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说好过两晚去医院探望裘元缨的佟家小夫妻,随着电报局报差在门外的一声高喊,那件事不得不往后推了。
那天早八点光景,厨子正好从外面回家,他挎着一篮子菜,另一只手拎着一小袋面粉,秀才从小在北方长大,他喜欢在家写作时吃点保定师傅存璋做的小零食,每每有小油酥这样的面食在嘴里咀嚼,仿佛灵感在肚子里填充而从笔端里流出来。大师傅刚走上台阶,正要推佟府大门,听见身后几米远的自行车溜车声,只见骑车人单脚踏在自行车踏板上滑行着,身上穿上海电报局报差衣裳的送电报师傅未等跳下车就高声喊叫,“贝当路56号,电报,佟镜如电报!”
大清早谁来的电报?大师傅闻之心里小小的一惊。
在家看小孩的陶妈也听见了,她在老爷书房里找到印章,赶紧抱着孝文出来,在“送讫”单上盖了戳,将电报放在专门放来信的客厅一个小茶几上。
存璋师傅没上过学堂,他一时忘记陶妈小时候在瓯县老县令家有过开蒙,便转身出了大门朝远去的报差大声问道,“56号电报哪来的?”
“川沙,川沙来的!”报差扭头扯着嗓子应答着。
这两天换了个环境,加上睡觉不老实,孝文有点小感冒,晨起发现他流鼻涕了,精神头还有点萎靡,陶妈又给他拿水喝,也不敢将两岁不到的小公子放在地上,早上陶妈抱了小伢儿一个多小时了。
“陶妈,你刚才看了,电报是川沙来的?”
陶妈走到茶几旁拿起电报看了看说道,“是川沙来的,没错。”
“陶妈,你能识字多好,不像我,我基本睁眼瞎。”
“小时候在老县令家,小姐的几个哥哥在家温书的时候,老爷让我伺候他们哥几个,相当于当了几年书童,时间一长也就认识了一些字。”
大师傅指着电报说道,“要不你打开电报看看?”
“嗨,要我说还,还是别看了,少爷最烦别人看他的东西。”陶妈道。
“那,那万一有急事,等他们晚上下班岂不误事了!”
“电报嘛,没有大事、急事是不会拍的,电报费多贵!”
“那你还不打开看看!少爷这两天不是说过了嘛,老太太身体欠佳,会不会又…又病了?”
“要是电报签收是小姐名字,我就拆了,我怕…我怕自作主张拆电报,少爷怪罪下来。”
“万一电报真有急事,晚上少爷下班回来一看急事耽搁了,说不定…说不定更烦你……”
“那,那,那…”陶妈迟疑地望了望大厨子,觉得这半拉月守家的存璋师傅变化显著,但是,变化在哪里呢?对,变得有主见了。“大师傅说的在理!”陶妈差点喊起来,她赶紧将孩子往厨子怀里一放,拍了拍手说道,“哎,哎呀,我打个电话问问少爷,不就妥了!”
“对,对呀!”存璋师傅连声附和,孝文在他怀里依旧显得有疏离感。
佟秀才谋职的国学院,也就院长办公室有电话,陶妈拿起电话通过话务员很快接通了国学院电话,她听见有人喊秀才接电话,心想那个人不是少爷的顶头上司,就是跟她那样兼职接听电话的仆人。
那天,佟大师一大早就到国学院忙碌,就是为了十点以后吴老师那边大学物理课下课后结伴去医院看望术后的元缨。由于去川沙躲避了半拉月,回上海复职的佟副院长老有青年学者找他,办公室案头堆积的要他把关的大学毕业论文和国学探讨文章,恐怕没有些时日也看不完。他刚送走一个托人情求大师为他史学大作“润色”的年轻人,猛然听院长在走廊上大声喊他,以为是公事,秀才心想:院长今天怎么啦,说话声音这么大?
佟秀才办公室跟院长办公室隔了三间办公室,他匆匆忙忙走过去,见院长指着电话机说道:“你家里来的电话!”
“啊,家里来的?”
秀才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家里好像没有在他上班的时候给他来过电话。“这是怎嘛啦?”秀才心里嘀咕归嘀咕,赶紧抓起电话机。
“少爷,府上收到川沙电报,要不要拆开看看,万一,万一有急事,就…就……”
“就,就什么就,陶妈,赶紧拆了,不认识的字查字典,吴老师不是教过你嘛!”
