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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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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一十四章 乱世

从嘉兴回上海的当夜,陶妈带着小少爷早早睡去。孝文很乖,虽然下午回家路上在陶妈怀里睡了一觉,但小家伙夜里躺下不用哄,稍微动了两下,眼睛闭得紧紧的,很快入睡了。陶妈这半月在吴家老财东面前一直强撑着,回到上海跟吴家小姐一样:见到少爷佟镜如那一刻心情得以松缓,就是感觉稍有些手足乏力。见小少爷安然入睡,陶妈她一躺下就蜷缩着身子睡着了。睡前,吴老师嘱咐陶妈别把门关死,她就怕半月来频频换床的儿子闹夜,陶妈的卧房不关死门,他们两口子起夜来看儿子方便。

七八天前,陶妈跟着吴家老小,通过瓯江水路从浙南到浙西,搭乘的轮船上女佣一路照管孩子和吴小姐,一闲下来就帮着吴家小丫鬟给前主人吴老太太捶背,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到了吴老太太娘家——嘉兴,老宅子打扫后才能住,那清洁屋子和院子的活自然也是陶妈跟小丫鬟的分内事。不料,老太太在嘉兴歇脚才三天就被她儿媳带走,吴家小姐也想跟母亲回郊区真如,但是老太太不让女儿跟着,她坚持女儿带着陶妈在嘉兴再住几日以确保平安。

嘉兴的老外婆家老宅很大,却没有人常住,吴老师的几个舅舅早在上海发迹,将老宅子留给了他们唯一的妹妹——老知县的妻子。吴老师的母亲和二嫂一走,老宅子只剩下吴家外甥女、女佣陶妈和两岁不到的孝文,空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格外冷清,一到夜里寂静得有点可怕。所以,没等孝文他爹报平安的电报到嘉兴,吴老师便带着陶妈离开了老宅。从嘉兴赶往上海走陆路的几个钟头里,陶妈抱着孝文,跟吴家小姐在马车上不敢大声说话;到了上海,也不敢在佟府位于的贝当路让驭手停车,而是早早下车步行了半个钟头。一路上,陶妈没让小姐换手抱孩子,其实小姐手里也拎满了东西。就这样,吴老师和陶妈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上海,跟佟大师只隔一天回到了佟府。

晚上餐桌上,佟镜如声情并茂地讲了他跟父母在朱家河头鸡舍的趣事,逗得吴老师捧着饭碗咯咯笑。晚餐快要结束时,轮到吴老师开讲自己和陶妈这半个月的概况,她说每一件事可以聊以自慰,但说出来只有两个字:辛苦。佟镜如方才知道自己一个电话,害惨了妻子和陶妈。这半个月,光绪帝死了个清清静静,倒把佟老知府的孙子和孙子他娘、他二舅、他外婆外公折腾得够呛,一种不确定性的恐惧麻缠着吴家老小,说他们最初七八天里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也不为过。

那天,丹尼先生在甬道发出警报后,镜如带父母出逃前给妻子她娘家挂了个电话,其实是给妻子在真如电台电报收发室当技术负责的二哥他家挂了个电话。那会岳母在自己二儿子家住,吴老太将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是大儿子还是其他儿子家都下个标签:女儿的娘家。吴老师带儿子去了离上海老城厢不过几十公里的真如,本打算住几天探望了父母就回家,一来她没告几天假,二来知道学校的教学离不开她。想不到后来的半个月跟着她母亲像惊弓鸟似地打一枪换个地方住,辛苦和累不用说全写在脸上。

佟镜如出逃前给妻舅家挂电话,恰巧二哥那天轮休在家,他们用双方听得懂的语言交流了光绪帝驾崩的消息。

“犁清兄,‘提线木偶’断线了,你赶紧让你妹妹带孩子离开真如去嘉兴,没有我电话或者电报,千万不要回松江府。”

