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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里的会议结束后，索翔云马不停蹄赶往老领导田秉毅家。前年换届，田秉毅由副省长任上转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拜访老领导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请他指点迷津，讨到破解难题的妙招。尽管他做了百般努力，意图说服安书记调整工业园区的规划方案，最终还是失败了。安春山通过各种操作，终于通过了省里各相关部门、尤其是环保部门的评审，强行推动了“工业园区方案”落地乌龙河边。果然如他所料，之后就加大了各类矿产开发的审批力度。也就是从那时起，原来支持他的一些人，很大一部分转变了风向，转而支持安春山了，这样无疑给他的工作带来空前的压力。鸡鸣泉村玉石矿的评审报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全市矿产审批风向标式的争议焦点。
与田秉毅寒暄过后，索翔云就撸起袖子进了厨房。他知道老领导的脾气，如果带着贵重礼物来，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所以，来之前他就告诉老领导，他顺道买些菜过来，晚饭由他来做。去年田夫人因乳腺癌去世，好多人劝田秉毅续弦，都被他婉拒。他想一个人静下心来做些学问。目前，正在筹划写一部关于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著述，题目也初步拟好了，《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非二元对立》，现在正处于调研和收集资料阶段，因而不想受任何干扰。
索翔云一边做饭，一边与老领导聊鸡鸣泉村玉石矿的事。“那里要不是我的出生地，要不是我弟当村书记，也不至于让我如此为难。关键是……唉，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这是真正给我出了个难题嘛。”
“你应该跳出圈外观察事物，不要老让自己陷身于其间，这样可能会更客观一些。玉石矿毕竟不同于其他种类的矿企，他们的规模也不会太大。不经过实地考察就直接否掉，名不正言不顺啊。”
按照程序，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报上来的方案都是要经专家组评审的，然后根据专家组的评审结果来做最终的决定。专家组的评审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报送资料的审查，二是实地考察。鸡鸣泉村玉石矿的方案送到索翔云案头，就被他直接“枪毙”了。他“枪毙”的理由是，鸡鸣泉村玉石矿地处玉女峰脚下，位于保护区范围，并且与玉女峰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直接威胁到玉女峰乃至主峰素珠链周围一带千年冰川的保护。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另一个无法摆上桌面的原因令索翔云很忌惮。类似于鸡鸣泉村玉石矿这样威胁到冰川的矿企有几十家，他们对冰川的威胁远比玉石矿严重，但他们都虎视眈眈盯着鸡鸣泉村玉石矿呢。如果让鸡鸣泉村玉石矿进入评审程序，而把那几十家矿企排除在外，他们一定会认为他是在偏袒鸡鸣泉村；如果批准那几十家矿企都进入评审程序，接下来的评审过程就可能出现好多意想不到的状况。那些矿企老板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利用各种手段争取通过评审。这也正是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评审专家和相关人员的“吃口”。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矿企陆续跟进。那样一来，可能对祁连山保护区造成不可逆转的灾难性破坏。因此，他想通过否决鸡鸣泉村的方案，杀一儆百，一方面可以阻止各类矿企的无序开发对冰川的破坏；另一方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评审规模的泛滥化，进而在某种程度上避免可能导致邑州市政治生态的混乱与恶化。
“现在不是玉石矿对冰川的影响严不严重的问题，是许多人准备拿它大做文章呢，客观上说，我不避这个嫌行吗？我当然也想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别人会这样认为吗？”索翔云忧心忡忡地说，“这件事虽然很烦，但不是我最担心的。最担心的是选址问题。选址对下游环境的影响一旦暴雷，就可能惊天动地啊。”
“哦，我理解你的心情。既然选址已经无法更改，你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只能留待日后的发展来做评价了。不过，客观地讲，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对环境保护的认识，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别说是普通群众，在努力发展经济的大环境下，连我们许多领导干部甚至有些专家，也倾向于发展经济而有意无意忽略了环境保护，就像当年我对清水县水电站的认识一样。提高大家的环境保护意识，毕竟也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啊。”
“可等大家的环保意识都认识到位，可能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大到我们都无法承受。”
田秉毅如今之所以对环保问题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正是当年清水县水电站给他的教训。
索翔云从青格里旗调回来，田秉毅曾找他谈过一次话。那时，田秉毅已经担任了两年副省长。他跟索翔云坦诚地谈到清水县水电站上马的事，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第一个因素是省里很支持，当然省里的支持也是为了大力发展地方经济；第二个原因是大环境，从中央到地方，都一味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无疑在客观上弱化了环境保护在宣传上乃至执行上的力度；第三个原因不能否认有关领导干部的功利主义思想作祟，只想出政绩，有意无意将环境保护这一条重要的底线边缘化了，当然也包括我自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不能忽视，人的认识一般都滞后于社会现实的发展进程。就这件事情来说，当时人们普遍对环境保护的认识还不是很到位，结果让我们在决策中显得顾此失彼。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我。自己作为地方党政要员，放松了对学习的要求，没有很好地做好调查研究这门功课，没有培养出足够的前瞻意识，意识不到这个水电站可能会造成如此大的负面影响。”虽然田秉毅没有明确提出来，当时他也是在省里有关领导的压力之下无奈做出的决定，但索翔云还是从他的言语之间听出了这层含义。