“那,那我几分钟以后再打电话过来,你,你就在电话机旁等着,别走开!”陶妈也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说话的口气里顿失女佣的味。
“行…行了,快去看!”秀才催促着。
当着院长的面,佟镜如的说话口吻跟在家不一样,他要摆出国学大师的样子嘛,主仆之间也要有别嘛。果然,佟府那头电话很快打过来了,陶妈在电话里慌乱地说道,“少爷,少爷不好啦,你姨外公的二弟突然…突然亡故了!”
“赶紧去吧,手续回来补办得嘞”院长将副院长一把推出了办公室,显然佟镜如家女佣电话里的高声他也听见了。
“现在就去?”
“当然,当然现在就去,你在困境时朱家收留你,要知道真要有事,他们朱家会连坐而满门抄斩的……”院长毫不含糊地说道,他摸了摸项上人头含着侥幸的笑容打趣道,“我,我的脑袋瓜子也差点全仰仗你了!”
“院长,那,那我在你办公室打个电话给我家吴老师……”
“赶紧打,赶紧打!”
院长边说边离开办公室,作为吴老师和秀才婚姻的介绍人,老院长刚才的话真没开玩笑,戊戌变法那件事若是连坐的话,院长他也小命难保。
十点不到,佟府那对小夫妻在董家渡上了船,赶去川沙了。吴老师早晨出门心情还好好的,这会看上去有点沉郁。
“我突然提早把你叫出来,你,你不会怨我吧?”秀才问身边的妻子。
“没有,我接到你电话,正好在我头里的数学课马上要上课了,我们系督学赶紧让我的物理课先上了。”
“人家不会有意见吧?”
“那倒没有。”
“那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嘛。”
“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底下有个学生拍桌子,说不欢迎我给他们上课……”
“为什么?”
“也不晓得哪个老师说漏了嘴,说我俩礼拜不见人影是躲出去了……”
“你又不是没请假!”
“那个学生敲桌板说,他父亲不赞同有激进思想的先生教育自己的孩子。”
“乱弹琴!”
吴老师拿起两个人之间放着的茶杯,抬起屁股往秀才跟前坐下,轻轻地说道:“那个学生的父亲据说思想非常保守,看不惯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维新变革的做法。”吴老师操一口瓯县的土话,幸亏秀才是个语言大师。
“难怪那娃子要敲桌子向你示威嘞…”秀才看了看两旁轻声说道,“整堂课都被那个学生捣乱了?”
“那倒没有。一开始没有学生站出来替我说话,但是班里年级最小的一个女生打头阵了,说吴老师任课几年从来没有请过假,连怀孕脚肿了也坚持上课,难道这回她就没有资格请几天假吗?很快,好几个男生站起来声援我。”
“那个拍桌子的男生哑口了吧?”
“他背起书包独自走了。”
“对不起,要是我早知道有那么一桩事,我就一个人先去朱家河头了。”
“你刚才在码头的话我想了想,觉得院长说得对,要是放在过去,他们朱家也不会拍来电报,你们跟老亲毕竟有年头没有往来了,可…可是现在不同啦,我们困境时是朱家收留了父母,还有你。所以,所以虽然是姨外公的二弟病故,咱也应该前去送别二舅公。”
“真没想到,二舅公那么快走了,我在川沙时他还好好的,有时候晚上还过来看我母亲。”
“你不是说,在朱家男人里,最谦和的是二舅公。”
“是的,他生了一堆儿子,我姨外公生了一堆女儿,不成想我姨外公家一地鸡毛,而二舅公家平平安安,虽说孩子们并无多大出息。”
“通过这回咱各逃各的命,但是我算是看明白了,活着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而不是当什么大官、发什么洋财,那,那都是可有可无的事。”
“那可不像是吴县令女儿该讲的话嘛……”秀才眼睛往上一翻,故意这么说。
“哎哟,我的先生,我想起来了,咱两个人匆匆忙忙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钱,怎么去凭吊老人啊?”吴老师突然焦虑起来,摸摸自己上衣的口袋说道。
“莫急,我在办公室抽屉上一顿搜,有些钱,我妈那里应该也有,不要急,我会弄好的,毕竟,毕竟是我母亲家的亲眷嘛。”
“分得嘎清爽做啥啊?”