佟镜如婚后,只管吴家大哥叫大哥,另外两个妻舅都直呼其名,因为年龄的原因。

“镜如兄,你放心带你父母走,我妹妹这边我和母亲一定会安排好。”

孝文他二舅不敢怠慢,立刻唤来在院里读书的妹妹接听电话。吴老师挂下电话,吴家人立马骚动起来。两天前,在官场上拼了大半生而洞察世事且大病初愈的老县令,在上海黄浦江外滩十六铺码头乘船去了温州,吴家人在真如接听镜如电话时,老爷说不定正准备在温州水码头下船上岸,然后搭车去县衙门。吴老太太本是个儿女成家后‘百事不管’的闲人,那天听说女婿打来此番报警电话,立即召集家人坐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紧张地分析起来。吴老师没说什么,她泪眼潸然,从陶妈怀里抱过自己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清兵贼党会立刻上门,要将佟孝文抢走索命似的。

二哥认为:京城的“二皇帝”一死,万一老佛爷‘羽党’重启杀戒,那些因戊戌变法牵累而革职返乡活到如今的前官员,极有可能被再也无需顾忌的太后下诏诛杀九族,那么佟老知府身上的历史印痕会被翻出来殃及他的儿孙,孝文和他母亲两条命有连坐之虞,弄不好吴家老小也被连累而丢掉身家性命。在英商华洋德律风(telephone电话)公司当话务员的二嫂提出:虽然真如不算是小姑子真正的娘家,但因为真如离上海老城厢太近,那些本事不大但鼻子很灵的巡捕,一旦佟老知府在松江府出事,那些捕快肯定很快知晓老知府儿子的妻舅家,官家如果要斩草除根,肯定立即派捕快追到真如,到时候妹子和外甥再逃就来不及了。

老母亲赞同二儿媳妇的观点,她当机立断:命二儿子给松江府做个‘笔套官’的大儿子打电话,给在上海滩经营买卖的三小子也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尽快让家中女人带上孩子去娘家躲几天。至于为什么出去躲几天,打电话的兄弟没说明原因。在老县令家,别看二小子没什么钱,也不是什么官府里的官员,但是他说话管用,他兄弟和兄嫂都爱听。因为吴犁清在电台工作,他老婆又是话务员,消息灵通人士嘛,好事总能抢先机,坏事也能比别人早一天知道。所以,大哥、三弟接了电话谁都没有问这问那,接下来如实照办便是。

老太太看上去略有慌张,她认为觉得住在郊区真如不安全,但是去嘉兴也不安全,虽然那儿有宅子够住,但因为嘉兴离上海也不远,所以也不能去她的娘家嘉兴躲避。老太认为,不如一家人一走了之,去老爷的浙南躲避几天再说。

二哥说服了母亲留在了真如,他自称电台工作忙走不开,他没有将为什么孤身一人留在真如的原因告诉母亲和妹妹。但是,他妹妹知道二哥留下来,是为了家人的平安出逃,也是为了后续能在上海有个跟家人及时通风报信的人。

过了一天,正好上海开温州的船返回,吴家老太率二儿媳、女儿和孙辈几人及陶妈和小丫鬟,乘一天一夜的船去了温州。本打算在温州小客栈住两天,再去吴县令任职的浙南小县。刚刚病好返回平阳的老县令已经得知光绪帝病殁,他收到儿子发自真如的加密电报,一看温州码头浩浩荡荡来了吴家老少三代人,觉得一堆人住在繁华的瓯江边也令他放心不下,带他们到平阳暂住也不妥,因为佟知府的亲家公是平阳知县在贝当路几乎人人皆知。一时间,急得吴知县团团转,刚大病初愈的身子和脸都感觉发烫。不过,县老爷很快想出了办法,差下人紧急叫来一个官场上结识的温州朋友,请他搭车悄悄去温州雇两辆马车,到小客栈拉上吴家人直奔苍南,然后烦请好友在其老家灵溪安置吴家老小。老县令也趁机托病在苍南灵溪住了几天,见风声已过,他自己只身前往平阳复职,遣人送吴家老少搭乘渔船从苍南先到温州,再由温州水码头换乘轮船到吴老太太的娘家,在浙西住下。

