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斯楞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自从女婿出事,他就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女儿的不幸遇难,益发迫近。
那天他是从办公室直接去往出事现场的,所以安玉珠并不知道女儿已经遭遇不测。直到傍晚回家,他才告诉安玉珠,他们永远失去了女儿。安玉珠情绪立马崩溃了,嚎啕声在嗓子里“呃呕,呃呕”滚动了几次,最终也没滚出喉咙,一口气背了过去,牙关紧咬,四肢直挺挺绷直,双拳紧攥,弄得呼斯楞一阵手忙脚乱,一边屈胳膊屈腿,一边腾出手来掐人中。好一阵,安玉珠才“嗷”地一声缓过那口气来。随即,一阵猛烈的嚎啕声从安玉珠胸腔深处喷涌而出……
事故出了人命,公安部门也介入了。因此事件属于重大责任事故,市里立即责成相关单位成立了专门的“事故联合调查组”,呼斯楞最为担心的事情眼看就要隐瞒不下去了,越发令他坐卧不宁。
随着秦天被带回配合调查,呼斯楞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样战战兢兢度过了艰难的一段日子,一切又恢复如常,那次事故的热度被不断发生的其他新闻所替换,呼斯楞心里的紧张情绪渐渐有所缓解。他想给秦天打电话,探一下口风,并靠实靠实秦天,但又怕被监听,那样自己不是自投罗网吗?秦天被要求配合调查,主要还是事故本身,应该不会牵扯到其他问题吧?从近期的反应看,秦天应该没有将事情和盘托出。因为那样一来,他同样逃不脱行贿的罪名,违规取得的探矿权,极有可能被收回,那样无异于鸡飞蛋打。投鼠忌器,他会那么傻吗?这样一想,呼斯楞反而放松了。不过,虽然这样给自己宽心,该做的应对工作还是得提前做好,免得临渴掘井,疲于应对。
临近年关,难得的好天气。毕竟已经打春了呀,“五九六九,沿河看柳”。随着天气逐渐转暖,呼斯楞的恶劣心情也一天天有所缓解。这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糟心的日子。除了整天提心吊胆,担心某一天东窗事发,有关部门突然找上门,还为失去女儿女婿心痛不已。都是自己造的孽呀,让外孙女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孤儿。他一个做姥爷的,竟然不敢面对外孙女,何其荒唐啊。孩子在阿爸出殡的时候,依偎在姥姥怀里哭得伤心欲绝,哭得他这个姥爷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而孩子连阿妈的遗体都……呼斯楞不敢想象那残忍的一幕幕情景。每想一次,就是用刀子在自己心窝狠狠地剜一下……孩子现在还小,不谙世事,等长大得知阿爸是为了给姥爷猎取雪豹皮而死,会怎样看待她这个姥爷?平时看着和善的姥爷,原来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哦,还有后来吗?自从中央的大会开过,全国上下反腐的形势越来越收紧了。有消息称,中央的巡视制度要逐级下沉。一旦巡视组下沉到市一级……他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忐忑不安的是害怕报应来得太快,还是期待报应早一天到来,让这颗浸染了邪恶的灵魂早日得到解脱……即使现实中还没有得到报应,心灵上无时不在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惩罚啊,而且这种惩罚无望得令人惶惶不可终日,更甚于肉体上的报应让他难以承受,他的精神在这种压力下几近崩溃。
那天晚上,呼斯楞和安玉珠刚吃完晚饭,就被纪检委的几个人带走了,来人向他宣布了纪检委对他做出的决定。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这一天离除夕仅仅只有两天。
2
春节长假,索翔云照例携妻带女回祁连乡陪阿爸过年。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谁也不忍心触碰有关尕龙和尕云的话题,但好像又很难绕开这个话题。
可是,还没等屁股坐热,一个电话就将索翔云紧急召回市里——刚刚被双规了两天的呼斯楞跳楼自杀了!索翔云心头一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他没敢将这消息告诉任何人,只说市里有紧急情况,需要他赶回去处理。随即连夜赶回市里。这时正值大年夜。
值班领导告诉他,呼斯楞是从卫生间的窗户跳楼的,也是因为大年夜,值班人员麻痹大意了。可谁能想到呢?索翔云对着值班领导大发雷霆,怎么做的防护措施?这样一来许多线索不都断了吗?呼斯楞的贪腐问题还怎么查?他的案子究竟牵扯了多少人?牵扯了哪些人?一定要追究值班人员的责任,究竟是渎职,还是有其他猫腻。
还没等呼斯楞自杀的事件查出眉目,令索翔云更加吃惊的事就接踵而至。省里来人找他谈话,并对他宣布了一项决定:“鉴于索翔云同志与呼斯楞案有重大关联疑点,经组织研究决定,暂停索翔云同志的一切职务,接受组织审查调查。”
“什么?”索翔云一下懵了,呼斯楞的案子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你们会不会搞错?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省里来人严肃地对他说,“索翔云同志,你也是党培养多年的中层领导干部,不会连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吧?组织的决定是审慎的,不是儿戏。如果没有根据,怎么可能随便停你的职呢?”