“没要分清爽,随口说说。”
“我觉得家里那份电报,应该是父亲拍的,而不是朱家亲眷。”吴老师说道。
“我想也是。照我姨外公的性子,他是不会拍电报告知我们,毕竟走掉的人是他弟弟。”
“查票啦,查票啦!”这时,突然有船员大声喊叫。
“上船的时候不是查过了嘛!”
“是呀,怎么查两遍头?”
“哎哟,我的船票早被我扔进水里了,嘁,怎么办?”
乘客开始骚动,见大家纷乱得很,佟秀才赶紧让吴老师查看一下,“快看看,我们的船票还在吗?”
“丢不了,放心,在我地方呢。”
“拿出来我看看。”
“嘎不放心啊…”吴老师拿出船票放到秀才眼皮底下,“喏,跟你说在我这儿!”
“哎哟,我想起来了,你吴老师每次外出,凡要车船票的,都将票子带回家的嘛。”
“小心撑得万年船嘛。万一中途将船票扔了,人家来查票怎么办,说都说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扔船票,还有一层意思,若干年后你保管的船票一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经的出行,跟谁一起出行,去干什么了,独自想想是不是蛮有意思?”
“被你说中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所有的旅程都是生命的标注,哪怕一场凄风苦雨。”
“这么说,你们一大家子人去温州的船票,你也保存着?”
“你说我会扔了它们吗?我得,我得找您先生报销呢,不然,不然,口说无凭……”吴老师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哎哟哎哟,这两天我都忙昏了头,敢情把这桩事忘记了,应该,应该,回去就办,本来你们吴家不用大费周章花银子……”
“花银子算什么,我们一大家子人为了活命东躲西藏,那才…才叫一个惨呢!”
“惨什么惨!”
这时,船主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佟秀才夫妻俩跟前,他以为那看上去穿得登样的一对男女,也将船票扔了,正碰上查票说自己“惨呢”。
“快点拿来!”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道。
“拿,拿什么?”吴老师望着有点凶巴巴的男人说道。
“费什么话,当然是船票!”
“你,你,你?”
佟秀才指着男人不解地惊问,他的意思是刚刚有小年轻船夫已经查过了,怎么还查第三遍!
“你什么你,快拿来!”男人凶神恶煞般地说道。
吴老师掏出两张船票,船主不由分说夺了去写上编码,还给吴老师后,又去查船上的其他乘客了。
吴老师接过船票生气地说道,“为了一张船票,犯得着吗?”
男人以为女士是在说他,眼睛瞪了吴老师一眼,“你说犯得着犯不着嘛!”
“怎么啦,早饭吃的该不会是炮仗吧!”
“被你说中了,这位女士!”中年船夫又瞪了吴女士一眼。
“晦气!”
“好啦,好啦,老婆你也别再说啦……”
佟秀才又出手拉了拉妻子的衣袖。船上乱哄哄的,有的人站起来,有的人半蹲在船上,他向身后的几个男人打听才听明白,原来近期老有胆大妄为者将废止的假票夹在两张当日票里混上了船,然后船夫船上查票时还有人手勾着手将船票偷偷传递,所以船主一生气,自己派了人亲自将第三遍查验的船票统一给编码了。果然,船上有人被捉了,三个人只有两张船票是真票。
“为了一张船票,哎,被当众揪出来侮辱,值得吗?”吴老师说道。
“值得不值得,不是以价值论说。”秀才说道。
“那你怎么看?”
“也许他们寻求刺激,觉得逃一次票以后跟富家子弟聊天时有胡吹自己、标榜自己的资格。”
“逃票还能向人吹嘘?惊呆我了!”吴老师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自认为他们逃票不同于穷苦人逃票,有本质的区别。”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那三个年轻人,穿戴虽不华丽,但衣着也不错,说明家里并不缺钱。”
“他们缺开心,寻找刺激,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们空虚,无所追求,所以把毁誉的事反过来当‘好白厢’白厢白厢(玩玩)。”
“要我是他们家长,非得往死里打。”
“前阵子我还听说一个富家子弟偷摸同学的书包,将人家本来向学校交学费的银子偷了去,上街挥霍去了,他父亲差人到学校领了那混小子,回家吊起来差点痛打。”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是我们大成大学学生。”
“你可知道那混小子吊在房梁上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呢,他?”
“他说,我白厢白厢不行啊?”
