。”又撇开索秀云对秦天说,“秦总,我提个方案你考虑一下。给我们五百万,租赁期可以无限延长,这个方案怎么样?”
“啊?五百万?尕龙,你开玩笑吧?这个矿的资源补偿费才五百万,你张口就要五百万?”
强玉龙颇有些不屑地说,“哎,秦总,话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嘛。你当初仅仅出了五百万,就拿下这么大一座矿,你忘了是怎么拿到手的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它的实际价值?”
“你不能信口开河啊,刚才还说牧场属于集体所有,转眼就忘了?这不是说你想出租就出租,你说多少年就多少年。”索舒云一听强玉龙狮子大张口,赶紧又一次提醒。
“二哥,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他们算计我呀。既然我们承包了,也有一定自主权吧?失去了牧场,你们替我们供学生吗?你们替我们养老吗?”强玉龙好像早就想好了对策。
索舒云实在无法容忍他漫天要价,“那你也不能信口开河呀。”
秦天一时陷入沉思。随着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这些年各类矿藏都水涨船高,他当然清楚这个矿现在的实际价值,早已远远超出了当初接手时的价值。何况就连当初的价值,也是通过强玉龙的关系,掏了对半价拿到手的。当然给了呼斯楞百分之二十的暗股。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强玉龙深知他投鼠忌器,所以才有恃无恐,借此要挟他。
强玉龙察言观色,看秦天没说话,就一语双关地借机敲打秦天,“秦总不用我提醒也心知肚明,现在这个矿的价值别说是五百万,就是五个五百万也未必能满足你的胃口吧?假如真的探明储量巨大,品位又很高,那就是看得见的黄灿灿的金豆子啊。区区五百万对于你们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你们……”
索秀云赶紧打断强玉龙的话,“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要是我们真的不能放羊,就是给座金山,我也不答应。”
秦天看看谈不出结果,就止住了讨论。“你这么大胃口,我也做不了主。我回去给柳总汇报,看看他什么意见。你们夫妻俩也好好掂量掂量,假如因为这点小事拖延了探矿进度,最终被地勘院收回探矿权,我们血本无归不说,你们又能得到什么?不是两败俱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