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府教书匠和国学大师到达川沙的第二天,跟父母和亲人们一起为姨外公的二弟送最后一程。低矮的山坡上一条小路逶迤,送葬的人不下两百,一大半是朱家的乡邻,朱家有些佃户祖孙三代都来了;没想到邻村的农户来了不少,跟在队伍后面,上次路边朝丹溪热情打招呼的嬷嬷带着她两个孙女也在里头。为朱家扛活的姚师傅走在山路上,向天空抛洒纸钱,每抛洒一次,送葬的队伍就哀嚎一次;牛飏就忍不住用手背擦擦湿润的眼睛,披麻戴孝的9岁小家伙执绋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身后是二伯家的几个哥哥。牛飏太爷爷带家人前两天正好在川沙相邻的松江府访亲拜友,得悉朱家讣闻后,也派人参加了外嫁川沙的孙女(牛飏母亲)她二伯哥的奠仪,给朱家送了十二坛酒、九蓝子水果+糕点,还有挽联、鞭炮、奠仪礼金。
下山的路上,吴老师跟佟老知府说道:“父亲,我,我不去朱家河头了,我准备直接回去了……”
“你现在要走?”吴老师的男人问道。
“是的,要走。”
“这样走掉不太好,要我说吃了豆腐饭再走。”老知府柔和地说道。
“那样的话,下午最后一节课就赶不上了……”吴老师迟疑地说道,她本想请公爹替她跟镜如的姨外公说一声,因为吴老师婆婆身体原因,没有上山。
“坐下吃两口,意思意思,礼节就到了。”从后面跟上来的丹溪的三婶说道。
“嗯,我看就这样,三舅婆说得对。”老知府点点头说道。
吴老师瞪大眼睛瞅了瞅公爹,她好生奇怪,觉得老知府在川沙住了一些时日,人怎么变得谦卑多了,连辈分都自降一辈,照着儿子的辈分称呼朱家河头的亲戚了。
朱家的豆腐饭分别铺排在朱家大屋和二伯家,一共办了二十来桌,吴老师跟佟先生匆匆忙忙吃了两口,便起身跟朱家河头的亲人们告别,离开朱家大屋前又去牛飏二伯的灵棚前跪地磕头。老知府不等老太太说,亲自将儿子和儿媳妇送出门。
“父亲,你回去吧,不要送啦。”吴老师说道。
“父亲,你要跟母亲照顾好自己。”儿子最放不下心的还是他母亲。
“父亲晓得,晓得…镜如,你回去代我谢谢你的丹尼老师,那个大鼻子是个好人!”
听见父亲说这句话,作为儿子的镜如先是楞了一下,接着鼻子一下有点发酸,他知道老父亲将他当年竭力反对儿子跟大学教授丹尼学习英语的不屑态度的自省,全包括在话里了。
父子俩在朱家河头告别,想不到老知府身后闪出牛飏。废材大概觉得以后跟大外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跟他崇拜的国学大师告别时,抹起了鼻涕还不够,居然靠在路边的石墙上哭了起来,弄得佟大师的眼睛也红红的。不一会儿,改变主意的牛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哧溜一下跑到大外甥前头去了,‘小绢头舅舅’朝前头喊了几声,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的镜如猜到了,那停靠在朱家河头不远处小路上的马车,一准是阿六头约好的。原来,丹溪的六弟头天晚上就想到了这一茬:大外甥跟吴老师待送葬结束,说不定就回松江府了,他知道朱家屋里的姚师傅这几天特别忙,是不可能专为朱家大外甥送一程的,所以他就跟自家的一家佃户说好了,用大伯家的马车烦请那会赶车的农户将大外甥送到渡口。
“大外甥,你要给佟家姐姐多写信!”牛飏挥着小手,一直把大外甥送到村公路,看着他们坐上了马车,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孩子真招人疼!”吴老师坐稳后,回头看了正阔步向朱家河头走去的小牛飏一眼,糯糯地说道。
“是啊,我过去是羡慕他,他有快乐自由的童年……”
“那,那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我是欣赏他……”佟先生说道。
“那你欣赏他什么?”吴老师看了男人一眼问道,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道,“咿呀,对不起,我不能叫牛飏‘孩子’,得叫他六舅呢!”