这半拉月,吴老师带着孩子就这么‘精神错乱似的’流徙于沪浙几处,就算没有失去生命之虞的压力承受,也让人够受的。陶妈到了吴家,更是要管小也要管老,终日不得空闲,所以一回到上海佟府,吃了晚饭没多久她就哈欠连天,连少爷的被窝也没拿铜制火熜捂热,就抱着孝文上床睡去了,一睡下就睡着了。

没多久,陶妈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借着客厅幽暗的灯光,她差点失声惊叫。她赶紧坐起来,见露着腚的小少爷正爬在她的被子上。原来,孝文的小床靠墙,他先是爬出自个的冷被窝,然后爬上相邻的陶妈的大床,正想从陶妈的被子上滑下床去。要不是大床太高而他腿短够不到地板,怕自己摔了,不然早就溜走了。

“孝文,你要做啥?”陶妈一把将小少爷拽住,赶紧放进他的被窝里,“你不怕着凉啊,是不是又要去找妈妈?”

孝文蹬着被子,他不肯一个人一床被睡着,将被子上面的小毯子也蹬掉了,试图再次逃离。孝文学会走路了但还不太会说话,但人小鬼精灵,回家了他依然想跟母亲一起睡,于是假寐趁着陶妈睡着了管不了他,想偷偷去楼上母亲的房间。

“少爷,我们回家了晓得伐?回家了,妈妈就不能完完全全属于你孝文了,知道吗?”陶妈将小少爷的被子掖了掖,盖上小毯子,轻声嘀咕了一句。

小少爷瞪大眼睛望着陶妈,他听不懂“完完全全”那些词语,依旧蹬着被子,只是双腿用的劲小了点,看来他还是不想一个人睡在那冰冷的被窝里。陶妈只得将他抱过来跟自己一个被窝里躺着,小家伙面朝陶妈很快睡着了。

佟镜如在客厅跟隔壁的丹尼先生通了两三分钟电话,他怕吵着难得早睡的陶妈,说话声音很轻。佟少爷说,嘉兴的老岳母托她女儿给丹尼先生带来当地特产:酱鸭一只,还有一袋老字号粽子。洋教授自然学中国人的老套话,“哎哟,老县令这么客气,丹尼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丹尼先生在电话里还笑着说,“再过几天,太太就可以出院了,等她出院粽子全归她,呵呵…她可喜欢腻而不肥、咸甜适可的嘉兴粽子了,比我还中国胃。我替我太太谢谢老县令噢”。

放下电话,佟镜如去推了推陶妈房间的门,见孝文不闹了睡得挺好,放心地关上门。然后,他坐进书房看了会书,将在朱家河头写好的关于国家之未来的文论拿出来又补充了些许内容。猛地,他想起了自己在饭桌上讲过的话,觉得今天能做的事不能拖到明天,于是搁下笔走出书房。

走进父母房间,镜如在柜子里翻找东西。吴老师从自己卧室出来,见公婆房间亮着灯,她站在门外不用问就猜出秀才在做什么,“你该不会找父亲的棉衣吧?”

“咦,你怎么知道?聪明……”

“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刚才说存璋师傅棉袄棉絮发硬,是谁说的,该不会才过一个时辰多就忘脑后了吧?”

“没忘,怎么能忘呢!人家替我们看了半个月宅子,身上还披着被主人起夜穿得老旧的棉衣,不能够啊……”

“我记得,存璋师傅他自己有棉衣呀。”

“被我母亲出逃前扒走了。”

“嗯,难怪。”吴老师用手里的笔撩了撩头发。

“我记得父亲有件六七成新不太厚的短棉袄,青灰色,我觉得给存璋师傅穿蛮好。太长太厚的棉袍,他穿起来干活不方便。”

“我好像没看见父亲有穿过青灰色的棉袄。”

“自打父亲革职那天被扒了官服,穿着那件短棉袄步行绕走了保定城半城,他带家人南下闽东、上海就再也没穿过。”

“你,你确定没扔?”

