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快出现转机。索翔云接受调查不到一个月,安玉珠就找上门了。她向索翔云哭诉了自己半年来的凄惨遭遇,然后吞吞吐吐递给索翔云一封信,说,“如今也没人给我拿主意了,我思来想去,只有找你心里才踏实。”
“姨娘,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是至亲之人,您千万别见外。”接二连三失去了三位亲人,索翔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安玉珠。“这是什么?”索翔云接过信,有些不解。
安玉珠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悲戚地说,“你姨父留下来的。”
“啊?姨父留下来的?什么时候?”还没容安玉珠解释,索翔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急忙浏览起来。这其实才是真正的遗书,薄薄的两页纸上,密密麻麻,字迹有些潦草,可以看出,呼斯楞写这封遗书时,心里该是怎样的慌乱与纠结啊:
“玉珠爱妻,看到这样的安排,你一定很意外吧?以前你曾追问过我几次,这些年从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直到坐上局长位置,到底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组织的事。我承认对你撒了谎。大概从六七年前收了第一笔贿款的时候,我就被强烈的负罪感折磨。后来越收越多,这种折磨也在一天天加重。每收一笔贿款,就像在心里添了一块大石头,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我也曾想过收手,可一旦上了贼船,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女儿女婿出事,我也曾想过坦白自首。可那样一来,我的背上可能还得背上几条人命。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牵扯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春山,他可是你的堂侄呀,他的问题比我严重得多。因此这些钱现在成了烫手山芋,我只能这样处理了,听天由命吧。女儿女婿两条命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我再也背不动其他人的命了。
别怪我这些年一直瞒着你,主要还是怕你担心。这些年,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上侍奉老人,已经让你心力交瘁了。我不想再让你雪上加霜。
假如我告诉你,我收受贿赂也是迫不得已,是儿子把我拖下水的,你一定不相信。儿子被各种名目繁多的所谓‘投资’洗脑,前前后后总共亏进去两百多万。我曾警告过他多次,资本是嗜血的,不要轻易靠近它,搞不好会被它反噬,可他听进去了吗?要不是给他填补窟窿,我可能还有足够的抵抗力来抵御各种不良风气的侵蚀,压根儿就不会开这个头。我这么多年受党培养教育,也曾连续多年获得过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的殊荣,何尝不想堂堂正正做人啊。除了这一点,忌惮之心也时时提醒我不敢伸手。可如今我完全放弃了曾经的追求,放弃了做人的原则,堕落到如此地步,有愧于党对我的培养,辜负了所有关心我的人对我的期望,有愧于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提醒与告诫。
平心而论,为儿子填补窟窿只是诱因。之所以受贿数额越来越大,让自己在这条不归路上不停地狂奔,还是源于自己的意志力薄弱。最近几年社会上的风气一天天败坏了,‘官帽’的价格也快速上涨,看着别人靠送钱升迁,我的心态也开始扭曲。看看我的周围,许多人都在贪,我不贪就得受人排挤,我想出污泥而不染,就得离开这个‘圈子’,因为这个‘圈子’不会容忍一个‘独醒’的另类存在。回头再看看经我手办理的那些矿企老板,开豪车,住豪宅,泡小妞,品洋酒,出入高档酒楼。再看看自己的寒酸样子,心里怎么能平衡呢?我常想,他们凭什么活得那般滋润?如果我不给他们办理,他们能那样牛逼哄哄吗?直到女儿女婿去了,我在痛心之余才开始反思,为什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小时候贪吃,一遇到好吃的就会吃撑。阿爸曾经不止一次责骂过我,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肚吗?当心哪天撑死。如今回想起来,阿爸的告诫还是没能让我警醒啊。国家已经给了我应得的荣誉和报酬,我却仍不满足,说到底还是自私与贪婪作怪啊。
说实话,除了给儿子填补窟窿,给有关领导‘进贡’,这些钱我一点儿都没敢糟害。我就怕被人识破,从不敢在外人面前张扬。如此一来,我倒成了‘清正廉洁’的典范。想想多么讽刺,多么荒谬啊。看上去人五人六的模样,其实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苦呢?估计很少有人能理解我心里承受的巨大压力,除非跟我一样的贪官。就怕哪一天一觉醒来锒铛入狱。
玉珠爱妻,假如真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进去了,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
索翔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既感震惊,又感困惑。两份内容指向可能完全相反的遗书,到底意味着什么?