虽然这番话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但也确实很客观。索翔云同时也从这番话中体味出，田秉毅实际是委婉地为自己当年的决定而表达歉意的。于是他附和道：“要不怎么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呢。”
田秉毅很感慨，“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你在这方面的眼光很独到，说明你平时很注重调查研究和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他顿了一下又问索翔云，“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力主将你交流到青格里旗吗？”
索翔云释然地笑了，“我理解您的用意，您是想让我到那里去锻炼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啊。”
田秉毅听索翔云能如此领会他的一番苦心，欣慰地笑了，“我没走眼，你的悟性确实非同一般。我就欣赏你这种能时时自省的作风。”
索翔云不好意思地笑了，“您过奖了，我哪有您说的那样啊 。”
“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力荐你竞选市长吗？”
索翔云想了一下说，“这次确实有些不太明白。我跟安春山搭档时的那些磕磕绊绊您是知道的。如今再让我们搅和在一起，我不敢想象以后会如何配合他的工作。说实话，他的刚愎自用谁不清楚啊。”
田秉毅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向他问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草原上长大的，应该了解驯马手吧？”
索翔云有些茫然地看着田秉毅，“我虽然是在草原上长大的，马倒是没少骑过，但因为一直读书，根本没机会接触驯马这一行。”
“驯马手的基本素质包括，耐心、果敢、自信、坚毅、自律等。尤其是耐心，即使摔得鼻青脸肿也不会轻言放弃。凭我这些年对你的了解，这些良好的素质你都具备。所以，我要你当这个驯马手。在我了解的人中间，只有你才能驯服安春山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索翔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怕让您失望。”
“我对你有信心。说实话，安春山不能说不是一匹好马，就是需要给他戴把嚼子。如果能收一收他的野性，他就会成为一匹上等的千里马；如果驯服不好，就可能成为一匹横冲直撞的野马。”……
索翔云想起当年田秉毅的那番话，感慨万千，一时陷入沉思。
田秉毅见索翔云一时没说话，又说，“作为一名地方基层领导干部，做工作也要讲究策略。古人云，‘欲速则不达’，超速常常会翻车，翻车很容易酿成大祸呀。”
“您让我驯服安春山，如今看来不但没驯服，还‘翻车’了。看来我不是个称职的驯马手啊。”
“这不能怪你。我们面对的工作环境，常常会发生让我们始料不及的变化，尤其是有时候需要面对强大的利益集团。有些话我只能私下跟你说一说，你应该懂得，这也是当前我们还无法改变的现状。权力与利益的博弈，往往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别。这里有几种因素不能被忽略：安春山因为背后有靠山就变得有恃无恐；社会大环境下到处充斥的急功近利思潮，使一些人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还有我刚才讲的，由于我们对环境保护方面认识的局限性，导致我们的宣传力度远远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脚步，急速扩张的各种生产要素加速了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与生存环境的恶化。所以，有些现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有些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抓住主要矛盾，循序渐进地去做，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驯马手就是这样，凭自己的耐力顺势而为，将自己牢牢‘沾’在马背上，任由马匹踢腾撕咬，直到扑腾得筋疲力尽了，它就慢慢驯服了。这就是技巧。就像你目前的困境，不但没能阻止项目的推进，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班子内部的凝聚力，这样就很被动。”
“哎？您这话尹玉贞曾经提醒过我，让我不要跟安春山搞得太僵，以免影响班子的团结，最终导致整体工作效率的下滑。”
“嗯，我很欣赏尹玉贞看问题的独到眼光。以后的工作中，你应该多听听她的看法。转换不同的视角看问题会更加全面、准确。”
田秉毅最后给索翔云的建议是，把那些提出申请的矿企都纳入评审范围，当然要严格把好关，监督好每一个评审的环节，不符合环保要求的坚决拒绝批准，这样就掌握了主动。如果一味只管不放，不但工业园区容量不能满足，造成不必要的资源浪费，还可能产生各种新的矛盾，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当这些企业进入施工阶段，一定要建立严密周到的监督管控措施，不要让他们产生丝毫侥幸心理。
田秉毅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这些年，环境保护不但在我国越来越受到重视，在国际上也提高到了空前的地位。如何平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关系，如何破解社会进程中关于自然保护所面临的各种难题，已经成为人类共同面对的重大命题。有些问题在暴露之前，如果一味地过多干涉，不但不能彻底解决，反而让这些问题通过隐蔽的通道来完成，那样造成的局面会更被动，造成的危害也可能更大。就好像人身上的‘粉刺’，不成熟的时候还不能处理。只有等它成熟到即将溃破的时候，才能把里边的脓挤出来，‘粉刺’才能痊愈。所以，把握时机很重要。”
听了田秉毅一席话，索翔云豁然开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