“确定。我记得前两年陶妈将父母的冬衣都拿出来太阳底下晒晒,唯独那件青灰色棉袄被父亲拦住了。可是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不晓得被佟老先生搁哪去了。”

“我要么去问问陶妈。”妻子说完立马转身。

“哎,哎哎,哎哎,别去找陶妈。陶妈肯定累了,我刚才进去看了,早睡着了。没关系,我自己慢慢找吧。”

“那好,那你一个人慢慢找吧。”

“咋啦,吴老师不陪我了……”

“不陪了,万一你找啊找,找到你们佟家老古董,我一个外人在一旁盯着看不合适。”

“看你说的,你是外人吗?我们逃出上海前,母亲将佟府交给存璋师傅看管,她这旧式老妇人都能做到信任一个伙头将军,怎么啦,你一个毕业于北洋大学的老师还不值得我信任吗?”

“非要我把话说白了吗?”

“你说,你说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不会拦你。你嫁到佟家两年多了,这点自信心难道还没有建立吗?”

“那,那既然陶妈是我们吴家的人,是我吴老师的娘家人,你和父亲都信任陶妈,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从陶妈手里夺走那件棉衣呢?”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这问题我真的没想过……”

“那就好好想想吧,不就一件棉衣嘛,干嘛对陶妈还防着?”

“是啊,不就一件棉衣嘛,这…这…太太,你这一说,红颜飞怒,我就非要找到那件棉衣不可了。”

“明天再找不行吗,反正存璋师傅身上那件老棉袄也已经穿半个月了,再多穿几天不行吗?”

“不行!”

佟秀才本来想说你们吴家拿仆人当娘家人,那我父亲保定跟过来的厨工难道不是娘家人!怎么啦,我不愿意看着存璋师傅穿着棉絮洗得发硬的棉衣,给他找一件好一点的棉衣,不行吗?秀才将到了嘴巴的话吞回肚子里,他生硬地说道:“刚才你不问我那个问题,或许我现在停手不找了。但是,但是你既然发问了,我就得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是啊,不就一件棉衣,为啥不让陶妈碰呢?”

佟秀才将柜子门、箱子盖都打开,赌气似地抱出一堆堆又一叠叠衣裳,看来他临睡前不找到那件棉衣誓不罢休了。

“你今天不说,我还不知父亲从陶妈手里夺走那件棉衣的事。”

“不过老婆大人,你今天生气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想,父亲留着那件棉衣,估计是提醒自己不能忘却耻辱;而不让陶妈碰它,父亲他…他可能是不让家人走进老知府的悲哀里。”

秀才又抱出一堆衣裳扔在父母床上,心想:不管它了,弄乱就弄乱,过几天让陶妈搬到太阳底下晒晒,给父母衣裳消消毒没什么不好。

“什么眼神,那件衣裳不是青灰色吗?”站在门口的吴老师抬起下巴颏说道。

“哪里,哪里啊?”

“就你刚捧出的衣服底下,那件不是青灰色的吗?”

“哎哟,我眼拙…”蹲在柜子前的秀才站起来走到床边说道,“夫人眼尖,哎哟,真有一件青灰色的,找着了,找着了!”

秀才从一堆父亲不怎么穿的秋衣底下,抽出一件有点厚的秋衣,拎起衣领一看:六成新、青灰色、亚麻布料。“没错,呵呵…”秀才捧起父亲的衣裳都快碰到鼻尖了,他咧嘴一笑说道,“就是那件棉衣,怕是整整十年没见阳光了?”

“自我感觉真好…”吴老师怕自己看错了,她抬腿进了屋走近铜制的大床,歪着头有点嘲笑的口气说道,“先生,那是秋衣好伐,不是冬衣,手不会摸摸啊?”