“没关系,你别看他见了我‘大外甥大外甥’叫个欢,其实他并不在乎自己是舅舅辈的…当然,当然你如果在朱家河头呆上几天,你就会发现阿六骨头为什么老喜欢喊我大外甥……”佟先生玩着手里的一把钥匙,那是他在国学院办公室的钥匙。
“我,我大致能想到,阿六头崇拜你,他觉得自己能做老知府家的佟大师的六舅,特别有…有排面。”
“吴…吴老师,你们说的都对,牛飏就是崇拜佟少爷……”年轻的马车夫插话。
“何以见得?”吴老师问道。
“他昨晚上我家,想把我爹叫出门去说事,我母亲见了六少爷就让他进门说去,他执意站在门口……”
“牛飏跟你家不熟?”吴老师打断了马车夫的话,问道。
“六少爷且跟他家熟着呢,吴老师你是不知道,牛飏在他家窜进蹿出的,跟他儿子好着呢。”佟少爷抬起下巴颏指了指马车夫。
“那昨晚他为什么就不肯进你家门呢?”吴老师好奇地问道。
“丧家不进人家门,六舅才9岁,连这冷门知识都有,不简单,不简单!”大外甥连连夸着阿六头。
“六少爷跟我父亲说,松江府的佟先生和吴老师在葬礼结束后,午后可能就准备回松江府了,他让我们帮着送送佟少爷……”马车夫见有人横穿公路,挥着马鞭子轻轻“吁”了两声,然后说道,“我父亲当即答应了一个小屁孩的请求,他还夸六少爷好懂事,跟他二伯一样明事理……”
“这孩子,真招人疼!”吴老师忘乎所以地又说了一句,她的脸上即刻浮现红晕,可能是意识到自己作为晚辈,对六舅的称呼又错了,她有点责怪自己。
“这师傅的话要是我说的,你吴老师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佟先生将钥匙揣进兜里,轻点了下头又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他在我面前爱摆样子,对自己的辈分那是毫不含糊,中规中矩,可在外面说起我就不摆谱了。怎么样,我说六舅在我们晚辈跟前的那种好当自己是长辈的感觉,只是一种他故意沉浸其间的谐趣,你接受吗?”
“你,你这晚辈也真是,把六舅研究得透透的……”吴老师还没说完,手在先生的大腿上轻砸了一下,要不是刚参加完丧事,吴小姐估计就咯咯笑了起来。
“牛飏啊,他不用我研究,他爱憎分明,灵光着呢!”
“他的灵性不在算数,不在识字,是在人性上……”吴老师说道。
“怎么?你,你吴老师也犯我们哲学家、社会学家的毛病了?”佟先生还没说完,用手肘碰了碰妻子的手臂。
“阿拉,阿拉别人性不人性了,依我说我们昨晚睡前谁说好的事,接下去出了渡口上了岸,是不是该取消了?”吴老师侧过脸对着丈夫问道。
“那铁定取消了呀,人家9岁的牛飏都知道丧家不登人家门,我们真是,真的有时候还不如一个小孩。”佟先生想也没想就说道。
朱家三叔家的佃户赶着朱家大伯家的马车,将朱家大外孙佟少爷和他的妻子吴老师送到了开往松江府的渡口。佟先生要给马车夫捎脚费,手被人家挡了回来,“牛飏昨晚已经付给我父亲了,谢谢,佟先生佟太太再见!”