“哎,那浪荡公子听上去不及元缨。”
“那种事,元缨不屑做,但也做过,事后人家小饭店老板娘一上门告状,他爹都补上款了,有一次还将别人吃饭逃款的银子也代交了。”
“想想蛮滑稽,元缨他缺钱吗?”吴老师又一次轻笑。
“他寻求刺激,似乎也是想故意气气父母,谁让他们爱他爱过了头,而对大哥不那么偏袒。”
“元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本质不坏。”
“裘老先生的儿子,我想不会坏到骨子里去。”秀才说道。
“哎,佟先生,船票还是老价钿吧?”
“没变,渡资铜圆2枚,如果包船,每次渡资为银币两三角。”
“那几个年轻人为2枚铜圆逃票,太不应该了。”吴老师叹了口气。
“所以,国民教育相当重要,也十分必要。不然,如果年轻人一代垮下去了,这天下离颓败真不远了……”
佟府小夫妻说着正热闹,突然听见“啪”一声,船夫的大手落在被他揪住不放的逃票的年轻人脸上。三个年轻人仗着人多,一直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说他们仨加起来分量还没有两个胖子重,即不肯认错,更不愿意补票,还跟船夫推推搡搡,终于被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中年船夫扇了一巴掌。有好几个坐在船上的年轻人见状离坐,拍拍屁股去船那头瞧热闹了,这时刚巧有一条沙船驶过,本来就失去平衡的渡船突然激烈地晃起来……
刚才起身的吴老师被裹进人群了,秀才见妻子没有回来,心里一着急就想拼命扒开人群去找,他怕渡船万一真翻了,他还能跟妻子手拉手死在一起。佟秀才刚想扒开人群去找吴老师,被站在船头的那个中年船夫看见后大手指着骂了几句:“你,对,就说你,你想干什么?你不要命,我们大家还都要命呢,找死!”
过了会,见渡船仍然左摇右晃,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想坐回到原来位置上去以求平衡,被船夫喝止,“又有沙船来了,大家暂且都不要动,站在原地,慢慢蹲下来!”
那个中年船夫声音最大,他不让大家乱动,他怕船翻了,就大声地喊道:“大家不要随意走动,船票不再查了,不再查了!”
吴老师手抱在胸前不敢动,只好跟陌生的男人贴近脊背站在一起,她只好等渡船靠岸跟丈夫聚集了。挨着她的男人里有马夫,有脚夫,有贩夫走卒,有卖鱼卖酱菜卖腌冬瓜的人,吴老师第一次跟劳力者异性的身体贴得那么近,她想回头看看秀才也无法转身,也不敢转身,她连呼吸都控制起来,生怕一喘粗气,渡船就乱晃动,送一船人喂水里王八了。
幸好,对面而来的沙船放慢了速度,缓缓经过渡船时浪花不大,渡船的摇晃不那么厉害了。幸好对岸快到了,码头愈来愈近了,一船人长嘘嘘地喘了口气,纷纷拎起行李和随身所带物品,不要命似地往岸上跑。吴老师跟男人在岸上相聚了,他俩赶紧雇了辆马车,朝朱家河头奔去。
“先生,你怎么刚才在船上不替我说话,就知道一个劲拉我的袖子呢……”吴老师嗔怪秀才是胆小鬼。
“吴老师你有所不知,乘船、坐车的时候,乘客都不要因为区区小事去激怒船夫、车夫,我是出于安全考虑嘛。”
“那个中年船夫凶巴巴的样子,不会是船主吧?”吴老师问道。
“怎么可能!”秀才顿了顿说道,“要不是他有开船经验,我们一船人说不定真被沙船掀翻了”。
“那你说船主是怎么样的?他不是船主他恶声恶气做啥,何必呢?”吴老师眼前那个狠劲十足的船夫挥之不去,她想不明白一个船夫有必要替资本家那么卖命吗?自从裘汉缨在宝山遭难后,吴老师对资本家的印象有所转变。
“有必要,他那种狠劲是无奈,毕竟是乘客先逃票,后来那么多人跟着看热闹,而忘记了是在随时有可能发生事故的水上,他是为了一船人的生命。他,他也骂了我,我,我能理解。”
“那,那你是男士,我是女士,不一样的好伐!”