“哎哟,对不起,里面没有棉絮,我还以为有点重量一定是棉衣呢。”

“秋衣有点重量,是因为夹里衬了驼绒,没脑子!”

“那,那不是,我…我再继续找呗。”秀才无奈地说道,谁让他刚才把话说死,非要找到那件棉衣不可。

“走了啊,佟先生,你慢慢找吧,恕不奉陪!”

吴老师丢下这句话正要扭头离开时,厨子罕见地上了楼。他见少爷在老爷屋里翻箱倒柜,也不问少爷在做啥,突然迸出一句话,“镜如少爷,你今天下午去过裘家了?”

“去过呀,但主人一个都没见到…”少爷扶着半开的抽屉站起来问道,“怎么,你下午去裘府,见到汉璎他们了?”

“我也没见到,裘府老爷跟大少爷去了宝山。”

“这我听说了,不过为啥赶去宝山,原因不知道。”

“元璎,元璎在宝山出事了……”厨子上嘴唇微微颤动。

“元璎又出事了?”吴老师插话。

一听说元璎又出事了,佟少爷丢下翻了一半的抽屉,跑出老爷房间,坐到临街阳台的藤椅上,没等厨子挨近坐下来,焦急地问道,“快跟我说说,元璎又出啥事体了?”

“元璎少爷在宝山被人打伤了,伤得不轻。”存璋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佟府小夫妻俩同声惊问。

“元璎是被父亲缫丝厂的看账先生和总技师带去宝山收桑蚕丝和…柞蚕丝的,本来说好今天回家的。”

“这个我晓得,元璎他不愿意核账,裘老先生就给亲儿子一份替缫丝厂出外验货的活干,每次缫丝厂的总技师一同去的。怎么这回,元璎又看上宝山哪个姑娘犯浑了?”佟少爷不明就里地问道。

“没有,没有…”存璋连连摆手,“这回二少爷出事跟姑娘不搭界,他没犯浑,没犯……”

“哎哟,我说大哥,你要急死我啊,元璎到底出啥事嘛!”佟府少爷嗖地站起来说道。

“是这样的。宝山有个商家跟裘家有生意上往来,一直合作不错,但今年那个丝商决意投奔南洋的兄弟,卖掉了名下丝厂,接盘的是一个同道中一向精明过人的老板。那老板得知丝厂老板急于去南洋,就将买价一压再压,最后人家等于半送半卖处理掉了辛辛苦苦经营了多年的工厂。”

“是不是裘家跟原先那个丝厂老板的蚕丝售买的合同,对方主体没变,但是主人换了,疙疙瘩瘩就横生枝节了?”吴老师问道。

“是的,吴老师。也是裘老爷大意了,他虽然多派了个缫丝厂看账先生过去,但他没有叮嘱元璎和技师验货后人不能走开,以为以往怎么验货、装运,老法子还是沿用,裘家老爷和少爷都低估了那个从没交过手的老板的奸猾。”

“轻易相信别人,有时候是一种灾难…”佟秀才两腿呈八字形,双手托在大腿上,肩膀向上拱起来说道,“过去每次去外地验货,不管是去浙江省海宁、南浔辑里,还是去上海周边地区收桑蚕丝柞蚕丝,裘老爷原来只派元璎和毕业于浙江省蚕学馆的缫丝厂总技师,拢共两个人,来去平安,一遭也没出意外…”少主咽口唾沫,又道,“裘家缫丝厂还倾力蚕桑改良,巨资购置西方新式设备,因此蚕丝出口生意愈做愈大。裘老爷在上海滩坊间也算是叫得响的人物,不过老先生一直低调行事,出门也不像其他阔佬前呼后拥,所以被业内同行称为诚誉有加的资本家”。

“裘府的管家说,裘老爷起先还以为对方丝厂换了老板,可能影响蚕丝出货时间,没想到桑蚕丝和柞蚕丝倒是按时出货了,元璎少爷和技师也验货了,两种蚕丝品都不赖,于是就差人装货。没想到,对方耍赖,跟裘家二少爷玩起了瞒天过海术,于是一场武戏上演了。”