“姨娘,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你问好了,我怎么会介意呢?”
“姨父这份遗书您是怎么得到的?搜查的时候没被搜走吗?”呼斯楞被有关部门带走后,为了调查更多的线索,曾经搜查过他们家。
“是昨天。昨天有个人找到我,说你姨父半年前租了他的房子,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付房租了。他说你姨父曾经说过,他要到外地工作一段时间,如果逾期收不到房租,就按照地址来家里索要。说着便拿出一份租房合同给我看。我一看确实是他签的合同。”
“哦?姨父半年前租了房子?唔,那应该是在尕龙出事后不久。”索翔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他觉得可能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租房子的事,他从来没跟您露过口风?”
“没有,好像他故意瞒着任何人。昨天,我付了房租,跟房东要了钥匙,并且按照房东给的地址找过去。房子不大,我进到客厅就看到茶几上这份信。信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打开衣柜,里面有现金。”说完,安玉珠又递给索翔云一张纸条。“那时我已经慌了,没看信就打开衣柜看,里面有两个纸箱,整整齐齐码了一摞一摞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呀。”安玉珠似乎至今仍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才继续说,“我很害怕,赶紧关好衣柜锁了房门,拿着信回了家。一晚上没睡好觉,不知道该怎么办。跟谁商量都不放心,这不就找你来了嘛。”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吗?”
“我哪敢跟任何人说呀。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接着低下了头,放低声音说,“我看过这封信,里面……里面提到了春山……”安玉珠说到这里,“嘤嘤”地哭泣起来。她抹了一下眼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又说,“这时我才意识到,你可能遭人陷害了,陷害你的那个人……我怀疑就是春山……我难受了一个晚上。如果我不交出这封信,你可能就真被他们冤枉了,那样我的良心一刻都不会安宁;可要是交出这封信,春山他……他毕竟是我的堂侄子啊……”安玉珠说到这里,又泣不成声了。
索翔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安玉珠,他能理解安玉珠此刻的心情。一边是自己的堂侄,一边是自己女儿的哥哥,这种两难的抉择任谁也难以决断啊。好在她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不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又一次靠实安玉珠,“姨娘既然这么说,那这封信……”
安玉珠此刻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抹了一把眼泪,以决绝的口吻对他说,“这封信既然交给你,就由你处置吧。”
“好,姨娘,谢谢您信任我,这件事交给我来办。那套房里的东西暂时不要动,您明白吧?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吗?”
安玉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我当然明白,那些肮脏钱我一分一厘都不会动的。”随即把一把钥匙递给索翔云。
送走安玉珠,索翔云寻思良久,然后拨通了田秉毅的电话。
“老领导,说话方便吗?”
“怎么,是不是有了新的发现?”
索翔云一口气将安玉珠找他的事全部告诉田秉毅。田秉毅也很震惊,“唔,真没想到,不同寻常啊。你怎么看?”
“水很深,也许涉及很多人。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呼斯楞可能不是自杀。那封检举信,很可能是在呼斯楞死前被人逼着写下的。”
“唔,你分析得有道理。阴险之处就在于,既然能凭一封死无对证的检举信诬陷你,一定也在准备印证所谓检举信的其他材料。”
“所以我觉得这背后极有可能藏着一个很大的阴谋。你想,他们能对呼斯楞下这样的黑手,给我整些黑材料还是个难事吗?我们很可能面对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的能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从呼斯楞遗书的内容看,安春山很可能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他的上面应该还有后台。”
田秉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吧,先不要轻举妄动。中央巡视组不久就到省里了,你把掌握的材料都准备好,等巡视组到了,咱们递交巡视组。还要保护好安玉珠和秦天,这两个人是案子的关键证人。为保险起见,把安玉珠送到你阿爸那里吧,明天就让你弟接回去,以免那些人狗急跳墙。尤其是秦天,让他赶紧想办法躲一躲。人一旦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可能做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