佟先生看准马车掉头的时机,将小费硬塞在马车夫的衣兜里,然后挥手跟朱家河头的人和马再见。这时候,正好有一艘渡船准备放客,佟先生跟吴老师赶紧挨着人群登船。
吴老师上了渡船后,看了看手表,跟坐在旁边的佟先生说道:“最后一节课赶得上,时间还有点宽松。”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大学物理教材,趁着渡船时间埋头看了起来,虽然教材熟悉得很,吴老师还是认真地将教案看了一遍。
佟老师到了国学院后,借院长办公室电话机给裘家大少爷汉缨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和吴老师刚从川沙回来,不方便去探望元缨,望二少爷在德国医生地方安心养病。佟老师是给德国医生的医院挂的电话,因为他头天出门上班前打电话到裘府,本想当日去看裘元缨的,没想到川沙那边传来噩耗,这也算是事后补打的电话道歉。
“母亲昨天在电话里跟我们说了,说你们去乡下头送丧了。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会照顾好我弟弟的,他看上去比昨天有精神头了。”
汉缨在电话里说道,他一时也没想起民间有这样一条民俗:丧家尤其不能在送别亲人的当天,去登人家门,也不宜看望病人。等晚上弟弟的乳母来医院,汉缨同她说起佟少爷打来电话的事,经弟弟乳母的提醒,汉缨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午在电话里跟佟少爷说的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这话说的不合适,他想等什么时候佟少爷来医院了,自己再解释一番、检讨一番。想到这里,裘大少爷稍稍静了静,但还是心有小忐忑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大少爷,进来吧,别在外头了,外头冷。”元缨的乳母看见汉缨在走廊不安地走来走去,好心肠的女仆又想起老爷说了多次的话:大少爷就是太过于自责、自律、自勉……
因为丹溪没有参加她二伯的葬礼,说实话大外甥镜如有点想她,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以缺席呢?!从国学院下班回家的路上,坐上法电的辫子车,佟先生找了个座位坐下,随着车子的轻轻摇晃,佟大外甥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和丹溪在川沙的一次碰面。那天,六姨一反常态地挑了个雨天到访川沙,而且到了川沙天都快黑了。
“今天真没什么东西可招待你,你来的不是时候,今天下了一天雨,我没让姚师母上街,我和父母就凑合过一天,没想到六姨你来了。”
“我早想到这一茬了,看,看六姨给你带来了什么?”
丹溪从宽大的二手皮大衣后头拿出一个果篮说道,还调皮地伸了伸舌头自顾自笑了起来。
“浆板圆子,土豆泥伴辣子鸡丁,山药炒莴苣,两块羊排…哎哟,这可是中西混搭呀!”大外甥揭开果篮盖子,一边看一边报菜名,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好,还乐滋滋地问小他几岁的六姨,“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浆板圆子?”
“这不能告诉你,自己去猜。”六姨闪着目光里的狡黠和女孩子的娇羞说道。
那一晚,在鸡舍的厨房里吃完了饭,奉母亲之命,佟少爷提着马灯送六姨去镇上的一家小客栈入住。
过了朱家河头,丹溪说道,“来,咱俩换换,你打伞我提灯。”
“好嘞,我打伞更合适。”
走到半路,雨渐渐小下来,不一会停了,佟少爷收起雨伞,又接过马灯提在手里,他将马灯提得高高的往四野晃了晃,田埂上空无一人,他们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见自己的心跳有点异常。很快,丹溪和大外甥来到了小客栈。
小客栈有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地方不是非常大,但挺热闹,楼上喝酒的住客还大声说着酒话。小客栈的小伙计将晚上投宿的二位迎送到二楼,他错把门内的两个年轻人当作了将有一夜情发生的‘露水夫妻’,那种关系的男女他在客栈看得多了,他习惯性的思维不用提醒他,小伙计关上门轻手轻脚出去后,不一会儿拎了个暖壶敲门,放下壶又悄默声地下楼了。
这是佟家少爷第一次跟六姨脱离家人的视线,在客栈那相对热闹又相对安静的地方谈天说地。六姨脱去皮大衣后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大概是浆板圆子有酒酿的缘故,粉扑扑的脸红红的,小姑娘跟佟镜如叨叨絮絮地说起和四姐、四姐夫他们仨在意大利的日常来。
“在罗马时,我们住的是公寓楼,四姐家楼上有个大胡子邻居是诗人,没落的巴黎贵族,他有一天拿着盆子又准备下楼到我四姐家蹭上海小吃,被我堵在他家门口,闲聊了几句,他突然瞪大蓝眼睛问我:“ Do you like a poetry that is about a real life or a powerful and unconstrained style?”