“我怎么感觉存璋师傅你像说书似的……”佟少爷瞟了一眼厨子。

“是啊,就差敲惊堂木了。”吴老师看厨子的目光有点好奇。

“那不法资本家怎么耍手段的?”少爷问道。

“桑蚕丝和柞蚕丝在对方缫丝厂工头、厂长都在场情况下,验货很顺利,售买双方于是在一家饭馆庆祝首次合作成功,这次元璎倒是没有捧上酒杯就不舍得撒手。”

“元璎终于也有一回让我们刮目相看了。”公子柔声地说。

“裘太太不让到了宝山的汉璎挂下电话机,大少爷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两遍,管家和元璎他母亲都听了一遍:蚕丝在宝山水路码头装运前,元璎执意不肯像以往那样去上等船舱里坐着,他非要看着那些核验过的蚕丝卸货、装船,结果在卸货时被二少爷查出了好几箱,与验货时的货…货品不相符。”存璋继续‘说书’。

“元璎这回是神灵附体了,他干活怎么突然走心了?”

“少爷,你问得好,裘家管家也是这么说。他说一定是蚕丝的包装在外观上有变化,令二少爷起了疑心。元璎当即带上择出来的几大箱次品,雇车去跟那家丝商说理,结果对方反…反诬说是裘元璎串通下人在路上调包了,死活不肯承认。”

“要是早知道那老板那么臭不要脸,裘家在上海请几个武师一同随元璎去宝山就好了。”吴老师叹息,听得出她话里带有替裘老板这桩买卖深深的遗憾。

“谁会想那么多呢?都是正经生意人,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将蚕丝调包?”佟少爷手一摊说道,“元璎说他最怕背地里使坏的卑劣小人,他肯定饶不了那群人”。

“是啊,元璎上前理论,指着那个老板怒吼:你这道貌岸然的资本家,有种指天发誓,别仗势欺人!就欺负你了,怎么的,裘元璎,你自己欺负别人还…还少吗?你们看,对方工头还揭了裘家二公子的短,元璎于是跟人对骂起来。”厨子说完,望了望黑漆漆的夜和黑漆漆的贝当路,能坐在佟府阳台上跟主人面对面说话,这样的机会于他真不多。

“哎哟,不管怎么说,元璎这回总算做对了事嘛。”佟少爷说道。

“二少爷这回事情是做对了,可是揪住对方据理力争,对方从工头到厂长都抵赖。元璎指着商家特有的包装记号跟他们论理,那个资本家不仅死不认账,指着元璎鼻子骂道:二赖子,你以为你还在上海,耀武扬威的臭狗屎一堆!他还用文明棍使劲戳着地凶巴巴地说:二流子,你给我听好了,这是宝山,是老子的地盘,老子上面有人,轮得到你鼻子上放根葱——装大象吗?!”

“元璎哪受过那样的气啊,他肯定不顾一切上去跟人拼了。”吴老师道。

“没等元璎出拳,院子里一群穿黑衣的家丁一哄而上,几个人合伙捶打元璎,一起去宝山的总技师和看账先生一看大事不妙,伸手想保护裘家二少爷,可是根本拦不住众多家丁的拳头。”存璋复述听来的话,重要的话他可是一句没落下。

“元璎那人软绵绵的,又没有什么力气,从小被他母亲惯的,书不肯读就算了,还不肯吃饭不肯走路,七八岁了出门、上学堂都要赖在乳母背上。这回碰到辣手的人了,肯定吃亏了嘛。”佟秀才郁郁地说道。

“那后来,后来呢?”吴老师急促地问道。

“跟去的缫丝厂看账先生混乱中跑了出来报案,当地捕快不仅不秉公办案,还居然要将捂着肚子疼得呻吟的元璎捉了去,说要以寻衅滋事罪法办裘家二少爷,这让报案的老先生猝不及防,立在原地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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