秀才见吴老师还在为船上挨了骂而不痛快,就在马车上轻轻揽住妻子的腰肢说道,“好嘞好嘞,干嘛生那么大气嘛……”
“今天一天都不爽……”吴老师道。
看来吴老师还在为课堂上被学生拍课桌的行为生闷气,所以刚好有船夫罕见地数次查票,她心里窝的火就窜到一道了,火苗也更大了。秀才心里暗暗那样想到,他觉得妻子今天有点失常,为什么呢,难道真因为有同学跟她过不去,所以她跟自己过不去,跟说话不讲究策略、不知道在乘客中举轻若重的船夫过不去……哎,看来吴老师还年轻,她不懂世道的复杂,说狠话的不一定人狠,而笑面虎心里往往鸡贼得很,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还有那三个人呢,上岸时比谁都跑得快,不晓得是庆幸自己逃票成功,还是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在去朱家河头的路上,佟秀才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念念有词。
“先生,听说你们刚才那条渡船差点翻了,好险啊!”马车夫挥着鞭子说道。
“是啊是啊…因为个别人连累了一船人,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国学大师轻轻叹了叹气。
“我们学数学、学物理的人很难明白,为什么啥事情到了你们学哲学、社会学的人嘴里,都能跟人的品性联系在一起。”
“古人说:一粒屎坏了一锅粥,讲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嘛。”秀才道。
“佟家姐姐,佟家姐姐,大外甥他们来了!”
想不到佟秀才小夫妻一到朱家河头,迎接他们的人是丹溪的六弟,那个长大要做木匠、做衙探的‘小绢头’舅舅。‘废材’站在鸡舍的篱笆墙外面,见大外甥从马车上跳下来,朝着篱笆墙里在鸡舍前折叠“金元宝、银元宝”作祭品的镜如的母亲和一群女人大声喊道。
“呀,我儿子怎么得信的,来了还挺快……”大病初愈的老知府太太,半信半疑地站起来望着篱笆外的朱家河头。
“咿呀,表姐,我父亲不是说不要让刚刚回去的大外孙来了,看来表姐夫还是去给镜如拍了电报。”丹溪的三姐玉溪说道。
“我没有给镜如拍电报呀!”在厨房看着炉子上一壶水的老知府,闻声跑出来说道。
“那是谁拍的电报?奇怪了,我们这几个人从天亮到现在一直在忙活,谁都没走开啊。”丹溪的三婶说道。
“是啊是啊,奇怪了……”丹溪的大姐、二姐都在折元宝,五六个女人都抬头望向河埠头的方向。
“不会是六少爷去隔壁镇上挂发的电报吧?”
姚师傅妻子姚师母拎着水壶走过来冷不丁地说道,因为一早她看见阿六头从村外回来,鞋上还粘着霜叶呢。
“你说我们家牛飏去拍的电报,不可能,不可能!”三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赤佬,懂啥西,二伯父出殡别带着一帮混小子捣乱就不错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由许多不可能组成的!”
‘废材’手撑在肉鼓鼓的腰间,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也不说电报是他拍的,也不说不是他拍的。牛飏一到鸡舍前就来拖椅子,他的几个堂姐纷纷站起来让出椅子。她们都知道,阿六头现在最佩服松江府国学院大师佟大外甥,连说话都是秀才的腔调。
朱丹溪的二叔上山的那天,荷东、荷西两村的人来了一多半,三叔衙署里的官员凑份子送了两只花圈,丹溪父亲常去的川沙书院也送了花圈,二伯母和五个儿子将出殡时执绋的事交给了六弟。走在蜿蜒的小路上,镜如愈来愈觉得院长说得太对了,要不来朱家河头送别株六六的二叔,他会一辈子觉得对不起朱家所有的亲人,更对不起二舅公和姨外公。
牛飏那小家伙一直到送走二伯父,大外甥和吴老师回了松江府,他才告诉佟家姐姐他那天天亮前走了一个多钟头路,讲了他走在黑咕隆咚的路去给松江府贝当路佟府拍电报的事。三婶知道后,搂着丹溪的母亲,在二伯父像前大哭了一顿。
那天,眼泪让丹溪的母亲清醒不少,她屋前屋后地寻找幼女丹溪,她觉得朱家最温和的长辈倒地就走——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作为晚辈的丹溪应该出现的呀!可是,老太太有所不知,丹溪她爹跟朱家河头的亲人说了同样的话:各位不要给松江府法租界朱丹溪拍电报,她跟朱家早就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