索翔云一下坠入浓浓的迷雾之中,有根据没根据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他冷静地问道,“我想知道您说的根据是什么?”
来人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组织上接到一封举报信,举报你受贿。希望你能端正态度,认真配合组织调查,讲清楚自己的问题。”
“举报我受贿?这不是无稽之谈嘛。子虚乌有的事情,要我怎么配合?”索翔云甚至有点想发火了。但碍于他们是省里派来的人,他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还是把一腔无名火强压了下去。
“请你相信组织,最终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是白的,如何抹也抹不黑;如果是黑的,无论怎么洗也不可能洗白。还是那句话,组织不会冤枉一个没有问题的好同志,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害群之马。”
索翔云想问一下举报信的大致内容,或者是谁举报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是纪律,他怎么能提出这么蠢的问题呢?但也为自己做了辩白,“坦白讲,我问心无愧,最终可能会让某些人失望。”
索翔云憋破脑袋也猜不出谁会举报他。虽然他和呼斯楞是亲戚,但并无多深的交往,充其量就是他作为晚辈,逢年过节拜望一下两位长辈而已。三年前他担任市长,他们成了上下级关系。为了避嫌,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他尽量避免与呼斯楞有过多交往。如今怎么会把他牵扯进呼斯楞的案件里呢?
思来想去,终于捋出点眉目。具备如下条件的人,才能借助呼斯楞的案件,利用举报信的形式,促成对他的停职:这个人对他有深仇大恨,才有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动机。可是,他自认为没得罪过谁,怎么会有人怀着如此恨意构陷他呢?其次,这个人具备一定能量,这个能量大到足以影响呼斯楞的案子,才能挟私报复,巧妙地把诬陷他的所谓“证据”夹带进呼斯楞的案子。这个人一定对他相当熟悉,才能捏造出足以让上级相信的证据。符合这样条件的人,难道是他?
想到这个人,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可怕了!
索翔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说不出来的郁闷。他相信组织一定会还他清白的,如果没有铁一般的证据,举报最终是不会落到实处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既然组织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足以说明这样的“证据”有很高的可信度,不然不会草率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管他如何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可以肯定,能无中生有给他编造罪证,并得到上级组织的确认,不可能由一两个人来完成,应该是一起有组织有明确目的的构陷阴谋,背后可能隐藏着一股强大的集团势力,而且省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越想越可怕,像是有一张隐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朝他的头顶撒下来……
索翔云想给田秉毅打个电话,但找出号码却没有拨出去。他给田秉毅打电话,并不是想从他那里打探有关他被停职的细节,只是想倾诉一下心中的苦闷。田秉毅是他最信赖的领导。可是,能跟老领导说什么呢?连一点基本的信息都不掌握,拿什么为自己辩白?
就在他举棋不定,到底要不要打电话时,田秉毅倒先打过来了。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接受呼斯楞的贿赂?”电话刚接通,田秉毅就劈头盖脸问他。
“呼斯楞的贿赂?呼斯楞不是跳楼自杀了嘛,怎么跟我扯上关系了呢?噢,是不是呼斯楞自杀以前供认我接受了他的贿赂?”
“哼哼,你想,假如真是呼斯楞的口供,就能停你的职吗?”
“老领导,我也正纳闷呢,究竟什么证据能停我的职呢,好像是板上钉钉的了。”
“你就告诉我,究竟有没有事?如果有事,赶紧向组织说清楚。”
“老领导,您要我说什么?有事没事,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不清楚吗?我相信组织,就让组织慢慢调查吧,我无话可说。”
“你真的没事?”
“您说呢?难道您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哦,”田秉毅好像长出了一口气,“我说嘛,你不会干那种蝇营狗苟的事。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确实有好多蹊跷之处啊。”
田秉毅这才告诉他,呼斯楞在自杀前写了一封举报信,而且已经进行了笔迹鉴定,确是他的笔迹。
索翔云想了一下,对田秉毅说,“呼斯楞生前的举报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呼斯楞既然写举报信,就是想争取从宽处理的,为什么反倒要自杀呢?这不合乎逻辑呀。”
“哦,严格地说,不能算是举报信,更像是遗书。”
“遗书?可是,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这哪像你说的话呀。你想,里面有涉及你的内容,怎么能向你汇报呢?”又补充说,“就我们现在通话,其实也违反了组织纪律。”
“哦,这么说死口无对了?可我不明白,遗书是什么时候写的?怎么得到的?单凭一封死人的遗书,就可以认定内容是事实吗?”
“当然需要其他物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能得出最终的结论。要不现在只是暂停你的职务,并没有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假如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此刻我还能跟你通话吗?”
此时的索翔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了。他感慨地对田秉毅说,“这些人凭空捏造这么一个诬陷案,需要挖空心思撒多少个弥天大谎呀。”索翔云已经可以断定,确实有人要借呼斯楞的案子,借题发挥,置他于死地。不是因为他断了别人的财路,就是挡了别人的升迁之路,或者兼而有之。
田秉毅最后告诉他八个字,“稍安勿躁,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