丹溪学黄胡子样,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将头侧弯,“有病吧?他明明知道我到了法兰西地盘就被洋画儿戴上了无形的长镣,每天为生活和推销画作的事奔着,谁顾得上那雅趣,省省吧,诗歌!”说完,六姨望着镜如的眼睛甩了下手,仿佛诗歌就在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
“Hi!没毛病,诗人一般都有这个困惑,喜欢反问自己,也喜欢拷问别人:诗歌该是反映现实生活还是天马行空?欧洲一些诗人的诗歌幽晦、艰涩,让人眩晕、神迷,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四姨夫只活在画布和颜料里一样。”
“我跟蓝眼睛说你别跟我谈诗歌,你们欧洲人的诗歌我几乎不读,什么The sky is impossibly blue. Nobody gave me a clue.”丹溪扶着椅背继续说道,“天空湛蓝得不可思议,没有人给予我一个提示。听听,听听,这没头没脑的诗歌,我没有译错吧?”
“错不了,对着呢。”
“我跟老头儿说,A few lines rhyming doggerel do not count as poetry.”
“嗯,几行押韵的蹩脚诗算不上诗,这是评论家的戏说。你这么直白,老先生没跳脚跟你理论吗?”大外甥镜如的眼睛里全是光点。
“嘿,没有,他跳不动,黄胡子他就是想跳也没用,嘿嘿…谁让他是爷爷级别的诗人!”六姑娘蔫坏地笑出了声,娇羞的双颊浮上了红云,她翘起二郎腿继续抖她的罗马旧闻,“我呢,见他没有一怒之下跺几下脚,于是欺人更甚,干脆直视着法式胡子的眼睛说:不好意思,我只读祖宗的诗歌”。
“咦呀,你这么说,他不会以为‘祖宗’是某个中国著名诗人的名字吧?”
“NO!No! No! 你猜不到了吧,那一张脸快被野草般胡子淹没的家伙是闻名意法的汉学通,他在我这个小姑娘面前摇头晃脑背诵起王昌龄的诗歌,那样子我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笑。”
“是他的语音语调怪得很?”
“恰恰相反,他说汉语不那么准,但是背诵中国古诗词咬字发音几乎都到位。”
“那你为啥还笑他?”
“我问你,你读王昌龄诗歌、读高适诗歌怎么读?”
“唉呀,站着或坐着呗,冬天有时候躺着读,裹着棉被读。”
“那老诗人倒也是站着读,他第一次跟我聊王昌龄、岑参那些唐代边塞诗人,聊得起劲时突然向我弓腰告退,我以为他这是委婉送客的意思,正打算离开老胡子家,他老夫人艰难地从皮椅上站起来笑眯眯地跟我说,让我等等,等等…我恍惚地望着那间家具和地板都上了乌漆麻黑色、窗外阳光在地板上反射的屋子,看不懂老头老太的意思。”
“他手头有一本明清时出的中国唐诗,他想送你?”佟大外甥颇有自信地猜了猜。
“比这还让人惊讶不已,猜不到了吧!”丹溪抬起下巴颏,瞬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是令人心动的光芒。
“唔,唔,巴黎诗人的浪漫全世界出名,鬼知道诗人出啥花头!”
“你瞧好啦,丫头来了。噢,不是不是,花头来了!锵锵,锵锵,锵锵以锵锵…你猜怎么着?”六姨丫头将一只脚踏在低矮的木凳上,上体前倾,女土匪似地朝镜如摆摆手。
“是不是未及诵诗,那老胡子哼着京剧的走马锣、裹着中国古代士兵的战袄出来了,手里还持着兵器,剑銊什么的,不知道是《战潼关》西凉守将马腾还是《阳平关》夜闯曹(操)营的黄忠?”镜如微笑地抚摸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道,“是这样吧?”。
“哎呀哦,镜如,神了神了,这都被你猜到了,服了服了!”
六姨一高兴,差点像小时候那样将一双玉手搭在表外甥的肩上,顺手扯一下镜如肉茸茸的脸。
“我不是猜的,是去欧洲游学时在罗马听其他汉学家说起过,敢情那个半疯子跟你四姐夫住一起!”
“可不是嘛,画家的楼上住着半疯子,嘿嘿,诗人的楼下住着羊(洋)癫疯,嘻嘻……”丹溪笑得好甜喔。
“你跟那个汉学通后来有没有再讨论中国的唐诗?”镜如问道。
“讨论了好几次,那阵子一有空就拿起唐诗读,小丫头不敢糊弄老疯子,也不敢在一个中国通前造次,生怕在那个黄胡子跟前出洋相。你说你不懂鸟语没什么,我一个外国人,但是你面对一个披上战服才肯咿咿呀呀背诵中国古代出塞诗歌的老鼻子诗人,我这中国人背诗诵词要是输在他手里,岂不丢死国人的脸?!”
“That is amazing!” 镜如由衷地感慨道:“这也是中国海派小笼包子、云吞的魅力啊!”
镜如他没有将话讲透,但是丹溪听懂了,确实跟黄胡子对话的那阵子,四姐没少和面、揉面、蒸包子、剁肉包馄饨,为了迎合楼上诗人的中国胃,楠溪这个画家夫人差点把自己整成瘦条形的法棍面包了。
镜如对丹溪的赞赏一个“amazing”单词就全包含了,他也终于找到了在英法意呆了没几年的六姨,为什么能在英语、法语之间自如转换的原因了。丹溪那种跟住在国诗人关于中国古文化沉浸式的对话,就冲这点,怎么能不使一个平视西方的当事人的语言水平疯长呢?佟镜如的目光这时似乎能溅出星粒,要不是已为人父,要不是母亲病患初愈他得照应着,他不光想穿上汉服且手执锐器来几段古人巡边守土厮杀鏖战的诗歌,还想去遥远的欧洲专门会会那鬓毛胡须肆意盖脸的汉学通,顺便也上四姨家蹭饭,干掉两屉笼小笼包子后徜徉在河岸边,任文化‘侠士’的身影在塞纳河畔诗意地绵延。
镜如的目光从小溪的脸上移开,落在她鸽子蓝的衣裙上,望了望窗外萧瑟无声的旷野,慢慢地再回到‘小溪舅舅’几分得意几分欣慰而笑得像一朵花的脸上,他的舌头舔了舔上嘴唇,端起水杯跟天空碰了一下后轻轻问道,“后来,后来,那些熟记的唐诗里莽莽宏阔的意象和格调高亢的韵泽,是不是在给四姨夫画作介绍背景时刚好用得上?”
“反正古诗词让我在欧洲不寂寞,跟着四姐夫的画作流动性展出,我拿祖宗的辞藻抒情抒怀,我都觉得我快半疯半痴了,诗画兼之劳而不获,嘿嘿……”
“哎,我说你干吗回来,反正就想做独立的自己,呆在欧洲不好吗?”
“我想跟汪家一个了断,我不想让他们再无谓地等着娶我,我觉得我应该坦诚布公地跟那个汪公子说开了,免得有负于人家。”
“你都悔婚了,怎么不负于人家?”
“你这社会学专家,还经常发表妇女解放论的学者,怎么也认为我朱丹溪解除旧式婚姻就是对不起汪家?哼!”
“哼什么哼,也就你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在父权社会争取话语权,要知道满天下女人碰到你这样的情况都是无奈接受的。”
“那…那照你说,我怎么做才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汪家?”
“没有两全的办法。你,你不想成为病秧子男人的附属物,想成为寻求自由幸福的个体,但是你未来,你未来不…不好说呀。”
“我三姐说我不进蔫黄瓜家的高门,说不定后头的命运比嫁给那个病弱者还糟糕…”丹溪背转身去,缓缓走了两步接着话题说道,“我觉得三姐她这不是咒我”。
“走一步算一步吧,事已至此,还能咋样?”这话一出口,镜如觉得自己的辈分和六姨的辈分是不是颠倒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托住下巴,以掩盖乱了辈分说话的小小的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